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此刻如果光線明亮,寧淼森就能夠看到寧震痛苦又扭曲的表情。
這話說出口就像是平靜水面下的暗流,誰也不知道它要流向哪里去,也許潛藏著旋渦和深潭亦未可知。
“阿震。如果無法抉擇,就拋硬幣吧。”寧淼森從西裝內側的口袋里掏出錢夾,找出里面僅有的一枚硬幣交到寧震手中。
“阿震,早點回家。”寧淼森就這樣把寧震一個人留在了江邊,豁達地離開了。
兒子終歸要長大,誰也不能代替他成長。
他總有一天保護不了他,他有他的路要走。
“拋硬幣吧。”背過身的那一刻,寧淼森又一次對寧震說。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了兩下,寧震掏出手機在通知欄看到是阮芫的短信,他沒有劃開看,又揣回了兜里。
寧震又從兜里拿出手機,他盯著屏幕看了兩秒,屏保還是那日去梅墅拍的梅花,是一株雪梅,白得像雪墜在枝干上,清清靈靈,姿尤卓絕。
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鐘,終究還是又放回了兜里。
另一只褲兜里還有一把車鑰匙,即使想沖到她樓下質問她,也開不了車了,他喝酒了。
不能開車,還能叫代駕,要去,總是能找到法子的。
希嫻,我有話對你說。
你想清楚了嗎,希嫻?
希嫻,你知道楚天這個人嗎?
希嫻……
寧震的腦子里在混亂地組織著語言,完全不受控制的那一種。
夜風越來越大,吹得他整個人都要踉蹌了,他扶住江堤邊的欄桿,定了定神。
江岸邊到了晚上還有不少人,夜跑的、散步的、回家的,都經過了他的身旁。
卻沒有一個能真正懂他的孤獨。
正在這時——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旁邊突然響起一個尖刺的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還有零星的、嘈雜的人聲。
立刻就有人用手機的閃光燈打著水面,燈光聚集處能隱約看見水面上飄著紅色的衣服。
寧震毫不遲疑地跳入水中,大義面前,個人恩怨還算什么。
水邊長大的人,哪有不會游泳的。寧震的小時候,深圳灣還是一個破破小小的內海,他們就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戲水,遠處拉著繩不讓人靠近的,但有一次寧震游了好遠,差一點就觸到了繩,是父親將他喚回來,那天父親破天荒吼了他一句“你游那么遠做什么”。
寧震在水里奮力地游,水溫微涼,嘩啦嘩啦的水聲覆蓋了周圍嘈雜的人聲。他的眼里只有那一片紅色布料,周圍有巡邏的也跳下來救人,都沒有他游得快,游得遠。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那片紅衣服,是個年輕的女子,女人的胳膊揮舞著,寧震抓住她胳膊的時候,她掙扎了兩下,寧震立刻用救生員的姿勢,手臂從她的腋下穿過,一邊夾著她的身體,一邊四十五度將她的下巴抬起,寧震一肘夾著女人,另一只手單手劃水。他的姿勢依然很熟練,那次游得太遠之后,父親就送他去學習自救的技能,寧家只有他一個獨子,父親的擔心是情理之中的。卻沒想到在此時此派上了用場。
落了水的人通常會很滯重,但女人分量很輕,纖細的骨骼觸在寧震的手臂下面。
上一次看到這么瘦的女子還是跳芭蕾的阮芫。
寧震判斷她應該本來就會游泳,不像一心求死之人會抗拒。這個女人被救得還挺配合,寧震沒費什么力氣就將她救上了岸。
岸上的人七手八腳接過女人,將女人扶到橋上。
因為剛落水,而且這女人識水性,便沒有什么大礙,巡邏的人熟練地壓了兩下她的胸腔,女人只咳嗽了幾下,就緩過來了。
她坐起來,嗚嗚地哭,抱著膝蓋,將臉埋在手臂里憂傷得哭泣著……
周圍人竟沒人敢勸。
