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陳覓雙就讓鐘聞和Mrs. Moran聯系,確認是否可以上門看一下具體環境。Mrs. Moran在電話里說:“噢,你們的電話來得真是時候,再晚一點我就要出去跑馬拉松了。”
放下電話,鐘聞笑得抖肩膀,連聲說:“Mrs. Moran真是個好玩的奶奶。”
陳覓雙現在知道他倆為什么會這么有緣了。
到了Mrs. Moran家,陳覓雙查看房間和院子的布局,在隨身攜帶的速寫本上簡單地畫一畫,心里初步想了幾個方案。其間鐘聞只是在和Mrs. Moran閑聊或是逗貓,Mrs. Moran歪頭看著陳覓雙的背影,對鐘聞說:“你的老板非常漂亮。”
“是吧,是吧!”鐘聞興奮得好像夸他一樣。
“你在追她?”
鐘聞湊近了問:“以你的人生經驗看,你覺得有希望嗎?”
Mrs. Moran保持微笑,沒有說話。剛好陳覓雙考察完畢,到她面前坐下來,想表現得親切,卻還是因為習慣性的職業感而顯得疏離。陳覓雙認真詢問了Mrs. Moran對花的品種、顏色、氣味之類的喜惡,花園是否接受植物土培,能不能按時照料,需不需要有人定期幫忙照料,還有整體預算。
陳覓雙發現Mrs. Moran的品位很好,對美的要求很高,提了非常多的細節,甚至拿筆給她作畫展示自己的想法。相對地,她對于預算毫不設限,只要做得好,錢不是問題。
大概談完之后,陳覓雙要回去完善細節和訂立合同,迅速起身告辭。Mrs. Moran看了看鐘聞,對她說:“能不能借你的員工用一下,會還回去的。”
“其實他不算我的員工,他有他的自由,私事無須經過我的同意。下次見。”
她獨自走出門去,輕輕將門帶上,余光還能瞥見鐘聞歪著上半身,從墻后探出頭來和她拜拜。她無可奈何,透過門縫跟他擺了擺手。
“她和我年輕時真像,腰桿總是挺得筆直,下巴和眼神總是在剛剛好的角度,不愛笑,用傲慢來偽裝自己,好像隨時都在和誰比賽,一松懈就會輸。”陳覓雙一走,Mrs. Moran就對鐘聞說,“其實她是缺少什么,一個脆弱的人才會裝成滿不在乎。”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追到她……”鐘聞似懂非懂地撓著頭。
“我又不是巫婆,怎么說得準!”Mrs. Moran毫不客氣地嘲笑他,“我只知道,你的喜歡已經傳達到了,她是知道的,也感受到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由你說了算,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從Mrs. Moran家出來,鐘聞一直在思考這句話。也許這真的算是人生經驗,與其花時間反復和對方說喜歡,不如先做好自己。
那之后每天鐘聞都會去陪Mrs. Moran待一會兒,幫她跑跑腿,自動加入了種植花園的隊伍。布置房間和院子的活兒還沒完工,Mrs. Moran又給了陳覓雙一張名片,和她說:“我的一個朋友,新開了一家咖啡店,需要每周訂花,你可以給她打一個電話。”
“謝謝你,我會打的。”
尼斯的花店多不勝數,陳覓雙很清楚Mrs. Moran如此殷勤地幫忙介紹,是因為感激鐘聞。然而陳覓雙卻擔心起來,畢竟鐘聞只剩三天就要走了,她怕他忘記和人家說。付出了情感,突然迎接失落,對一個老人來說是很殘忍的。
“啊,還真是!”被陳覓雙一提醒,鐘聞才想起這件事很重要,必須得提前打招呼。可是他走了以后,誰幫Mrs. Moran補充冰箱呢?還是應該建議她找個保姆吧。
鐘聞認真地擔憂了起來:“對了,上次那瓶飲料的檢驗結果出來了嗎?”
