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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港口

坦奇先生到外邊去想給自己弄一罐乙醚,他走到了墨西哥炎炎的赤日下和白熱的塵沙中。幾只兀鷹用鄙視的眼神從屋頂上冷漠地看著他:他還沒有成為一具腐尸。坦奇先生心中隱隱地感到一陣厭惡,他用幾乎開裂的手指甲從路面上摳出一塊土塊,有氣無力地向那些兀鷹拋去。一只兀鷹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它從小鎮上飛過去,飛過一個小廣場,一座曾經當過總統和將軍的某位歷史人物的半身雕像,又飛過兩個賣礦泉水的貨攤,一直向河口和大海飛去。它在那里是找不到什么東西的,鯊魚在那一區域也在尋找腐爛的尸體。坦奇先生繼續往前走,越過小廣場。

一個帶槍的人靠墻坐在一小片陰涼里,他向這人道了句“Buenos días” 西班牙文:你好。 。但這里并不是英國,那人并沒有回答他的問候,反而毫不友善地瞪著坦奇先生,仿佛他這輩子從未同這個外國人打過交道,仿佛他嘴里鑲嵌的兩顆金牙同坦奇先生毫不相關。坦奇先生汗流浹背地從他身旁走過去,之后他又走過已改成財政局的一座教堂,一直向碼頭走去。路已經走了一半,他突然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到街上來——是要買一杯礦泉水嗎?在這個禁酒的國家,人們只能喝礦泉水——要么就是喝啤酒,但是啤酒由政府專賣,一年中除了幾個特殊節日,啤酒的售價是極其昂貴的。坦奇先生感到一陣反胃——他不可能為買礦泉水上街。當然了,他是出來尋找罐裝乙醚的……航船早已靠岸了。他在午飯后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就聽見了從船上傳來的歡快的哨音。坦奇先生又走過一家理發店和兩家牙科診所,從倉庫和海關之間的出口走到河岸。

河的兩岸是種植園,河水沉滯地流向大海。奧布雷貢將軍號靠在碼頭上,纜繩緊系,碼頭工人正在往岸上卸啤酒。摞在碼頭上的啤酒已經有一百箱了。坦奇先生站在海關辦事處的陰涼里,他在想:我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暑熱弄得他暈頭暈腦,他的記憶差不多完全喪失了。他把一肚子悶氣化作一口濃痰,“呸”的一聲往空中一啐。這以后他在一只木箱上坐下,等待著。他無事可做,五點鐘以前是不會有人來找他的。

小火輪奧布雷貢將軍號船身大約三十碼長,甲板上殘存著幾英尺破舊的護欄和一只救生艇。一條爛繩索上懸著一個鈴鐺,船頭擺著一盞油燈。如果運氣好,不碰上從北方刮過來的強風暴的話,說不定它還經得起大西洋風浪兩三年的吹打。但一旦被卷入這樣一場風暴,它也就壽終正寢了。好在這也無大關系,因為船上的乘客在購買船票時不管愿意或不愿意都上了保險。夾雜在一群爪子被繩索系住的火雞中間的是六七名旅客,他們現在正倚著護欄向港口眺望,遙望岸上的一座倉庫和一條空曠的街道。街上一家理發店和兩家牙科診所正受著烈日炙烤。

坦奇先生聽見背后不遠的地方裝著左輪手槍的皮袋咯吱地響了一下,便回過頭來。一名海關官員正惱怒地看著他,這個人說了一句什么,坦奇先生沒有聽清楚。“對不起,你說什么?”他問。

