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清涼的秋風撫起丹桂之香,墨綠的枝葉見零星點綴著金燦燦。青空澄碧,萬里無云,秋高氣爽,街頭游人如織,繁華熱鬧。
于塵世喧囂之中,某處深閨院落里藏著一名不染俗塵的豆蔻少女。她烏色的發(fā)絲如冥河之水洗過,肌容如雪一樣白涼柔軟。
仲秋時節(jié),她身著一件橘黃色的輕衣外袍,裙裾迎秋風微擺,手撫一面月宮溪水團扇,眸光燦若星輝又靜如止水,小唇一點如相思豆粒,神態(tài)嬌慵,不食人間煙火之美。
她名為青拂衣,父親是外域來漢經(jīng)商的商人,十幾年前與身為漢家之女的母親相遇,一見傾心,便在漢地定居,完婚兩年之后,母親生下了她。
漢地的風俗多不同于外域,要為了一人而改變自己,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父親的秉性潛移默化地熏陶著青拂衣,故青拂衣自幼便比別人家的女兒眉間多一股英氣。
父親對她的影響最明顯的還是容貌,她是胡漢混血,鼻梁總要挺立一些,眼眸總要深邃一些。她說到底又是在江南水鄉(xiāng)長成,溫婉和寧又落落大方,故此,她一笑便如無垠江面升起的明月。
可是,她并不想要這種獨特的美。因為是胡漢混血,街坊中別的孩子總會嘲笑她,罵她一些難聽的話。
雖然大多數(shù)她受了委屈的時候,父親就會把她抱到房頂上看夜空,說別人是燦爛而繁多的星星,而她是無暇而獨特的月亮。
可是青拂衣無邪的眸子中總會露出疑惑之色,有一次她問道:“既然星月同輝,為何有時卻是孤月一輪,或是零星幾顆呢?”
父親笑而不語,摸了摸她的頭,烏發(fā)松軟如棉花,柔滑如流水,青拂衣望著父親眼中的笑意,學著自己去思索答案。
此后旁人再對她無禮,她便假裝不曾聽見。星星只有群聚的時候才能發(fā)出明亮的光輝,而月亮無論何時,都只能孤獨地發(fā)光。
青拂衣在孤獨中浸沒,孤獨也保護著她的純真無邪。她純凈如一捧月光,燦爛卻勝過星光,平日里她就待在府中閑暇度日,從不與同齡人嬉戲玩耍。
清秋時節(jié),和風微涼。秋風送來丹桂之香,馥郁的花香輕柔幽雅,嗅一嗅如舌尖食過桂花,濃香于口舌間久久不散。
青拂衣眸光平靜地看向秋日青空,雁南飛掠過天際時,叫聲總是牽擾出她對胡地的愁緒。那是父親的故土,她只去過一次,此后總在母親的故土中滯留。
至于她的故土是哪里,她不知道。半個月前她戴上垂紗的箬笠出門,遮住她半漢半胡的臉蛋時,還是有人認出她來了,叫她滾出漢土。
青拂衣知道,生了一張半漢半胡地臉蛋不是她的錯,她異籍相愛的父母也沒有錯。錯的是心胸狹隘的世俗之人,明明大家都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巴,偏要說不是一家人。
即使這片土地上的人大多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可她還是喜歡這片土地。喜歡這片土地上的繁華,喜歡這里士人的風雅,這里的一切都與粗獷奔放的胡地大不一樣。
這里很獨特,也很新鮮,即使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她也還是像第一次從胡地來到這里的表姐阿依塔一樣充滿好奇。
青拂衣擺弄著團扇,團扇上的絹紗摸起來細膩絲滑,輕薄如朦朧的月光,輕捻著舉過頭頂,對著日光,仿佛自己變成了一攏嬌弱的云朵,須團扇遮陽。
團扇上刺繡著月宮溪水,意境清淡。粼粼的溪水在月光下泛著波光,溪畔的蘭草幽雅沁芳。月宮坐落于危石之上,云霧層層繚繞,月光淡泊如紗。
她聽過母親說嫦娥仙子的故事,每聽一次就垂淚一次。母親笑她多愁善感,完全就是水鄉(xiāng)女子的作態(tài),她頂撞回去說道:“月宮之中寒氣甚重,寂寞的日子多如雨絲,如何不叫聞著潸然?”
青拂衣性子隨母親溫婉,藏在骨子里的柔情更是與母親如出一轍。母親笑道:“假以時日,你定會是個癡情女兒。”
這一年的秋風拂面微涼,也輕柔。丹桂開了又謝,暮雪飄了又融,草木盛了又枯,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年秋日。
中秋前夕,青拂衣奉母親之命,去城門口迎接經(jīng)商回來的父親。在望見父親的車馬隊之前,一抹白色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淡笑著佇立在城墻之上,骨節(jié)分明的手執(zhí)一面紙扇,撫開扇面在身前微微擺動。他迎風而立,一襲白衣飄飄,身姿如羽化之仙。
他風雅無比,又如白玉無暇。詩的雅,書的奇,茶的淡,禮的和,在他的身上似乎都能找到。他的容顏如玉,氣質(zhì)如華。
不知不覺間,原本鉛色的天空就飄起了小雨。遠處的秋日山野如潑墨,近處的阡陌如蠶絲,危聳的城墻之上,透過隱綽的煙雨,他臉上的輪廓更加溫潤柔和,白色的身影更加飄逸如仙。
這時,青拂衣聽見父親在高聲叫喚她。她回神看向父親,父親遠遠地就朝他揮手,眉眼深邃的胡人面相,與方才溫文爾雅的白衣公子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她也埋怨父親的粗鄙,父親高聲疾呼之時,周圍近半的人都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她。她還聽見有人竊竊私語,為何漢土上會有胡人女子。她氣得跺腳,連連反駁說道:“我娘是漢人!我也是漢人!”
可是她這話一出,周圍人的目光就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有人高聲怒嚷道:“夷狄之輩,竟娶了我大漢之女!”她聽了氣得淚眼汪汪,這時父親走過來,把她摟在懷里,關(guān)切的問她近來可好。
父親肯定聽到了路人的那席話,但是他選擇假裝沒聽見。于漢土定居十幾載,這樣的話他也聽了十幾載。
父親下了馬車,與青拂衣步行回到家中。臨走前,青拂衣又向城墻之上偷瞄了一眼,那抹白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青拂衣頗生惆悵,失魂落魄的與父親回到家中。她擔心白衣公子也聽到了路人的話,嫌棄她身上另一半的胡人血統(tǒng)。
這一年的中秋,她過得愁容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