“他還沒給我打電話,我問一下吧。”
陳覓雙給鄺盛打了電話,但被助理接了起來,說是鄺盛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她留下了自己的問題,就掛掉了電話。
當天晚上陳覓雙上床休息時,才收到鄺盛發來的信息,是一份檢驗報告的照片,還附有鄺盛的簡單解釋:“這里面含有一種不屬于飲料成分的有機化合物,那東西本身有治療作用,并不能單純算作毒,只有濃度夠高才會要人命。但有心血管病的人絕對不能沾這種東西,它會高度刺激心肌,誘發心衰。不過這瓶里的含量很少,應該不至于致命。”
那如果長期少量服用,對象是一個可能原本就有心血管病的老人呢?陳覓雙心里想著,卻只回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
“抱歉,最近有案子要開庭,其實結果早就出來了,忘了告訴你。”
“沒事,晚安。”
陳覓雙主動結束了對話,雙腿垂下床,踩上拖鞋,小跑著下了樓。
樓下關了燈,但鐘聞還在打游戲,只能看見他手機屏幕上的一小塊光。因為插著耳機,陳覓雙走到了面前他才發現,明明臉被屏幕照得很嚇人的是他,他反倒嚇得大叫著彈跳起來。
鐘聞坐在還一顫一顫的沙發上,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臉淡定的陳覓雙,手機屏幕很快就暗了。四周陡然黑下去的那一瞬間,他們明明還能看清對方,卻不約而同感到了一絲微妙的窒息。
那是黑夜自帶的曖昧感,碰上雜亂的被子可能會有加成。
陳覓雙先一步反應過來,飛快用遙控點亮了一部分燈,鐘聞用手擋著眼睛,聽到她說:“檢驗報告出來了。”
他趕緊放下手,瞇著眼睛問:“怎樣?”
陳覓雙怕自己說不明白,把手機解鎖后遞給鐘聞,直接就是鄺盛發來消息的頁面。在陳覓雙看來,他們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手機又調成了靜音,所以她沒注意到后面鄺盛又發來了一條信息。結果鐘聞先看到了,鄺盛說:“真要感謝我,就陪我吃晚餐吧。”
鐘聞的嘴角立刻向下撇。
不過他還是先看了上面的正事,鐘聞對化學相對熟悉,他看了看檢驗報告就大概明白是什么了,臉色是陳覓雙從沒見過的難看。
“好過分啊……誰會這么對待一個已經快八十歲的老人?”
“我想Mrs. Moran應該知道是誰,但她選擇了息事寧人。”陳覓雙想安慰鐘聞,可不知道該怎么做,她的后背仿佛豎著一塊筆直的鋼板,讓她放不下姿態,“所以你還是不要特意告訴她了,但要想想怎么避免以后再發生這種事。”
“會不會是之前的保姆?”鐘聞突然抬頭,滿臉困惑。
“我覺得……也許是比保姆更親近的人吧。”
“那就更壞了!她一直忍著,早晚還是要中招的!”
別說是困意了,鐘聞連玩游戲的心情都沒有了,在沙發上坐不住,光著腳站起來,抓著頭發在面前的一畝三分地轉圈,看似在想辦法,實則只是煩躁而已。
他是真的在擔心,陳覓雙看得出來,這讓她的心突如其來地柔軟了一下,就像一根手指輕輕地按下去,沒有很快彈回來。一個人會對剛剛認識的人抱以真實的關切,會為了對方的事情煩惱,這種體驗其實陳覓雙是沒有的。
她當然也會被這件事震驚,也會擔憂,但那更多的是出于本能,出于道德層面。她的心里會有一種劃分,將自己與其他人徹底隔開,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她待在同一個陣營。
起初,當鐘聞纏上她,陳覓雙是完全不以為意的。在她眼里,鐘聞就是個貪圖新鮮的年輕人,這所謂的愛戀不過是旅行的副作用。她不能理解這種激情,在她看來,鐘聞嘴里的一見鐘情是帶著一點輕浮意味的。可是這段日子相處下來,陳覓雙終于相信,鐘聞是認真的。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與他人之間沒有壁壘,他是完全敞開心扉,隨時準備接受任何人的。他的情緒會被別人調動起來,他也不懼怕別人的窺探。
陳覓雙也想問,這樣不累嗎,不覺得消耗過大嗎,不害怕被傷害嗎?但轉念一想,如果有所考慮,那么鐘聞就不會在明知結局注定的情況下,還是選擇從機場折返回來。
他看似隨性不羈的背后,是超越許多人的勇敢和善良。也許老天爺是公平的,會讓這樣的人少受一點傷。
“別轉了,睡覺吧。”陳覓雙抓起自己的手機,轉身要上樓去,這才看見鄺盛發來的新消息,她下意識回頭看了鐘聞一眼。