“我的牙。”海關官員含混不清地說。

“啊,”坦奇先生說,“是的,你的牙。”這個人嘴里一顆牙齒也沒有,全叫坦奇先生拔光了,所以他說話時發音不清。坦奇先生又一陣反胃——他的身體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是蟲子還是痢疾?“你的假牙就快做好了。今天晚上。”他信口胡亂許愿說。今天晚上肯定是做不好的,但人們只能這樣活著,不管什么事能往后推就往后推。海關官員滿意了,說不定到時候他忘記來了。再說,即使他沒忘記來,又能怎樣?治牙的錢他已經預先付了。對于坦奇先生來說,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炎熱,遺忘,事情一天天往后推,如果可能先付現款——為什么要收人家錢想起來后再說。他凝視著遲緩流淌的河水。河口處,一條鯊魚在水下游弋,背鰭冒出水面,像是潛水艇上的潛望鏡。多少年來,已經有好幾艘船在這一帶擱淺,船身成了河流的護河堤,沉船的煙囪斜出水面,倒好像大炮的炮筒正向香蕉林和沼澤地另一方向的某一遙遠目標瞄準。

坦奇先生想:一罐乙醚,我真差點兒忘了。他的下嘴唇耷拉下來,心情愁悶,開始數那些堆放在碼頭上的蒙特祖瑪牌啤酒究竟有多少瓶。一共140箱,每箱12瓶。所以要再乘以12——他的嘴里又積了一口痰——12乘4是48。他用英語自言自語地說:“我的上帝,這可真是漂亮。”1200, 1680瓶。他把嘴里的痰吐出去,望著站在奧布雷貢將軍號船頭的一個少女。這個女子纖細優美的身材隱隱使他產生了興趣。這里的女人一般說來都非常肥胖,眼睛是棕色的,另外還毫無例外地人人鑲著一顆金牙。像這樣一個清新稚嫩的女孩可真是……1680瓶,每瓶一比索。

一個人用英語低聲問:“你說什么?”

坦奇先生一下子轉過身來。“你是英國人?”他吃驚地問,可是當他看到面前這張枯瘦的圓臉和臉上三天沒有刮過的蓬亂胡須時,他又把問話改為:“你會說英語?”

是的,那個人回答,他會說一點英語。他身體僵直地站在陰涼的地方。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穿著一件寒酸的黑色西服,拿著一個小公文包。他胳臂底下夾著一本小說,書中一頁色彩粗俗的愛情場面插圖正好露出一角來。這個人說:“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在對我說話呢。”這人生著一對金魚眼睛,給人的印象是他正處于一種不很穩定的歡快情緒中,好像剛剛獨自慶賀了自己的生日。

坦奇先生清了清喉嚨里的痰,問道:“我說什么了?”他一點也想不起來剛才說了什么。

“你說我的上帝,這可真是漂亮。”

“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抬頭望了望毫無憐憫之情的天空。

一只兀鷹幾乎一動不動地懸掛在上面;它是個觀察者。“什么?噢,我想也許我是說那個女孩。這里不容易看見這樣漂亮的女人。一年到頭只見過一兩個。”

“那孩子年紀太小了。”

“噢,我沒什么意思,”坦奇先生厭倦地說,“只是看看而已。我單身一人在這里住了十五年了。”

“在這一個地方?”

“在這一帶。”

兩個人都沒再說什么。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海關房子的陰影又向河岸那邊移動了幾寸。兀鷹也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像是一座老鐘的黑色指針。

“你是乘這艘船來的?”坦奇先生問。

“不是。”

“想坐它走?”

這個小個子最初想回避這個問題,可是后來覺得總得作個解釋,就回答說:“我只是來看看。我想這艘船快開了吧?”

“是開往韋拉克魯斯 墨西哥臨墨西哥灣的一個港口。 的,”坦奇先生說,“過幾個鐘頭就開。”

“沿途不再靠岸了?”

“靠哪個岸?”坦奇先生反問,“你是怎么到這個地方來的?”

陌生人含含混混地說:“我乘一條獨木舟。”

“你有個莊園,是嗎?”

“沒有。”

“能夠同人用英語交談真不錯,”坦奇先生說,“你是在美國學的英文吧?”

