翌日，天蒙蒙亮時，牧松準備起身再去茶館內(nèi)坐一天，出門時卻發(fā)現(xiàn)洞府門口塞了一張紅色的帖子。

帖子紅得像山上怒放的杜鵑花，四邊燙金，正面用妖文寫著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起聘書。牧松心中正疑惑著，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拾起這封起聘書，翻開帖子看了起來。

帖子內(nèi)還是用妖文書寫，但是字體變得清雋柔美，似出于一位女子之手。

開頭稱呼為不卑不亢的“閣下”，然后猝不及防的就是一通天花亂墜的虛捧，搞得牧松都有點怪不好意思的。

倏而話鋒一轉(zhuǎn)，說了一堆天理大義，看得牧松熱血沸騰。然后發(fā)出邀請，語氣誠懇，還寫明優(yōu)厚的薪資待遇。

這咋一看牧松還真有點想去應聘的沖動，但是落款出偷瞄一眼，牧松就有些頭皮發(fā)麻了。落款:清平觀。

這正是清平城中唯一一個，也是天下少有的幾個大宗除妖降魔門清平觀。牧松仔細想了想，他可能就是昨日在茶館內(nèi)被那群道士盯上了。

牧松反手就把請聘書合上，看著東方初生的那輪旭日發(fā)了愁。清平觀只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他算是看著清平觀發(fā)展起來的，也聽說過清平觀觀規(guī)鐵律，不濫殺妖魔。

可是讓他一只狐妖去給一群道士辦事，這怎么說也有點難為情吶。這倒不是因為他對妖下不了手，人都可以殺人，妖當然也可以殺妖了。

牧松總覺得這封請聘書有些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意味，左右權(quán)衡之后，隨手一扔，假裝沒看見。剛邁開兩步走，他又把請聘書撿了回來。

——然后隨手撕碎，紅色的碎紙如一地杜鵑殘花。要是其他妖怪看到了這封請聘書，他在妖怪之間就很難混的下去了。

他習慣了瀟瀟灑灑，無拘無束，道士給的東西，再好他也不要，也不屑。他若是貪名利，現(xiàn)在斷然不會住在這簡陋的洞府中。

旭日初升，天際一片亮白，連綿的峰巒連接著天際，云海浩渺升騰。旭日從峰巒中脫出，山尖泛著金光和紅光，一圈圈的日輝環(huán)繞在旭日四周。

黛色山麓與山尖被云海阻擋，山尖如一位戴著面紗的神女，旭日升于山尖之上，如神女佩飾一粒紅色的珍珠，神女身后的光環(huán)耀眼動人。

牧松哼著小曲兒走向人的城池，這大概是他作為一只閑散狐妖最自在的事情了。他的懷里還放著那本人妖異戀的話.本，他的心里還期待著一場曠世凄美的人妖之戀與自己相撞。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辜負了這大好時光。

一連著幾日，牧松都在茶館坐著，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他覺得待在茶館有些膩了，于是去了被稱為人間極樂之地花樓。

他不喜歡那些胭脂水粉，于是挑了一處清凈地，叫了幾個會賦詩彈琴烹茶的小倌。只要銀兩到位，在人間哪里都走得通。

小倌的姿色比他遜上幾分，賦詩牧松也聽不懂，他們的琴音又讓聽慣了山泉鳥鳴的牧松覺得膩耳，于是換了一批又一批小倌，他還是不滿意，老板都覺得他是來砸場子的人。

最后牧松只留下了那個烹茶的人。

“客官，茶好了。”烹茶的人靜坐一旁，笑瞇瞇的看著姿勢不雅的牧松。牧松躺在床腳，一手弓著墊頭，一手往嘴里丟著棗兒，高高翹著的二郎腿很是瀟灑。

烹茶之人名為魏陽，一手精湛的茶藝讓宮廷茶師都連連稱贊。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心甘情愿地留在花樓侍客。