鐘聞察覺到她的動作,頹唐地在沙發邊上坐下,悶悶地說:“你就等我走了以后再和他吃飯嘛,反正到時候我也看不見。”
等他走了,一切都會歸零。他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無法阻止陳覓雙正常社交,更無法阻止其他人對她的追求。他除了回憶,什么都留不下。
想到這里,鐘聞徹底縮成了一團。
上樓梯的聲音并沒有如期傳來,但鐘聞也沒有留意,直到他抬起頭,發現陳覓雙又坐回了剛剛的椅子上,臉上帶著一絲無奈地看著他。
“我和鄺盛認識得很早,我當初開店需要法律幫助,找到了他的律所,雖然最后不是他接的,但他還是幫了我很多。”陳覓雙自顧自說了起來,“鄺盛和我不同,他出生在法國,我們的思維模式、童年經歷差別非常大,所以我們在一起時并沒有什么可以說的。加之他的工作很忙,我們的交往僅限于偶爾一起吃個飯,而且次數很少。”
鐘聞聽著陳覓雙的話,嘴角緩緩上揚,倒不是因為她說的內容,而是在于她為什么要說這段話。
“你為什么要對我解釋你和他的關系啊?”鐘聞眨了眨眼,“你怕我吃醋?”
“我只是不愿意被誤會。”
陳覓雙果斷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腳步比平時鏗鏘一些。
“才不是呢!換作以前,你才不在乎我怎么想,你就是故意解釋給我聽的!”鐘聞朝著她的背影喊,笑容好半天都無法收起。
應該不是他的錯覺,陳覓雙多少有點在意他了。
可他就要走了。
一夜都翻來覆去沒有睡好,第二天鐘聞起得很早,沒有像往常一樣被陳覓雙叫起來。他出去跑了個步,買了早餐,回來和陳覓雙吃完,就匆匆出去了。陳覓雙知道他還在記掛Mrs. Moran的事,也就沒有多說什么。
鐘聞走后,陳覓雙出發去Mrs. Moran介紹的咖啡店,下午還要趕回來上課,時間安排得很滿。原本她以為只是訂花,視頻就可以說清楚,結果對方聽說是Mrs. Moran介紹的,非常熱情,一定要見一面。
她到了咖啡店,還沒有正式開業,但屋內已經裝修完畢了,只是還有些剛裝修后的味道。店主親手沖了咖啡給她,和她說自己很喜歡日式庭院的角落,想在咖啡店也弄一面流水植物墻,底下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安一個竹子的添水。
這又是半個體力活了,因為已經擴大到園藝的范疇,格局、承重、采光什么的通通都要考慮,還要和裝修隊合作。陳覓雙其實想要推掉,她是個謹慎的人,會在自己可控范圍里做事,不會因為賺錢而將自己的時間徹底擠沒,那樣一旦事情有一點不可控,她就會焦慮。現在她有固定的訂花客源和學插花的學員,還有之前和酒店簽的四季花藝的供應與裝潢變更,偶爾再接一些婚禮和宴會,就足夠忙了。而且她學習的主要是西式花藝,偏中式的她了解,但活兒做得很少。
可是咖啡店的老板實在熱情得過分,拉著她一直說東說西,咖啡倒了一杯又一杯,感覺是根本不在意成品效果如何,只是認準了讓她來做。言語之間陳覓雙感覺得到面前這個目測四十歲左右的女士對Mrs. Moran非常敬重,她很擔心對方會問及她是怎樣和Mrs. Moran相識的,她沒法解釋。好在對方并沒有問,而是從桌下翻出一本舊時尚雜志,翻開其中一頁指給她看,感慨道:“Mrs. Moran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有風度的女士。”
陳覓雙的思維停滯了一秒,才突然反應過來,雜志上占據一整面銅版紙,姿勢仿佛在展示手上名貴珠寶的風姿卓然的女士,是Mrs. Moran——準確地說,是中年時的Mrs. Moran。
陳覓雙是一個擅于隱藏情緒的人,她沒有流露出太多驚訝,而是迅速掃過旁邊的印刷字,企圖整理出Mrs. Moran的身份。她不是一個關注時尚品牌的人,不習慣戴首飾,買衣服也就認準一兩個牌子而已,所以不經人提醒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個老人居然是一個時尚品牌的創始人。
后來咖啡店老板還給陳覓雙講了自己和Mrs. Moran相識的故事。她二十歲出頭的時候開咖啡店賠得一塌糊涂,只好去門店當店員,Mrs. Moran來到門店視察,她是沒有資格上前接待的,只是親手沖了一杯咖啡遞過去。沒想到Mrs. Moran臨走時特意繞到她的面前,對她說:“你的咖啡不錯,是自己調的嗎?”