那個人只簡單地說了聲“是”,他的話實在不多。

坦奇先生說:“嗐,要是能讓我現在到美國去,叫我拿出什么來我都干。”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但語意卻很迫切,“喂,我問你:你的皮包里會不會碰巧裝著點什么喝的?你們那里有些人——我過去也認識幾個——總帶著點什么酒當藥喝。”

“我只有藥。”那個人說。

“你是個醫生?”

那個人的目光從充滿血絲的眼角里狡黠地瞟了坦奇先生一眼。“你也許該叫我——走江湖的醫生吧。”

“到處賣特效藥?濟世救人,也給自己謀一條生路。”坦奇先生說。

“你是準備乘這艘船嗎?”

“我不是。我到碼頭上來是想……啊,算了,這件事告不告訴你沒什么關系。”坦奇先生用手捂著肚子,說,“你有什么藥沒有?有沒有治——真是見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毛病。都是這個鬼地方害的。你是治不了我的病的。誰也治不了。”

“你想回家去?”

“家?”坦奇先生說,“我的家就在這兒。你在墨西哥城沒有看見比索的匯率嗎?四比索兌換一美元。噢,主啊,Ora pro nobis 拉丁文,意為:為我們祈禱吧。 。”

“你是天主教徒?”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隨口說出這樣一句話。我不相信這種事。這里的天氣實在太熱了。”

“我想我必須找個地方歇一會兒。”

“到我那兒去吧,”坦奇先生說,“我那兒還有一張額外的吊床。船還要過幾個小時才開——如果你想看看它是怎么起航的。”

陌生人說:“我本來想見一個人。這人叫洛佩茲。”

“噢,這人幾個星期前就叫他們槍斃了。”坦奇先生說。

“死了?”

“你知道這里的情況。是你的朋友?”

“不是,不是,”那人連忙否認,“只不過是一個朋友的朋友。”

“這里的情況就是這樣。”坦奇先生說。他又咳了一口痰,啐到耀眼的陽光里,“他們說這個人幫助過……啊,一些不法分子……幫他們逃出去。他的姑娘現在跟警察局長同居了。”

“他的姑娘?你是說他的女兒?”

“他沒有結過婚。我是說跟他一起生活過的女朋友。”坦奇先生看到陌生人臉色突變,不禁吃了一驚。他又接著說:“我想你該明白這兒的情況。”坦奇先生又向奧布雷貢將軍號望過去,“她是個漂亮姑娘。當然了,再過兩年她也就和別的女人沒什么不同了,變成一個一身肥肉的蠢婆娘。噢,主啊。我真想喝口酒。Ora pro nobis。”

“我帶了一點白蘭地。”陌生人說。

坦奇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哪兒?”

那個干瘦的人的手向褲子后袋那邊伸去——他想指給坦奇先生看的可能也就是導致他這種莫名其妙的神經質的根源。坦奇先生連忙攥住他的手腕。“小心點兒,”他說,“別在這兒往外拿。”他望了一眼鋪在腳下的一片陰影:一個哨兵正坐在一只空木箱上打盹,身旁放著一支來復槍。“到我住的地方去吧。”坦奇先生說。

“我到這兒來,”那個瘦小的人不太情愿地說,“是想看看輪船起航。”

“輪船起航還有好幾個鐘頭呢。”坦奇先生再一次勸他放心。

“好幾個鐘頭?你拿得準嗎?在太陽底下坐著可太熱了。”

“你還是跟我回家吧。”