一會兒,人群后面擠進來一個男人,他撥開人群一把抱住女人:“我錯了。你怎么這么傻,我不和你分手了,要打要罵都隨你。”
女人打了兩下,抱住男人哭得更兇了。
剛才還在圍觀的人,都散開了。
大家都懂了,又是一對怨偶。
只是仍有一些議論聲飄在風中,“謝天謝地”……“有什么想不開的”……“人沒事就好”……“吵架就吵架,不要沖動啊”……
寧震撥開人群,站到一旁,腳底下很快淌了一地的水漬。散開的人經過他的身旁,大聲說了一句:“就是這個小伙子跳下去救的。”
“見義勇為好市民”……“你們要好好謝謝他”……“小伙子你別走呀”……
抱住女人的男人,扶著女人一起站起來,三兩步走上去,拽住寧震的衣裳,高高大大的男人深深地朝寧震鞠了一躬:“謝謝你啊,救命恩人。不是你,我這輩子都要后悔死了。”
寧震擺擺手,快步離開了人群。
他不需要感謝,因為,他根本不是一個高尚的人。
一開始寧震只想逃開人群,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走著走著,寧震漸漸跑起來,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風聲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腳底下像生了風一般,跑出了一千米沖刺的速度。
濕透的衣服本來應該貼著他的身體,但此刻居然在奔跑中被掀動了,很滯重地風中搖擺,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寧震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暢快。
這一晚上的經歷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現在,夢醒了,他便解脫了。
口袋了什么也沒有,鑰匙和手機都落進了黃浦江里,還有他如影隨形的煩惱。
他跑著跑著發現這是回酒店的路。
他的父親在酒店門前的燈火通明處。
寧淼森在夜色中抽著煙,沒有上樓,他遠遠地看到滿臉堆笑的寧震奔跑著朝他過來。
寧淼森嚇得趕緊在沙盤里摁掉了煙,朱書迪可不知道他抽煙的事。
寧震也第一次看到父親抽煙,他的笑意更濃了。
寧震帶著風跑到父親的面前,一路奔跑中,濕掉的衣服都已經半干了。
“爸!”寧震拍拍父親的肩膀,他個子比父親高,他拍著寧淼森,從背影看,兩人像兄弟。
寧淼森驚奇得發現兒子什么時候把眼鏡摘了,而且這褲腿和鞋子上怎么還是濕的,還有身上那股味道,像一桶放久了的消毒液,又像,又像保溫瓶上軟木塞的味道……
“你怎么一股木屑味?”寧淼森捂著鼻子讓開兩步,“去哪兒了?”
“爸,你也覺得上海的水有股木屑味?”
原來這世上也有人和他想的一樣。
寧震啊寧震,你并不孤獨呀。
“掉水里了。”寧震用手抓了兩下濕發,輕松地笑著說。
“真的假的?”寧淼森疑心他在開玩笑,“這回來了,就是想通了?”
“嗯!”寧震點點頭,拍拍父親的肩,又說,“爸,我不糾結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寧震眼睛一亮,學著方柯的口氣說了一句。
“哎,這話不對。”寧淼森認真地給兒子糾正,“君子有成人之美。”
“對對對。爸你說的都對。”寧震這一趟仿佛變了個人,“爸,你送我個手機吧。手機掉水里了。”
“真下水了?游泳?黃浦江?”寧淼森驚訝地合不攏嘴。
“騙你的。”
寧震灑脫地走到父親前面。
“爸,上樓吧。”
“行行。”寧淼森背著手跟在后面。
進了電梯,寧淼森突然想起來:“我抽煙的事,別跟你媽說。”
“知道,爸。”
寧震在打開電梯那刻,忽然說了句:“誰都有秘密。”
誰都有秘密。
呵~成熟在該來的時候自然就來了。
寧淼森和寧震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