她誠惶誠恐,說她喜歡把幾種咖啡粉末按比例混在一起。Mrs. Moran笑著鼓勵她,說她應該自己開一家店。于是十幾年后,她還是開了一家自己的咖啡店,在選址和前期籌備方面,Mrs. Moran給了她很多建議和幫助,即使那時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即使那時Mrs. Moran早已因為車禍而必須終日依靠輪椅。
從咖啡店離開,陳覓雙開車到半路,才徹底意識到自己最后也沒推托掉,非但放棄了推托的想法,還在不知不覺中下定了要好好做的決心。她內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說沖動,說較勁,似乎都不夠貼切。
但是她的心跳確實加快了,一口氣提了起來。后來陳覓雙才想到,或許有個詞是合適的,只是她說不出口。
她熱血起來了。
想為某個人做好一件事,原來是這種感覺,陳覓雙好像真的是第一次體驗。
而這種體驗,是鐘聞帶給她的。
然而同一時間,鐘聞因為拿吃的逗貓又不給貓吃,胳膊上被撓了一爪子,Mrs. Moran在一旁開懷大笑。他跟她說了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尼斯,也不知什么時候還能回來,讓他沒想到的是,Mrs. Moran很淡定,只是表示知道了。
反倒是鐘聞喪氣地說:“我走了,誰幫你跑腿啊?”
“我現在到門口掏出錢來,立刻就會有人幫忙。”
“喂,要不要這么無情啊!”
鐘聞氣鼓鼓的,又被貓撓了,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悲劇男主角,正好還有場無望的愛情。
“我這個年紀的人,對自己有情就可以了。”Mrs. Moran看著他垂頭喪氣的小臉,覺得很有趣,“倒是你,放棄愛情了?”
“精神永不放棄!但……我總得回去一趟,我爸媽還在家等著跟我算賬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理由回來,總不能一輩子賴在她那里打雜,那樣她不會喜歡我的……”
“我倒覺得她喜不喜歡你,和你是否替她打工關系不大。不過,我還真想到一件事,沒準很適合你做。”
“什么?”
“你喜歡香水嗎?你的鼻子很好用,是調香師的基礎。”
“香水……”鐘聞想起了格拉斯,想起了香水工廠,想起了自己人生中親手調配的第一瓶香水。冥冥之中,他感覺到了一種微妙的牽引感,仿佛前方的黑暗里出現了一束光。
只是鐘聞不確定那是不是海市蜃樓,這畢竟是一個他根本沒有想過的領域:“我對香水完全沒有了解。”
“不會就去學,人生下來都只會吃飯和睡覺。格拉斯有很多香水學院,專門培養調香師,我認識其中一所學校的負責人,可以推薦你過去面試,但之后能不能被錄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Mrs. Moran聳了聳肩,“如果你被拒絕,我也很丟臉的。不過如果他愿意留下你,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留下追你的夢中情人了。”
距離鐘聞要離開尼斯只有幾十個小時了,一個選擇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并沒有立刻覺得豁然開朗,只是蒙了。
他從前的生活是很簡單的,只要他想,就不用去探索未知的領域,不用去思考來或去、合適與不合適這類問題。除了學校考試之外,他的人生也再沒經歷過什么考驗。
然而現在好多問題他都必須自己想明白,鐘聞只覺得自己站在一個中心點,周圍全是分岔路口,只要邁一步就能走向不同的人生。他必須得靜下心來思考,還必須得做出決定。
其實他只要愿意放棄,愿意回到從前的生活,就能過渾渾噩噩卻也不賴的人生。可鐘聞深知自己回不去了,因為他的選擇不是現在才開始做的。
在他選擇接受自己喜歡陳覓雙時,就已經走向了人生的分岔路口。回頭路成了錯綜復雜的迷宮,他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回到沒選擇之前了。
鐘聞也不想回去了,他只想陪著陳覓雙往前走。
回到花店時正碰上一個顧客在買花,鐘聞滿肚子的話憋得難受,在陳覓雙背后晃來晃去。顧客前腳踏出店門,鐘聞后腳就雙手抓住陳覓雙的胳膊,猴急地問:“你知道香水學院是什么樣的嗎?”