“家”這個詞只是用來指四面有墻環繞著的一個人可以在里面睡覺的地方。坦奇先生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家。他倆走過那個陽光炙烤著的小廣場。已經謝世的將軍的銅像在濕氣里生滿綠銹;棕櫚樹下面擺著幾個賣汽水的攤子。家像是一張風景明信片,同另外一些明信片摞在一起。只要把這摞明信片一翻,就把它翻到了英國諾丁漢市,一個在郊區的出生地,一段發生在紹森德的插曲 英國臨泰晤士河口的海濱勝地。 。坦奇先生的父親也是一名牙科醫生。坦奇最早的記憶就是從一個廢紙簍里找到了一副制作假牙的模子,一個簡陋的沒有牙齒的口腔黏土模型。這東西像是在多塞特郡 英格蘭西南部的一個郡,境內多史前時期遺跡。 發掘出來的尼安德特人或是其他古猿人的骨化石。這副假牙模子成了他心愛的玩具。大人想用建筑積木轉移他的興趣。可是不成,命運已經注定了。在一個人的孩提時代,總有那么一個短暫時刻:大門敞開,前途隨之踏進了門檻。濕熱的港口城鎮和兀鷹本來都是扔在廢紙簍里的東西,可是他卻偏偏把它們都撿了出來。真應該感謝上蒼,我們在孩提時代看不到那些恐怖的和墮落的場景;它們那時候就在我們四周,在櫥柜里,在書架上……它們是無處不在的。

這里沒有鋪路。下雨的時候,這個村落(實際上這個地方稱不上村落)就成為一片泥塘。現在由于干旱,地面又像石頭一樣堅硬。這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過了理發店和牙科診所。房頂上的兀鷹這時看起來都已吃飽喝足,像家禽一樣安順。它們正在灰蒙蒙的寬大翅膀底下捉拿寄生蟲。坦奇先生說了一句“到了”,就在一幢小木頭屋子前站住。這幢房子是單層的,在這條狹窄的小街里,比其他房屋略大一點。房子的陽臺上懸著一張吊床。這條窄街再過去二百米便是一塊沼澤。坦奇先生有些不安地說:“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診所?我不是吹牛,在這個地方我是最好的牙科醫生。拿牙科診所來說,我開的這家很不錯。”坦奇先生因為驕傲話音有些顫抖,好像是一株植根不深的植物在簌簌搖動。

他把客人帶進屋子,隨手把門鎖上。他們穿過一間餐廳,餐廳里有兩把搖椅擺在一張沒有鋪桌布的餐桌兩旁,另外還有一盞油燈、幾份美國出版的舊報紙和一個櫥柜。他說:“等我把酒杯拿出來。但是我想先叫你看看——因為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這位牙醫的手術室窗外是個小院,幾只火雞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搖晃著它們并不怎么華麗的羽翼。一臺用腳踏動的牙鉆機、一把蒙著刺目的紅絨面的手術椅、一個玻璃櫥,胡亂擺在櫥柜里的手術器械蒙著灰塵。一只瓷缸里放著一把鑷子,一盞燈罩玻璃已經破裂的酒精燈被擠到角落里。櫥柜里幾乎每一層都放著紗布卷。

“很好。”陌生人評論說。

“還不錯,是不是?”坦奇先生說,“在這樣一個小鎮,你想象不出這里的種種難處。”他惱怒地說下去,“這臺牙鉆是日本產的。我剛買了一個月,就已經磨損了。可是我又買不起美國貨。”

陌生人說:“你這扇窗戶挺漂亮。”

窗戶上安著一塊帶圖案的彩色玻璃:圣母正從紗窗后面看著院子里的火雞。坦奇先生說:“這塊玻璃是我在他們打劫教堂財物的時候弄來的。牙科診所要是不安上一塊花玻璃似乎不怎么對勁,不夠文明。在我的家鄉——我說的是英國——他們總是掛著‘笑容騎士’ 《笑容騎士》是17世紀荷蘭畫家弗蘭茨·哈爾斯的名畫。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么就是一朵都鐸王朝玫瑰。但在這個地方,你是沒有選擇余地的。”