“你自己喝罷，小爺現(xiàn)在沒有喝茶的心情。”牧松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同時又往嘴里丟了一顆棗兒，突然被嗆到了，猛地咳了兩聲。

“水。”反手打臉，真香定律。

魏陽不滿地蹙了蹙眉，修長的眉如末梢的細梅枝一樣優(yōu)美。他猶豫著把盛滿茶水的茶杯遞給牧松，牧松接過仰頭就喝。

“燙死小爺了！”牧松一口把水噴出，當即破口大罵，“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也只有在花樓這樣無須裝模作樣的地方，他才敢如此放誕無禮，全然不顧自己爾雅的公子形象。頑皮才是他的本性。

魏陽不知從何處掏出一面折扇，及時擋住了被噴出的茶水，面色鎮(zhèn)定，姿勢優(yōu)雅地如瓶中的插花。

“是客官您說要茶的。”魏陽不卑不亢的答道，目光偷偷瞥向牧松，一雙狹長的眼眸黑如石墨。

他的眼眸里好像有春水波動，明明是多情的人，卻非要用專注的眼神注視著你，直到你心甘情愿的淪陷他才高興。

牧松煩躁地擺擺手，起身把茶盞推得遠遠的，中途不慎又被熱氣騰騰的茶水燙到了手，捂著自己發(fā)紅的手，目光中滿是憐惜。

他也不好罵魏陽，朝魏陽發(fā)脾氣，他不是那樣無理取鬧的人。牧松指著門的方向，讓魏陽出去，他想自己一個人玩。

魏陽聽了，顏色如故，朝牧松拜了拜，溫聲細語的說道:“這怎么可以呢？我們怎么可以讓客官一個人獨處呢？”

他說的像模像樣，俯身行叩拜之禮時，額頭貼著地，可見誠心至極。但是稍有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偷偷上瞄，正盯著牧松，目光中皆是不悅與反感，甚至……是殺意。

牧松感覺脊背一涼，但是當他的余光看到茶具就生氣。他的手還疼著。于是他從袖間掏出一袋碎銀，朝魏陽甩去，厭煩的說道:“滾吧滾吧。”

魏陽淡淡瞥了一樣身旁的那袋碎銀，緩緩起身坐立，笑而不語，心想著這年頭出來混口飯吃真難。

還不如回去繼承家業(yè)。

“滾吶。”牧松走到門邊，替魏陽把門推開，閑散地倚靠著紅木雕花飾琉璃的門上，琉璃閃閃發(fā)光。

可是他的眸子可比琉璃好看得多，站在一旁讓琉璃的光彩對比之下顯得黯淡。

魏陽因牧松的不敬而蹙眉。

“不然你還想留下來干點別的？”牧松身上的氣質(zhì)還是那樣干凈優(yōu)雅，即使嘴角掛著痞笑，一笑便顛倒眾生。

“遵命。”魏陽忽然笑了，笑容耐人尋味。他的臉頰如鋪展開的花瓣，眉如遠處的山巒，唇不絳而丹，五官精致如雕刻，眸間的媚意更為這絕美的容姿添彩。

魏陽開始一件件解衣。

牧松臉色一變，眸光比琉璃暗了幾分。他沉著臉問道:“你們不是賣藝不賣身么？”

魏陽聽了，還是沒有停下解衣的動作，反而認真的看著牧松，故作無奈的笑著說道:“一切都是為了讓客官滿意。”

服務態(tài)度滿滿的真誠。

牧松聽了，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剛想罵回去，耳旁就傳來了爆破聲，他本人也被隨后傳來的氣波震得站不住腳。

“客官當心。”等牧松反應過來時，魏陽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在他的身側(cè)，攙扶著牧松。兩人湊得稍近，牧松抬眸便對視上魏陽那雙笑意蕩漾的眼眸。

這只公狐貍，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男人臉紅了。牧松放手推開魏陽，怒氣沖沖地走出門檻，朝外面環(huán)視一圈，問道:“你們這里什么情……”