陳覓雙被他突如其來的接觸嚇了一跳,下意識抖了下肩膀,但沒有后退。倒是鐘聞意識到自己又越矩了,趕緊收回了手,還在頭頂做了個雙手投降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在催促她快點回答。
“香水學院……”陳覓雙努力跟上他跳躍的思緒,“我只知道法國有很多,巴黎、格拉斯都有,但具體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它們應該不是普通學校的模式,是專門為品牌輸送人才的吧,好像不公開招生。”
“那你覺得我做調香師怎么樣?”
陳覓雙意識到不對勁,還想再仔細問,鐘聞卻已經像打了雞血一樣幾步躥上了樓。她想追上去,但有幾個游客進了店,絆住了她的腳步。
她暗暗琢磨,調香師?鐘聞不會不打算走了吧?
等到把一小撥游客送出店,陳覓雙把門外的牌子翻了個面,走上樓去,看到鐘聞蹺著腳躺在沙發上,姿態非常隨意地刷著手機。雖然已經相處了一陣子,但陳覓雙心里還是會堵一下,心想自己當初怎么會允許這個人在家里住下來啊。
“我查過了!”鐘聞翻身坐起來,一雙眼睛簡直發著賊光,亮得不可思議,“這種學校好難念啊,有時候一年都不收人,收的話也是個位數。進去之后要念好幾年,而且要先上幾個月,過了初試才算正式錄取。”
這些陳覓雙也是第一次聽說,她微微點了點頭:“所以呢?”
“所以你覺得我會被錄取嗎?”
“你?”陳覓雙少見地提高了嗓門,在那一瞬間,鐘聞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Amber的影子,“你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Mrs. Moran說,她可以給我寫推薦信,讓我去面試。但面試是否合格,要看我自己的表現。我琢磨著,如果面試通過,我就能留下來了!”
果然,陳覓雙早該知道鐘聞不會那么乖地離開,但她實在想不到鐘聞會找這樣一個理由。陳覓雙又在天人交戰,就像當初決定讓鐘聞留下來一樣,如今理智上她也希望鐘聞趕緊走,因為她確定只要鐘聞離開,一切就都結束了。她生活上和內心里的混亂都會消退,所有的火苗她都能掐滅,無論那些火苗是因為不舍得,還是別的什么。
可是……鐘聞的嗅覺確實是超乎常人的,也許他真的適合這個行業,也許這就是他人生的機遇。當感性已經凌駕在理性之上時,習慣理性的人會為自己的感性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陳覓雙就在為自己的心軟找理由。
“首先,你要知道調香師是做什么的。我雖然不懂,但想來也是跟化學有關,而且還要每天和氣味做伴,你能堅持嗎?你喜歡嗎?如果你只是為了留下來而去嘗試,結果半途而廢,那就又浪費錢又浪費時間了。”陳覓雙認真地替他考慮。
鐘聞沉默了,雙肘撐在膝蓋上,抱著自己的頭,手掌把兩頰的肉擠在一起,看上去像在故意做鬼臉。陳覓雙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沉思時是這種狀態,她微微嘆了口氣:“等下上課的人就來了,要不你去上面好好冷靜一下?”
自從把窩搭在沙發上后,鐘聞還真就沒再上過三樓。明明之前也上去過,還睡過一覺,但如今他還是有點被允許進入私人空間的感覺。他確實需要安靜地好好想想,于是上樓將自己重新丟在了那張小沙發上。
頭剛一沾到扶手,鐘聞就看見了衛生間門上掛著的花環。早就已經干了,好在當時他本就是拿邊角料做的,枝條用得比較多,葉子和花沒多少,所以干了以后還是可以掛著。但會有干枯的小葉片和枯枝掉在地上,現在就有一片,想來之前也有。陳覓雙是個極度愛干凈的人,一根頭發都會特意彎腰撿起來,她不應該任由這個花環存在這么久。
鐘聞緩緩勾起了嘴角,突然覺得什么思考都是多余的,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蹲在樓梯上對底下正布置桌子的陳覓雙喊:“我決定了!我要去面試!喜不喜歡,得試過才知道!”