他又打開一扇門說:“這是我的工作室。”這間屋子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是一張掛著蚊帳的床。坦奇先生說:“我的房間不夠用。”一張木工臺子上一頭放著水罐、臉盆和肥皂盒,另一頭擺著一支吹火筒、一盤沙子、火鉗和一個小火爐。“我只能在沙盤里澆注牙模,”坦奇先生說,“在這個地方有什么辦法呢?”他拿起一個下牙床模子說,“不是回回都做得嚴絲合縫。當然了,來鑲牙的總是抱怨。”他又把那個模子放下,朝著木工臺子上另外一件東西點了點頭。那是一根看上去像腸子似的管子,安著兩個小橡皮球。“模子一澆出來就有裂紋,”他說,“我第一次試驗用這個新方法——金斯利澆灌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反正一個人得跟上時代。”他的下嘴唇又耷拉下來,臉上出現一副迷惘的表情。屋子里炎熱難當。他站在那里,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像是站在一個巖穴里,周圍盡是些化石和他一無所知的某一歷史時期的器皿。陌生人說:“咱們坐一會兒好不好?”

坦奇先生好像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似的看著他。

“咱們可以把白蘭地打開。”

“啊,是的。白蘭地。”

坦奇先生從木工臺子下面的一個小柜子里取出兩只玻璃杯,揩掉上面的細沙。他們回到前面的餐廳,在搖椅上坐下來。坦奇先生把酒斟到杯子里。

“兌一點水嗎?”陌生人問。

“這里的水可不能輕易喝,”坦奇先生說,“我這個部位可深受其害。”他把手放在肚子上,深吸了一口氣,“你的氣色也不太好。”他的目光在陌生人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你的牙也不好。”一顆犬齒已經掉了,兩顆門牙不僅長滿黃色牙垢,而且有些糟朽。他說:“你可得好好注意自己的牙齒。”

“注意有什么用?”陌生人說。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杯里的一小口白蘭地,倒好像他在庇護著一只自己并不太信任的小動物似的。這個陌生人憔悴潦倒,樣子像一個地位卑微的小人物,受盡各種疾病或者焦慮折磨。他坐在搖椅上,屁股只沾著一點邊,一只小小的公文包平放在膝頭上。他不急于把杯里的白蘭地喝掉,看來既喜愛飲酒又感到內疚。

“快喝掉吧。”坦奇先生勸他(反正這不是坦奇先生自己的),“喝點酒對你身體有好處。”這人身穿一件黑色衣服,瘦削的肩膀,叫他聯想到一口黑棺木,心里覺得很不舒服。再看看他那一口糟朽的牙齒,死亡好像已經進到里面去了。坦奇先生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說:“待在這地方真叫人感到寂寞。能跟人講講英語,哪怕是個陌生人,也叫我心里舒服。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看一張我孩子的照片。”說著,他從一本筆記本里拿出一張發黃的相片,遞了過去。相片上,兩個小孩正在一個后花園里搶一只噴壺的把手。“當然了,”他說,“這張相片還是十六年前照的呢。”

“現在他們都長大成人了。”

“一個已經死了。”

“那也是死在一個相信基督教的國家里。”那個人用撫慰的語氣說。他喝了一口酒,對著坦奇先生傻呵呵地笑了笑。

“我想是的。”坦奇先生有些吃驚地說。他把嗓子里的痰吐掉,接著說:“當然了,對我來說,這倒也沒多大關系。”他沉默下來,思想遠遠地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下唇又耷拉下來,臉色變得灰灰的,一片茫然,直到肚子一陣疼痛他才又回到現實中來。他又喝了一口白蘭地,開口說:“讓我想想。剛才咱們說什么啦?啊,說我的兩個孩子……是的,我的孩子。真有意思,有的事情就是忘不了。你知道,關于那把噴壺我記得比我的孩子還清楚。我是花了三英鎊十一便士三法尋買的,一只綠色的噴壺。我甚至還能帶你找到那家賣噴壺的商店。可是關于我的兩個孩子,”他的目光停在酒杯上面沉思起往事來,“除了他們總是哭哭鬧鬧以外,我能記得的事實在不多了。”

“你還有他們的消息嗎?”