“況”字還沒說出口，牧松后腳就退回了房間里，順帶把門關上了。他似乎還嫌不安全，又在把門鎖鎖上了。

“怎么了，客官？”魏陽似笑非笑。

牧松嚇得直冒冷汗，腦子也沒多想，下意識就哆哆嗦嗦的答道:“有道士。”

他剛剛看到三個道士，合力把一只虎妖擒住了。虎妖身材魁梧，而那三個道士臉上毫無畏懼之色，領頭的那個，正是幾日前在茶館內(nèi)出手英雄救美的女子。

方才那一幕給他留下了極大的陰影。

魏陽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深，微微流轉(zhuǎn)著光彩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好奇，他故作驚訝的問道:“道士來捉妖，不是更好么？”

牧松聽了正想罵回去，又腦子靈光一閃，想起自己最好不要暴露自己妖怪的身份，于是咳了兩聲，強裝鎮(zhèn)定的說道:“咳，是啊。我這不是怕誤傷到我嘛。”

莫論演技哪家強。

誰知牧松后邊又跟了一句:“那只虎妖兇神惡煞的，嚇死我了。”

魏陽語意頗豐的“哦”了一聲，以袖遮面，目光淺瞥向別處，諷笑道:“原來客官還看得出來那是一只虎妖啊。”

牧松愣住了，那只虎妖的確還沒有現(xiàn)出原形，普通人是看不見他的真身的。牧松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想著要怎么打圓場。

魏陽沒有緊緊咬住這個話題不放，而是接著解衣，已經(jīng)露出鎖骨了。牧松目不忍視，直捂眼睛，說道:“算了算了，你接著烹茶。”

也不知道魏陽有沒有聽，耳旁還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聲音。

“咚咚咚。”這時，有人敲門了。

牧松嚇得又是一陣心慌亂闖，他剛想說拒絕開門，一陣劍氣直劈而過，門后的鎖哐當?shù)粼诹说厣稀?

要不是牧松躲得快，他現(xiàn)在就是兩半了。

一只細白柔嫩的手推門而入，指甲上的粉色像早開的櫻花。

“掌門。”褚凌寒向屋內(nèi)的魏陽行禮。她正是那日在茶館英雄救美的女子，也是今日花樓捉虎妖的領頭人。

魏陽已經(jīng)重新穿好了衣服，衣冠整潔，溫和的朝褚凌寒頷首。當他的目光看到隨從弟子手里的虎妖時，目光驟然冰冷如霜，動唇幽幽吐出一字:“誅。”

褚凌寒得令，血濺當場。

虎妖的血濺到了一旁目睹了全部的牧松的臉上，溫熱的血又黏又稠，微腥的氣息飄入他的鼻翼。他已經(jīng)腿軟到站都站不穩(wěn)，顫顫巍巍地扶著柱子，血腥味令他雙目眩暈。

“啊，嚇到這位客官了。”

魏陽的臉上又恢復了笑意，笑容冰冷，眼底如悠悠旋轉(zhuǎn)的冰棱花。

褚凌寒這才注意到牧松，側(cè)身正色問道:“閣下對于請聘書之事，考慮得如何了？”她的臉龐如一輪冷清的新月，一掃俗塵女子的嬌媚之態(tài)。

牧松目光不自然地撇開，支支吾吾的答道:“啊，這個，……”他不想答應，可是看現(xiàn)在的局勢，不答應可能就會像虎妖一樣血濺當場了。牧松在夾縫中艱難求生。

褚凌寒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牧松，似乎在等牧松的回答。牧松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

“凌寒，你嚇到這位客官了。”魏陽淡笑著開口，走了幾步隔在牧松和褚凌寒中間。牧松正感激著魏陽的解圍，誰知魏陽又說:“既然是客，就邀到觀里坐坐罷。”

“是。”褚凌寒領命，向牧松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目光中的嚴厲不容牧松拒絕。

牧松瑟瑟發(fā)抖，只得跟褚凌寒走。他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魏陽，魏陽的笑容如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