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珠陽公主為秦濟誕下一子。
名:勝。人定兮勝天,半壁久無胡日月。
可是,秦濟對珠陽公主好像沒什么感覺。他整日忙于政務,回到府中也是用膳洗漱,然后安然就寢,不曾多看過珠陽公主一眼,也不曾多與珠陽公主有半句話說。
日子一天天飛逝,轉眼間,秦勝已經七歲了。他指著空蕩蕩的相府,仰著小臉問珠陽公主道:“為何府中總是冷清清的,為何勝兒總是不見父親?”
兩個“為何”,刺痛了珠陽公主的心。
珠陽公主抬頭,朝庭院內環視一圈,是有幾分冷清之意。時值暮春,落紅已盡,半空中紛飛的多少塵土,擾亂人眼。
珠陽公主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轉身從石桌上拿起一塊糕點,塞到秦勝的嘴里,笑著哄道:“糕點甜不甜啊,勝兒?”
秦勝馬上粲然咧嘴,喜笑顏開,眉眼彎成的月牙,軟糯的道:“甜~”他的眉目,只有三分像秦濟,余下的七分全像珠陽公主。
珠陽公主溫婉含笑,讓秦勝去溫習功課。秦勝捧著盛滿糕點的小碟,蹦蹦跳跳的離開了,七八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
可是,珠陽公主臉上的笑容卻如云煙漸漸消散了去,柔和的眸光中多有凄傷。她抬手,看向掌心,掌心中的紋理清晰如痕,那雙纖纖玉手已經不復少女的白嫩。
歲月中掌中流逝,她卻什么也抓不住。
珠陽公主苦笑,喃喃自語:“你的心里,是不是還有一個泉瀾?”她在心底暗問秦濟,更是在問自己,這么多年是否是自作多情。
花會開,花也會落。東風一拂,來年又是美景良辰。可是她的容顏卻一去不返,她的感情也在日漸枯竭。
珠陽公主想問秦濟,可是不敢問秦濟。她怕她一問出口,連最后的希冀都破滅了。
眼下之景無非不好,只是她還有勝兒。勝兒天真活潑,相必日后一定如秦濟一樣,權勢如日中天,上應天命,下安黎民。
珠陽公主就這樣又和秦濟湊合過了十幾年,秦勝已經步入仕途了,相府之中又冷清了不少。
她就整日坐在亭中發呆,眸光的神采一日比一日黯淡,但是除了貼身婢女,無人去問她是否安好。她就像京城其他名貴婦人一樣,焚香賞花,消磨光陰。
珠陽公主把最好的年華都給了秦濟和秦勝,沒有一點兒私心。照理說,她這樣無私大度的人,應當安享天倫之樂,可是她的身子每況愈下,恐離大去之日不遠。
可是珠陽公主沒有聲張這件事,她怕秦濟父子擔心。她就這樣一直瞞著,直到某一夜夜半咳血,她才在秦濟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惶恐。
“你……?”秦濟睜大了眼睛,盯著珠陽公主手帕上的血跡,欲言又止。
他也不再年輕了,鬢角染上了白霜,眼角堆起了褶皺,說話都聲音都透著沙啞。
可是年少時的英氣,仍見之于眉目之間。
珠陽公主至少陪著他一起變老過,想到這里,珠陽公主的心里就多了幾絲寬慰。她柔柔的朝秦濟一笑,溫聲道:“不礙事。”
她撒的謊連自己都不信。
秦濟的臉色很難看,掀開被子披上外衣就去請大夫了。燭火曳動不定,秦濟離去的背影在昏暗的燭光中頗為清瘦。
他披著青色的外衣,珠陽公主眼前一晃,好像看到了年少的秦濟。行時,他如青鶴飛去云上,靜時,他如鶴立溪畔,清雅骨瑟。
或許,她愛得就是這樣的秦濟罷。
珠陽公主溫婉一笑,捏著帶血的方帕,血的溫熱傳遞到掌心,溫暖了她半寒的心。
五年后的一個暮春,珠陽公主到了大限之日。秦濟聽了仆從稟報,丟下手中批閱奏章的筆就匆匆跑回了相府。
秦濟老了,跑兩步就氣喘吁吁了。他太心急了,忘記了他還有馬車可乘。他一心只想快點兒回到府中,去看一看珠陽公主。
跑回府中時,秦濟已經大汗淋漓。他站都站不穩,口中喘著粗氣,休息片刻之后直奔后院,在門檻上摔了一跤。
摔得真疼。
秦濟連滾帶爬的走到床邊,珠陽公主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咳出的血越來越多。
婢女畏怯不敢靠前。秦濟怒火中燒,對著婢女一頓呵斥:“本相留你們何用!沒見著夫人需要照料么!”