“唉,在我到這里以前就不再給家里寫信了。寫信有什么用?我又寄不回錢去。我的老婆要是已經改嫁,我是一點也不會吃驚的。這倒合了她母親的心愿——那個老巫婆。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陌生人用低沉的聲音說:“太可怕了。”

坦奇先生又一次有些驚奇地看了他的伙伴一眼。這人坐在他對面好像一個黑色的問號;他在椅子上一直沒有坐穩,仿佛隨時準備要站起來告辭。當然了,他也可能繼續留在這里。他的灰白胡茬兒已經有三天沒刮,樣子很不體面。他非常軟弱,你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他說:“我是說這個世界太可怕了。竟發生了這些事。”

“把你的酒喝完吧。”

那人又抿了一口,喝酒對他而言好像是在放縱自己。他說:“你還記得這里從前的樣子嗎?在紅衫黨 紅衫黨是一個準軍事組織,該組織反對與攻擊那些他們認為有害于進步的東西,尤其是酒精和天主教徒。它的名字來源于其紅色襯衫、黑色褲子和黑紅色軍帽的制服。 到這里來以前?”

“我想我還記得。”

“那時候這里多幸福。”

“那時候幸福嗎?我沒有注意。”

“至少當時他們是有天主的。”

“牙齒的情況什么時候都一樣。”坦奇先生說。他又從陌生人的酒瓶里給自己斟了一杯。“這里一直是個叫人討厭的地方。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老天啊,老家的人也許會認為這里充滿浪漫氣氛。我當時想:我在這里待五年,以后就再換個地方。到處都找得到活兒干,什么人都鑲金牙。可是后來比索貶值了。現在我別想挪窩了。有一天我還是要走的。”他說,“我該退休了。回家鄉去。像個紳士那樣活下去。這些——”他指了指這間什么擺設也沒有的簡陋的居室,“這些我都不會再記得了。嗐,不會再等多久了。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坦奇先生說。

陌生人突然問道:“它到韋拉克魯斯需要多長時間?”

“誰到韋拉克魯斯?”

“那艘小火輪?”

坦奇先生郁悶不樂地說:“四十個小時就到那地方了。驛站馬車旅館。挺不錯的旅館。還有不少跳舞的地方。那個城市很熱鬧。”

“聽你這么一說,那地方好像并不遠,”陌生人說,“得買張票,買票要多少錢?”

“那你得問洛佩茲,”坦奇先生說,“他是輪船公司的代理人。”

“可是洛佩茲……”

“啊,對了,我忘記了。他們把他槍斃了。”

有人在外面敲門。陌生人把膝上的皮包悄悄放到椅子下面。坦奇先生極其小心地走到窗戶前頭。“還是得小心著點,”他說,“任何一個有點名氣的牙醫都免不了有仇敵。”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外面乞求:“一個朋友。”坦奇先生把門打開,戶外的陽光立刻像一根熾熱的火棒探射進來。

一個小孩站在門口,他到這里來是要請醫生。小孩戴著一頂大帽子,長著一雙傻乎乎的棕色眼睛。在他身后,兩匹騾子正在火辣辣的堅硬土地上頓著蹄子,噴著響鼻。坦奇先生說他不是醫生,他是看牙的。轉過身來,他看見他那位陌生的來客正蜷縮在搖椅上盯著這邊看,樣子像是在祈禱。小孩說鎮上新來了一個醫生。那位老醫生正發高燒,出不了門。他母親生病了。

坦奇先生隱隱約約想起一件事。他像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喊道:“你不就是個醫生嗎?”