陳覓雙被他這一嗓子嚇得打了個激靈,回頭看見他蹲在樓梯最上面,姿態特別像只歡天喜地要撲下來的大型犬。距離他打算深思熟慮連五分鐘都沒有,看起來這孩子確實是不擅長思考。陳覓雙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好氣地說:“隨你吧,反正面試也不一定能被看上,就算通過了面試,也不一定能通過初試,不是嗎?”
“那是別人!換作我這么天賦異稟,肯定會被錄取!”
自尊心受了打擊,鐘聞反倒更堅定了決心,他三步并作兩步從樓梯上跳下來,“咚”的一聲,陳覓雙慶幸樓下沒住別人。他沖到陳覓雙旁邊,雙手撐著桌子,上半身微向后仰,歪得像很紅的一組表情包,還非要正對著她的臉,挑了挑一側的眉毛說:“你要是不信,咱倆打個賭唄?”
“賭什么?”因為臉的距離太近,陳覓雙只能一直垂著眼,無意識地將手上的方巾折了又折。
“如果我被香水學院錄取了——我說的是通過初試,實實在在地被錄取,你就答應做我女朋友,怎么樣?”
“不怎么樣,這種事情怎么能拿來打賭。”
陳覓雙轉過身背對著他,走開了兩步。
“你不和我賭,可Amber會和我賭。”鐘聞也跟著往前蹭了蹭,貼在陳覓雙的背后說話,“實在不行,我就想辦法把你灌醉,之前Amber就和我賭過一次。”
“你敢!”
鐘聞的呼吸撲在陳覓雙耳后,讓她汗毛都立了起來,耳郭已經不由自主地紅了,所幸被頭發蓋著。陳覓雙終于忍無可忍,回頭警告他,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沒想到鐘聞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更加討打地說:“我就是敢。問題是,你敢不敢呢?”
小渾蛋!陳覓雙看他那得意的樣子,很想在他臉蛋上狠狠掐一把。Amber在她的身體里翻騰著快要蘇醒,然而現在外面還天光大亮。
“既然Amber能和我賭,就證明Amber是喜歡我的,那么也就說明,你心里有一部分也是喜歡我的。”偏偏鐘聞還在火上澆油。
“你……”
正當陳覓雙想還嘴時,樓下傳來了打招呼的聲音,插花課的學員來了。對陳覓雙來說,這如同一盆冷水澆下來,“吱啦”一聲,一縷靈魂從身體里飛了出去。
她白了鐘聞一眼,打算下樓迎人,擦身而過時,鐘聞伸出手,虛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又問了一次:“賭不賭?”
這一次,陳覓雙在鐘聞的眼睛里看到了認真。
“好!”也是為了讓他閉嘴,也是為了爭一口氣,顯得自己不那么弱勢,陳覓雙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點了頭,“賭就賭,反正今天答應,明天就可以分手。”
說罷,她轉動手腕,掙脫鐘聞的手,迅速回歸了平日里只有一絲絲禮貌笑容的淡然姿態。
而鐘聞絲毫沒被“分手”兩個字噎著,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終于有努力的方向了,他彎著腰,緊握拳頭,振臂了三次,大叫:“Yes(好)!Yes!Yes!”
陳覓雙的學員被他嚇了一跳,緊跟著笑起來,夸他“so cute(好可愛)”。陳覓雙嘟囔著“也不知哪里可愛了”,余光瞥見鐘聞不好意思撓頭的樣子,又偷偷將笑容藏在了長發后面。
鐘聞回國的航班是上午的,很早就要出發,本來陳覓雙建議他去機場附近找旅館睡一晚,第二天不至于趕時間,但他死活不樂意,就是要最后一晚也耗在這兒。
直到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問“現在這個季節幾點日出啊”,陳覓雙才明白他打的什么小算盤。
“七點多,你要是拖著行李去看,然后直奔機場,應該來得及。”
“那行啊!”鐘聞蹲在自己大敞著的行李箱前裝模作樣地煩惱,“那我還是得去租輛車啊,停在機場他們能自己去收嗎?”