他放聲言語,吵醒了珠陽公主。
珠陽公主側頭,朝秦濟溫婉一笑,蒼白的臉頰上浮起一絲血色。
秦濟慌張的看著珠陽公主。
“湊近些。”珠陽公主氣若游絲的說道。
秦濟貼耳以聞,手卻攥成了拳頭,青筋暴起。他向來都是浮躁的人,不懂得如何沉穩的去面對一件事情。
珠陽公主勉強的笑了笑,最后實在是笑不出來了,便淡淡的說道:“我此生最高興的一件事情,就是嫁給你,生下勝兒。”
秦濟不語,目光如熾。
珠陽公主合上雙目,面容恬淡的接著說道:“最盼望的事情,就是等你忙完了。”她好像是在囈語,說話輕飄飄的,聲音甜美如絲。“……和你一起看著勝兒娶妻生子。”
說完這番話之后,床上就再無聞半點動響。珠陽公主好像睡去了,嘴角微揚,似是凝著清淺的笑。
窗外一陣風吹過,吹落了樹上的白花。花瓣寥寥,像極了初冬的小雪。白花落在窗框上,悄無聲息。
潔白的花瓣,襯得她雙靨無愁。
人世無常,朝夕之間,一夜春風來,花開滿樹。一夜春風去,花落滿庭。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舍不得才是悲哀。
珠陽公主大半輩子都在等秦濟,少女時等秦濟回首相顧,成婚后等秦濟忙完政事,蹉跎的光陰不知去找誰人討要。
可是她不后悔。
時光一去不復還,眨眼間又一個十年過去了。秦濟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珠陽公主死后他做什么都是意興闌珊,新帝與他不和,將他賜金放還了。
他牽著一匹瘦馬,在黃昏西風中回頭看了一眼待了大半輩子的京城。
花樹枯了,河水為竭。
城墻上的石磚在歲月中斑駁,絲毫不像他年少入京求學時,杏雨紛紛,沾濕青苔。
秦濟踟躕不前,瘦削的臉龐蒼白顯出幾分病態,牽著一匹瘦馬,好似一位旅居將行的青衣客。他的雙目是多么茫然啊。
京城數十年,竟如黃粱一夢。
秦勝頂替了他的相位,娶了京城名門之女,氣勢正盛,像他當年一樣如日中天。
他留戀的再看了一眼黃昏西風中的京城,想到秦勝時又不禁嘆了口氣,一人一馬,唱著小詞離去了。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此后,佯裝是個浪跡江湖的青衣客罷。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他又縱聲唱到,豪邁之中又透著無可回避的蒼涼。人生本就如一夢,正如花開終花謝。
或許,這時候他才懂了,什么是圣賢,什么是世人。圣賢以接濟天下為己任,誓死不悔。而世人,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少年時瀟灑而來,暮年時又快活而去。人生只爭朝夕,管他那么多愛恨別離。
幾年后,他游歷于江南之南,又是一年杏雨朦朧,桃花灼灼。青衫學子乘舟去京城的書院求學,他在客棧住下時,遇見這些讀書人,多會和他們聊兩句。
“落魄至此,何言京城?”一個青衫學子聽了他說的故事,不屑的努努嘴,拎起衣擺只想匆匆離去,學子的目光中多有嫌棄。
秦濟搖頭笑了笑,把杯中的茶水喝盡,才悠悠道:“我說的是真是假,小兄弟你去京城看看,真假便了然于胸了。”
青衫學子說他是瘋子,走了。
算著時間,春闈也快開始了罷。說起春闈,秦濟的目光就轉為凄傷,那一年的春闈,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春闈了。
他在那一年遇到了珠陽公主,那個金枝玉葉又嬌艷無比的珠陽公主。后來珠陽公主下嫁給了他,他卻讓珠陽公主空等了一輩子。
秦濟望著一川煙雨,雙眼朦朧似夢。他的目光飄到煙雨之外,好像要穿透了煙雨。
倏然他又回神,斂住了看煙雨的目光,端起泥胚茶杯,把杯中的粗茶喝見底。
晚一點的時候,他放步于江邊,心曠神怡的欣賞著江月之色。晚風習習,一只小舟從江心飄來。
小舟靠岸了,從船艙中冒出兩人的身影。一個老翁小心翼翼地攙扶出一位老婦,雙目中多見愛憐,目光恰似月下江面。
秦濟好奇的走近了些,看到那對老翁老婦時,一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老翁老婦亦愣住了。
很快,三人就相視一笑,笑出了聲來。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江面之上,月色纖細,晚風幾許,江面波光粼粼。
都青沙啞邀請道:“船內有粗茶,老友可愿共飲?”泉瀾臉上的皺紋疊在了一起,目光卻溫和一如年少歲月那般。
“榮幸至極。”秦濟淡笑道。
江月不孤,小舟不獨,夜色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