“不是,我不是。我還要趕船。”

“我記得你說過……”

“我改變主意了。”

“啊,沒關系。船反正要過好幾個小時才開呢,”坦奇先生說,“這里的船起航從不準時。”他問那個孩子家離這里多遠。小孩說有二十幾里遠。

“太遠了,”坦奇先生說,“你走吧。去找別的什么人吧。”他轉過頭來對陌生的客人說,“消息傳得真夠快的,誰都知道你到鎮上來了。”

“我去大概也沒什么用。”陌生人焦急地說。他的語氣很謙卑,似乎在征求坦奇先生的意見。

“你走吧。”坦奇先生對那孩子說。可是小孩卻站在那里不動。他站在炙熱的陽光下,帶著無限的耐心朝屋子里頭望著。他說他母親快死了。他的棕色眼睛里并未流露出多少感情:他面對的是無法更改的現實。你出生了。你的父母離開人世。后來你也老了,你也同樣要死掉。

“要是你母親快死了,”坦奇先生說,“請大夫去看也沒什么用了。”

但是陌生人卻站起身來,好像不很情愿地被召喚去參加一次他無法逃避的慶典。他悲哀地說:“好像總是要發生一點兒事。像這次一樣。”

“你想要趕上這班船可就困難了。”

“我趕不上了,”他說,“這是已經注定的事了。”他感到有一些惱怒,很不舒服。“把我的白蘭地給我。”他喝了一大口,眼睛盯著那個神色漠然的孩子,盯著炎熱的街道。兀鷹在空中翱翔,像是幾點丑惡的黑斑。

“可是要是那個女的都快死了……”坦奇先生說。

“我知道這些人的。她不會死的,就像我一時也死不了一樣。”

“你去也沒什么用。”

孩子只是望著這兩個人,好像醫生愿意不愿意去他一點也不在乎。這兩個人用一種他聽不懂的外國話爭論,對他來說非常抽象,他一點也不關心。他只是站在那里等著醫生跟他回家去。

“你什么也不知道,”陌生人氣沖沖地說,“不管什么人都這么對我說——‘你沒什么用了’。”他喝下去的白蘭地這時候已影響了他的神經;他的語調越來越氣憤。“我可以聽到全世界的人都這么說。”

“反正還有下一班輪船呢,”坦奇先生讓步說,“兩個星期以后,也許三個星期。如果運氣好,你能夠離開這地方。你在這里沒有資產。”他想到自己的財產:日本制造的牙鉆、手術椅、酒精燈、鉗子和熔化金塊的小爐子。這些東西在這個國家是一筆賭注。

“Vamos.” 西班牙文,意為:咱們走吧。 那人對孩子說。他又轉過身來對坦奇先生說,他感謝坦奇先生讓他到屋子里休息,不受太陽曬。他那種為維持體面的做作對坦奇先生來說并不陌生;到他這里來治牙的人害怕疼痛卻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往手術椅上一坐,他們同樣是為了不失體面。也許這位陌生人并不喜歡騎騾子走長路。陌生人用這里的老式套話向坦奇先生告別:“我會為你祈禱的。”

“你能到我這兒來,我很高興。”坦奇先生回答說。那人騎上騾子,孩子在前面帶路。在炎炎的烈日下,他們向那塊沼澤地走去,離開海濱向內地走去。這個人今天早上正是從那里來的;他到這里來想看看奧布雷貢將軍號小火輪。現在他又走回去了。因為喝了白蘭地,他騎在鞍子上身體有些搖晃。他已經走到這條街的盡頭,遠遠望去,像是一個潦倒失意的卑微的小人物。

坦奇先生走回自己的屋子,隨手把門上了鎖(總得小心著點)。他一邊走一邊想:能同一個陌生人談談話倒也不錯。走進屋子,面對他的是冷清寂寞,一片空虛。但是他對這種寂寞的空虛已經習慣了,就好像習慣于看到鏡中自己的面孔一樣。他坐在搖椅上來回晃動著,在沉滯的空氣里制造一點點氣流。陌生人剛才在這里喝酒的時候不小心灑在地板上一些白蘭地,這時螞蟻已排成窄窄的縱隊向那里爬去。它們在那塊殘存著酒漬的地方爬來爬去,之后又以整齊的行列向對面墻壁移去并消失不見。奧布雷貢將軍號火輪在遠處河口鳴了兩聲笛,坦奇先生弄不清為什么它要鳴汽笛。

