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婚姻問題
這一天晚上,夏爾康果然沒有回校。
第二天早晨,舍監回明校長,校長皺皺眉頭,拉起筆來,擬了一個電報,趕緊叫人去發。
那電報道:
杭州崔家巷夏幹臣先生鑒:
電悉,爾康昨失蹤,速來!
亞東公學 秦
電報發出去之后,舍監又到六號寄宿舍里,把夏爾康的東西檢點一下,見所有衣服書籍等物,大都沒有帶去。舍監恐怕放在那里或有遺失,便將各物拾掇好了,命茶房搬到自己房間里去,暫時代為保存。又從他同房間的同學方面,探出爾康幾家親戚的地址,差人前去探問。那幾家親戚都說爾康沒有來過,只得罷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西裝的少年,來到亞東公學,求見校長。
校長看他的名片,寫著“夏爾和”三個字,知道是夏爾康的家族到了,便請他到校長室里座。
兩人見了面,寒暄幾句,方知這夏爾和,就是夏爾康嫡親的哥哥,是個專科師范畢業生,現在杭州商業學校當教員。
當時校長先說道:“我接到尊大人的電報,覺得很奇怪,趕緊教人把令弟找來,意欲問他一個仔細,不料他已經告假出去了。從此他便一去不返,四處找尋,毫無蹤跡。現在他的行李書籍,由舍監檢點好了,替他保存著。究竟令弟這一回忽然避匿,里邊有什么隱情,尊大人又何以預先知道,不知足下能一一告訴我嗎?”
爾和嘆一口氣道:“舍弟的脾氣,本來異常執拗。近來又聽了旁人的言語,以致弄到如此,這真是家庭的不幸了!此事說來很長,去年秋天,由家嚴作主,替舍弟定了一頭親事。過聘之前,舍弟在校中讀書,并未通知他。后來放假回來,知道此事,便大為反對,再三向家嚴申說,不愿意訂這門親事,要求設法取消。但是家嚴秉性古方,治家又很嚴肅,平日最恨的,就是什么解放改造等等的新學識,所以對于男女自由結婚這一樁事情,也是極端的反對。當時見舍弟反抗他的主張,便大加申斥,完全拒絕,不允他的請求。舍弟雖然不敢和家嚴怎樣,但是他的心里,總是悶悶不樂,時常和我說道:‘婚姻大事,關系一生的幸福,豈可草率從事?像這樣的父母作主,強訂婚約,簡直將兒女的幸福剝奪盡了。’我雖然再三地勸慰,他總覺未能釋然。今年暑假回來,他知道家嚴已經選定日子,替他完婚。他又反對了一回,又被家嚴申斥了幾句,也就不敢提起了。
“直到上月月底,他忽然來了一封信,據說他在上海聽人家說起,她這位未婚妻周文英女士,長得丑陋不堪,而且行為不正,丑聲四布。這樣的女子,他抵死也不愿和她結婚。無論如何,必須將婚約取消。家嚴接到了信,大為憤怒,又去信申斥。我卻恐怕舍弟所說的不為無因,當即親自出去調查。不料調查之后,方知這位周文英女士,是省立蠶桑學堂的高材生,品學兼優,面貌也很端麗,和舍弟所說的完全相反。當時我便寫了一封信,告訴舍弟。后來舍弟來信,說我有意哄他,又說他的調查,千真萬確。無論如何,這門親事,決不能應允!家嚴見了信,命我不必復他。好在已經選定陽歷元旦為吉期,替他們完婚。過門之后,新娘究竟如何,他自然會知道了。我聽了家嚴的話,也就沒有復他。
“不料到了前天,舍弟忽然給我一封信,他說‘父意難回,婚期日近,既無斡旋之法,只得暫避數日,一俟婚期過后,即當束裝回里,向父親前請罪’云云。我接函之后,駭了一跳,當時不敢隱瞞,就把原信給家嚴觀看。家嚴閱畢,又氣又怒,就命我發一電報到此,請校長監視舍弟,不可放他出去。家嚴本欲趁今天早車親自來校,不料早上接到電報,知道舍弟已經失蹤。家嚴非常著急,一時發了痰喘病,不能到上海來。我只得向學堂請了兩天假,趕著趁火車到此。
“以上所說,便是舍弟失蹤的原由。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六號,距離吉期只有五天了。這五天之內,倘然尋不著舍弟,一到吉期,不見了新郎,豈不鬧成大大的笑柄?周宅質問起來,教家嚴何詞以對?這真是無可措手的難事情呢!”