裝,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陳覓雙點點頭:“沒問題的,他們直接從你信用卡里扣錢。”
“啊……好麻煩啊,要是有人送我就好了。”鐘聞拉長聲音嘆氣,眼神不住往陳覓雙身上飛。
“我去睡覺了,你動靜小點。”
陳覓雙站起來,轉身就往樓上走,動作一氣呵成,絲毫沒有猶豫,耳朵里卻聽到背后叮當作響,腳步聲攜著風直撲過來,她扶著扶手半轉過身,鐘聞一個緊急剎車停在了她面前,然而并沒有站住。為了不撲到她身上,他的兩只手做螺旋槳狀抗拒慣性,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幸好沒溜下去。
陳覓雙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位漂亮姐姐,可以陪我去看日出嗎?”
鐘聞站起來,揉著摔疼的屁股,可憐巴巴地說。
“服了你了。”
陳覓雙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鐘聞知道她這就是答應了。其實他一早就知道陳覓雙會答應,可他就是要鬧一鬧,多留下點印象在她的記憶里,在這間屋子里。
這樣他走了之后,陳覓雙就會多想起他一些。
用了很久才睡著,沒睡多久又要起來,陳覓雙收拾妥當下樓時想著,如果鐘聞還沒起,她就立刻說不去了。結果她一眼就看見空蕩蕩的沙發,被子都已經疊好了。她剛有些詫異,就聽見鐘聞嚷嚷:“來吃早飯嘍!”
循聲走進廚房,陳覓雙看見了和鐘聞在這里住下的第一天時一模一樣的,有點焦的面包和煎過火的煎蛋,同樣是心形的。一瞬間時光倒轉,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在陳覓雙腦海里閃現,像現在窗外仍然清晰可見的星星。
于是她又像那天一樣去沖了兩杯咖啡,她沒想到自己能感慨成這個樣子。
“我昨天把Mrs. Moran的冰箱塞滿了,日用品也買了不少。不過你要是有空,還是去看看她,她其實就是想找人說說話。”鐘聞吃著早餐和陳覓雙說。
“我知道,畢竟還有些工作上的事,我總得去的。”
“你這個人好奇怪啊。”鐘聞皺著眉看她,“生怕別人覺得你心眼好,非要找個別的理由,顯得你是為了公事。這是不是就叫傲驕啊?”
“吃還堵不上你的嘴。”
“你這句話讓我想起我媽了!”
陳覓雙抓起桌上的餐巾丟在了鐘聞的臉上。
出發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變了,鐘聞提著行李箱回頭戀戀不舍,嘴里嘟囔著“我很快就回來”。陳覓雙急著去取車,毫不客氣地接話:“最好別再回來了。”
“那可不行,咱倆可是有賭約在的!”
提到賭約,陳覓雙就頭疼,她肯定是被煩暈了才會答應,她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那個香水學院真的很難通過。但越是難通過,含金量就越高,她應該越希望鐘聞通過才對。
說到底,她還是希望鐘聞好的。
想在一個海島上看日出無須特意選地方,驅車到一個可以俯瞰海岸線的高處等著就是了。鐘聞和陳覓雙坐在一條長椅上,等著天空的顏色一點點過渡,泛藍、泛青,變得透明,云里卻偷偷醞釀出紫色、橙紅,甚至玫紅,那些碎云涂抹在天上,像是一幅看不懂卻很貴的畫作。
太陽一點點從海天之間露出頭,耀眼的霞光開始霸道地統治天空和海面。海風是冷的,朝霞卻異樣鮮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會讓人覺得這其實是落日。它沒讓鐘聞感受到希望,他心中反而多了一絲悲愴。他扭頭看籠在霞光里的陳覓雙,她的五官比平日顯得更為深邃,更為沉靜,卻也更為遙遠。
“喂,你……”
陳覓雙專心望著面前染色的地中海,她不是第一次看海上日出,這里的日出時間比較晚,有時候她去花市采購回來會正好趕上。她只是沒有這樣充滿儀式感地看過,沒有聚精會神地觀察過云和光的關系、光與水的關系,從來不知道有這么美,她看呆了。直到鐘聞突然傾身抱住了她,她猛地僵住,手下意識在他的袖子上抓了一下,又猶豫著松開。
“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鐘聞抱得很輕很輕,胳膊沒有用力,又因為身高差需要縮起來,上半身也與她隔著距離,可是他的下巴放在陳覓雙的肩膀上,說話的時候胸腔震動,落在陳覓雙的耳朵里仿佛有回音,“你不要忘了我。”
想要忘記,哪有那么容易啊。陳覓雙在心里嘆了口氣,僵硬的神色柔和了下來,她任由鐘聞抱了十幾秒,直到意識到他是在故意拖時間,才出聲警告:“再不放開,我就揍你了。”
鐘聞這才嬉笑著跳開,仿佛剛剛那個哀哀戚戚的人根本不是他。此時天空的紅霞已經從極盛開始退去,太陽轉眼間已經掛得很高。
“好了!我走了!”鐘聞努力振奮,“我打車走,不用送了,我討厭告別!”
