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兩畔皆是彼岸,一畔為紅彼岸,一畔為白彼岸,冥河從兩畔之間蜿蜒而過,讓紅白彼岸生生世世只能隔河相望。
在白彼岸那一側的河畔,白彼岸潔白若霜雪。于白色花海的簇擁中,立著一座殿宇,名顏殿,為神女媚娘所居。
往生之靈若是希望投胎為人之后,自己生得美貌,可以泅過冥河水,去顏殿中求媚娘。冥河會吞噬靈魄,幾百年來,泅過冥水的靈多半魂魄不全,而得到媚娘賜予的美貌的靈,更是少之又少。
冥界本就無日月之光,幽暗的冥火遍地都是,可能能照亮之物少之又少。顏殿內冥火四角各有一團冥火,晦暗的光映照下,媚娘的臉愈發飄忽如煙。
媚娘側躺在顏殿的臺階前,顏殿中明明有軟榻可臥,她偏要躺在地上。暗紅的華裳遮住了她的冰肌玉骨,只留一雙纖如膩玉的手在外,輕撫著一面暗黃的古樸銅鏡。
顏殿下站著一位老婦人的魂魄,老婦人在媚娘低眉順眼,屏息凝神等待著媚娘的問話。即使她白發如霜,面黃若枯木,可是站立在殿前,自成一段風韻,頗有美人遲暮之感。
她歷經艱險泅渡冥水,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魂四魄,化作一個老婦人的模樣,于此苦聲哀求媚娘,為的就是來世遇見他時,能讓他一見傾心。上一世她錯過了,下一世她不想錯過。
媚娘手捧的銅鏡中漸漸浮現白彼岸叢的花影,白彼岸中風中搖曳,如一片迷茫的白霧。媚娘掩口而笑,道:“銅鏡說,縱使你有絕世的容顏,下一世也難與他齊白首。”
媚娘暗紅色的華裳曳地,如一片盛開的紅彼岸,內裹的肌膚柔嫩白皙,恰如白彼岸微卷的花翼。朱唇白齒,笑語間的韻姿風華絕代。
老婦人聞言一愣,張口仿佛有話呼之欲出,最終她還是閉唇抿嘴,黯淡的目光落在的媚娘的銅鏡上。
媚娘知道老婦人心有不甘,于是淺笑道:“莫急。容顏不過一層皮,時光一晃它便褪去,而骨子里的真情才是長長久久的。”
冥河如巍峨的天神手捧一顆質勻細膩黑珍珠,寂啞的永夜籠罩之下的冥河氣勢磅礴,而冥河水聲卻叮咚悅耳。
而媚娘的笑聲,正如這清泠的冥河水聲。
老婦人心有不甘,媚娘揮一揮袖,老婦人就回到了奈何橋旁,泅渡冥河時失去的二魂三魄也盡數回歸。
老婦人還在發愣,這時孟婆給她舀了一碗孟婆湯,塞到她的手里。她看向孟婆那張垂老又冷漠的臉,最終啞笑將孟婆湯喝下,耳旁回響著媚娘方才的話。
“容顏是一層皮,……再世難相守。”
她喃喃念道,喝完孟婆湯之后,她便一陣頭暈目眩,恍惚間似乎又被誰推了一把,失足跌進了輪回臺。
輪回臺間,她蒼老的容顏一點點回退,變成了一個俏麗的少女,轉瞬間又變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孟婆看向跌入輪回臺的她,心嘆一聲苦情人,隨后又給下一人舀了一碗孟婆湯,見那人心中的執念不深,便緩聲叮囑那人,轉世為人之后要處處當心。
一個個的魂魄排隊喝孟婆湯,跳入輪回臺,這樣的光景,孟婆已經看膩了,叮囑別人的話,她也說膩了。
顏殿仍立于白彼岸的花海之中,青玉墻、玳瑁瓦,瓦頂翼角如飛,墨綠色的青苔慵懶地趴在玳瑁瓦上。于白如煙霧的蒼茫花海之中,墨色的顏殿恰如一顆墨珠,滴落在平鋪萬里的白紙之上,渲染出的意境似狹小又似開闊,耐人尋味。
媚娘還側躺在顏殿中,扶額看著銅鏡中的人兒,玉指在鏡面上比劃,人兒的臉就變得絕美無比。
倏而,她手指一劃,絕美的容顏又變得平庸尋常。如此反復試幾次,最終她只給那個人兒一張普通的臉。
媚娘時常會去人間走走,看看那些她賜予過美貌的人兒,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求一份美貌大抵是為了心戀之人。
有些人她遇到的時候年華正好,有些人卻到了遲暮之年。她問過每一個人后不后悔,年華正好的人說無所謂后悔,遲暮的人說愛過不后悔。
可是這些回答都不令媚娘滿意。
“一副皮相罷了。”
媚娘厭厭的將銅鏡丟在一旁,翻個身平躺在顏殿之中,怔怔看向上方一片黑暗的青玉梁。那雙黑眸如無光的玳瑁,目光飄忽不定。睫簾半遮,眸光忽閃,如暗月失色。
她青絲如墨,肌容如雪,有世間最美的容顏,卻嘗過世間最痛的背叛。她也曾愛過一人,也曾為一人將自己改變,最終換來的只有旁人的奚落,那人的冷眼。
媚娘被換顏一事擾得心煩意亂,沉沉地合上雙眼睡去。她目不似閑暇,眉不似輕悠,額間一朵綻開的紅彼岸紋,與柳葉青黛相稱。
這一覺,她又不自覺地夢見了那些事。
冥河之女媚娘守護冥河千年,原名青拂衣。人世親自走一遭之后,便將原來的名字改了,改得盡是風塵味。
顏殿外的冥河水依舊長流,無人知曉冥河從何而來,亦無人知曉冥河最終到何處去。自有冥河以來,黑色的冥水就拖著無數殘魄哀怨的低吟,奔流不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