校長聽他說完,搖著頭道:“舊式婚姻,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二人絲毫不能作主,往往因此釀成怨偶,我的確也不大贊成。不過像現在的一般青年男女,借著自由結婚的美名,任意胡鬧,不受家庭的約束,弄到后來聲名狼藉,我可也極端地反對。像令弟這樣,雖然這樁婚事是父母作主的,既然那周女士才貌雙全,并無失德,也未嘗不可將就過去,何必這樣固執,弄得父母為難?這真是少年不懂事的害處了!本來這種問題,是你們家庭的糾葛,我們學堂內,可以不必過問。可是這一回他的失蹤,是打從學堂里出去的,所以與我們學堂里,也略有一點關系。現在我很希望你能夠把他尋回來,要是他不肯回去結婚,我倒也好把正言相勸,解釋他的迷惑。現在第一樁事情,倒是要探聽他的蹤跡要緊。”
爾和點點頭道:“秦先生的議論最為恰當。現在只要能把舍弟找到,其余問題,就好解決。我也恐怕找到了舍弟,他還是不肯回去。所以我已經把周女士的小照,以及蠶桑學校的學行報告單,托媒人設法弄來,特地帶到上海,給舍弟觀看。那么他的疑團,自然可以打破了。不過他現在避匿何處,竟然無從探聽。上海雖有幾家親戚,明天不妨前去問問,我想他也未必去的,不見得有什么消息。這便怎樣好呢?”
校長道:“你何不在《新》《申》兩報,登一個廣告?或者他看見了,自己出來見你,也未可知。”
爾和搖著頭道:“他既然避開了,決不會就出來見我的。不過登了一個廣告,或者有人知道他的蹤跡,前來報告,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校長道:“《申》《新》兩報的廣告,送去遲了,恐怕明天登不出。你若決意要登,就請擬一個稿子,趕快送去吧!”
爾和當時就在校長室里起了一個廣告的稿子,遞給校長。
校長接來一看,那廣告道:
夏爾康胞弟鑒:
我弟告假出校,忽然避匿,家人知之,異常惶急。父親痰喘又作,因之困頓床褥。
我業于二十六日到滬,暫寓孟淵旅社十八號,見報務望速來一談,千萬千萬!
我弟抗議之事,父親處亦可婉商,何必出此下策?若久匿不出,致生他變,則我弟何以見人?
弟素明達,宜三思之!
兄夏爾和 白
校長看完道:“如此很好!”當時就把這廣告抄了兩份,打發一個茶房送往《申》《新》兩家報館,叮囑他明天務必要登出。
茶房奉命而去,夏爾和也就告辭出來,又去見了朱舍監,兩人談了一回。舍監把爾康的東西,點給爾和看。爾和仍托舍監代為保存,等找到了爾康,再作道理。舍監答應了,爾和便與舍監分別,匆匆地去了。
夏爾和的廣告,第二天都登出來了。可是登了一天,爾康的蹤跡依舊毫無音信。爾和到幾家親戚家里問了一回,也都說絕不知道,急得爾和東跑西奔,四處探聽,好似熱鍋里的螞蟻一般。后來又到學堂里見了朱舍監,舍監也說杳無音信。爾和沒法,只得回到旅館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