陌生人把他的書落下了。書就扔在椅子底下:一個身著愛德華時代服裝的女人蹲伏在地毯上,淚流滿面,抱著一個男人擦得锃亮的尖頭棕色皮鞋。男人蓄著捻蠟的小胡子,面帶鄙夷地挺立在女人身邊。這本書的名字是《永恒的女殉道徒》。過了一會兒坦奇先生把書撿起來。他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書里面的文字與封面上的完全不一致,里面是拉丁文。他思索了一會兒,后來他就把書合起來,拿到工作室去。你不能把書燒毀,可是如果你拿不準書里寫的是什么,不妨把它藏起來。于是坦奇先生就把這本書放在他那只熔化金屬的小火爐的爐膛里。這之后他在木工臺子旁邊呆立了一會兒,下嘴唇又耷拉下來。他突然記起來為什么自己要去碼頭了:奧布雷貢將軍號要從河道上給他帶來一罐乙醚。這時,他又聽見碼頭上傳來火輪的鳴笛聲,他連帽子也沒顧得上戴,就跑到外邊太陽地里。他本來對那位陌生來客說,輪船絕不會準時在午前就開走,可是你千萬不能認為那些人就一次也不按時間表起航。果不其然,當坦奇先生從海關和倉庫中間的通道走到河岸的時候,這艘小火輪已經在水流迂緩的河道里開出十幾英尺,朝著大海駛去了。坦奇先生在岸邊大喊大叫,卻一點用也沒有。碼頭上并沒有留下裝乙醚的罐子。他又大聲呼喊了一陣,就不再為這件事操心了。歸根結底,這并不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既然他早已聽任自己沉淪下去,如今再新增的這一點小小的痛苦,也就不值得注意了。

在奧布雷貢將軍號輪船上現在可以感受到陣陣微風了。河兩岸是連綿不斷的香蕉種植園,一塊岸邊岬角上立著幾根接收無線電電波的天線,港口逐漸被拋在后邊。回頭望去,你幾乎很難相信它曾經存在過。遼闊的大西洋在面前展開,巨大的滾筒狀的灰色海浪把船頭掀起來,于是在甲板上跛行的火雞便都向船尾一邊滑去。船長站在艙面上一間很小的艙室里,頭發上別著一根牙簽。陸地仿佛輕輕滾動著向后退去。夜色驀然降臨,天空上低懸起燦爛群星。船首也點起了一盞油燈。坦奇先生在岸邊看到的那個女孩子開始輕聲唱起歌來,這是一首感傷、憂郁而又自我陶醉的歌。歌里唱的是一朵染上真正愛情鮮血的玫瑰花。當低矮的熱帶海岸線像是深藏在墓穴中的木乃伊般埋葬在深邃的黑暗里時,海灣的夜空就給人一種無限廣袤的自由。我是多么幸福啊,那個唱歌的女孩子對自己說。她并沒有想為什么,她只是覺得很幸福。

在遙遠內陸的暗夜里,騾子艱辛地跋涉著。白蘭地的酒力早已消失,奧布雷貢將軍號的汽笛聲尖銳地刺進那個被請去看病的人的腦子里。他這時正走在一片沼澤地里;雨季來臨的時候,這個地區是根本無法通行的。他知道輪船鳴笛意味著什么:船已經準時起航,而他自己卻被拋棄在岸上了。他對走在自己前面的那個小孩和那個生病的女人不禁怨恨起來——他覺得自己實在不配理應擔當的使命。他身前身后到處彌漫著潮濕的氣味,倒好像自從地球在宇宙中旋轉定位,這個地方就從來沒有被熾熱的火焰烘干似的。它只是不斷把這一可怕地界的云霧吸收過來。隨著騾子在泥濘里顛簸,他的身子也上下跳動。他開始用帶著白蘭地酒味的舌頭禱告:“讓他們快點兒把我抓住吧……把我抓住吧。”他曾經試圖逃跑,但他就像一個非洲部落的國王似的,即使大風已經停息,他仍須守望,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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