話是這樣說,他還是跟著陳覓雙一起走回了車子旁,陳覓雙看著他從后備廂里提出行李,才似笑非笑地說:“我還是送你吧,反正已經出來了。”
“也行!”
輪子還沒落地的行李箱,又躺回了后備廂,鐘聞忙不迭地坐回副駕駛座,系上了安全帶。
人家討價還價都要來回好幾輪,他永遠是見坡就下。神奇的是陳覓雙現在居然已經能明顯察覺他的意圖,并且以拆穿或是配合他為樂趣了。
發動車子的時候,陳覓雙是在笑的。
“如果日出有味道,你覺得會是什么味道的?”路上鐘聞突發奇想,問陳覓雙。
陳覓雙很少想這么抽象的問題,她沉吟了很久,說:“可能像荷包蛋吧。”
“而且是那種外緣焦焦的,中間卻還是溏心的蛋,再撒一點鹽和黑胡椒,有那么點焦煳的味道,又有點咸腥和辛辣,還有一點甜。我剛剛在海邊,聞見的就是這種味道。”鐘聞雙手向后抱著頭枕,隨意地說,“不過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后,就都忘記了。”
陳覓雙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雖然之前打碎過那瓶香水精油,但那味道太濃烈了。她有時候會覺得鐘聞是胡編的,是在騙她,畢竟天天把“身上的香味”掛在嘴邊還挺讓人難為情的。
可是有一些時刻,就像剛剛,她還是會相信鐘聞說的都是真心話,她相信鐘聞沒有騙過她。
到了機場,時間已經不充裕,進去就要馬不停蹄地辦手續。到了這會兒,鐘聞反而堅持要自己一個人了,他不想被陳覓雙當作小孩。所以陳覓雙并沒有下車,鐘聞取了行李走到車窗前,彎腰擺了擺手說:“我走了。”
“一路平安。”
“我到家會給你發消息的,你要回我啊。”
陳覓雙微微頷首。
此處車子不能停太久,鐘聞也沒想拖拉,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肯定是要回來的。只是總要先回去一趟,簽證問題、錢的問題、父母的問題……很多很多問題都需要時間處理。他只希望能快一點,越快越好。
“陳覓雙!”看著鐘聞踏入機場大廳,陳覓雙已經發動了車子,卻又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她微微抬頭看出去,他在門內朝她笑著擺手,“我一定會回來的!”
不等她做出反應,鐘聞轉身大踏步地走出了她的視線。到了此刻,陳覓雙反而覺得太快了,聲音還沒散去,人就已經不見了。
她緩緩將車駛出機場范圍,回去的路上陽光始終燦爛地掛在眼角,她恍恍惚惚地想,鐘聞真的會回來嗎?
萬一他的父母不同意呢?萬一他有了更好的工作、學習機會呢?萬一他回去住一陣,習慣了國內舒適的生活,不愿意再回來了呢?
那么多的可能性,概率似乎都比他回來會更高。
回到住處,陳覓雙打算收拾收拾再開店,雖然她的情緒像是被冰封在暗處,有一種奇怪的抽離感,但僅憑著習慣,她也能按部就班地生活。
她將鐘聞留下的被子、枕頭拿到樓上,打算晚上空下來洗掉,一個東西從被子里面掉了出來。她彎腰撿起,發現是一個裝飾性的運動手環,她記得鐘聞之前好像一直戴著。
是橡膠的,有拉伸力,對男生的手來說,摘或戴應該是需要撐開的,所以肯定不會是手環自己掉下來的,還掉進了疊好的被子里。陳覓雙看著它,突然笑了一聲。
他是會回來的吧。
她突然堅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