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敢回憶大白死的那夜發生的情形。那夜的警笛聲,那夜紛沓的腳步,同哥絕望的眼神,大白垂在擔架外的手臂......我覺得我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我真希望那是一場夢。
懷里小嬰兒的那張粉嫩的小臉,提醒我,這不是夢。
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如果細想,接到大白要回來過年的電話時,因為高興,我失手打了一只茶杯,算不算是一個不祥的警示?但我是凡人,不知道一個杯子的破碎,和大白的死有什么關系。如果知道,我又能做什么?阻止他們回來,給同哥找更好的醫生,或是在很多年前,大白處心積慮地問我要同哥的聯想系方式時,拒絕她,又或是他們決定結婚時,阻止他們,強行拆散他們?
人生沒有如果,人生不能重來。
大白和同哥在療養院里的花費高昂,是他們決定回來的原因。她告訴我同哥已經基本痊愈,我信了。
我一高興,便自作主張,讓他們回來先住到我這邊來。
二姨家里空了一年多,需要打掃收拾,讓他們先住我這里,等二姨回去收拾完,他們再搬回去也不遲。吳建國也是同意的,畢竟我們那么大的房子,每天只有兩個人,也怪寂寞。草根出身的吳建國對知識的尊重,使他把同哥視為國寶,求之不得,來是要奉為上賓的。
我早早讓鐘點工阿姨收拾了樓下的客房,又去超市好幾趟,給小侄女歡歡買了各種吃的喝的玩的,和吳建國開車去機場把他們接回來。
二姨和大白都瘦了一圈,反觀同哥,倒是比之前胖了一些,比他更胖的是歡歡,肉嘟嘟的小臉又白又嫩,頭發黑亮,可愛之極。
在機場,我興奮地抱了大白,又抱了同哥,最后在我懷里的是歡歡。歡歡和我有緣,我沖一她拍手她就笑,乖乖地躺在我懷里,用她烏溜溜的大眼睛審視我,像個哲人。吳建國被歡歡的笑聲吸引,但他一伸手,歡歡就大哭,讓他大呼氣惱。
從機場回來,二姨把同哥一家三口安頓好,不顧我的反對,自己先行回了她家。我知道二姨急著回去收拾家,是想著能快點接他們三個回去過年,好省卻我的麻煩。我拗不過她,只得隨她去。
我請了兩個鐘點工,一個打掃衛生,一個做飯。做飯的阿姨鳳姐是秦春幫我找的,據她說,鳳姐曾在一個部級干部家里做過幾年大廚,做菜水平一流。我想好好把大白喂胖,她這半年,實在是太辛苦,一邊是年幼的孩子一邊是生病的丈夫都需要她照顧,熬得只剩一雙大眼,像個大眼燈。
同哥表面上看上去是真的好了,沉重的行李都是他掂上掂下,照顧一行婦孺。等進了家門收拾利落,他又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打開電腦,進房間開始忙他的工作。在父親懷里不哭不鬧的歡歡,簡直乖得讓心疼。
吳建國總是忙的,見家里沒他啥事,便又見縫插針地回了公司。
客廳只剩我和大白。
我一揮手,鳳姐便端出一碗雞湯,放到了大白的面前。我命令大白:“喝掉它。”
以往在我面前一貫驕傲又自尊的大白,經過這半年,不但熬干了身上的脂肪,好像也熬干了斗志,她聽話地端起了碗。
多年斗嘴斗出習慣,我一見她就忍不住技癢,但她并不接招,只默默地喝湯。我悶悶地坐她對面,扯著自己的頭發問她:“我約了TONNY老師,明天去做頭發,你的頭發也長了,明天跟我一起去吧?該過年,打扮漂亮一點。”
“這才幾天,闊太太的毛病就慣出來了,是不是做了頭發再去做個臉,開個背按個摩,把自己搞得連你媽都不認識了再回來?”大白的武功還在,張嘴就是一套八卦連環掌。
我笑著攤手:“有錢,花不完,沒辦法。”
大白沒有像以往那樣翻個白眼語出嘲諷,而是語氣里帶著憐憫問:“如琢,你這家伙非要靠優越感才能活著嗎?”
她這一招比往日更厲害,用的是內功,我直接被噎了個大馬趴。
“大白,你說,人活著不就是努力掙錢,讓自己活得更好嗎?我現在不用努力掙錢也能活得很好了,我該怎么辦?我現在做什么都提不起來力氣,這些年練出來的本事快荒廢了。”
“這真是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
“什么好呀壞的,日子不也一天天過。”
“做闊太太的日子不好過?”
“嗯,沒意思,我又不愛珠寶,不愛時裝,不愛包包,都是些浮夸的東西,就喜歡旅游,現在又不能出門。”
“為什么不能出門。”
我有些難為情:“老吳他,他喜歡進門看到我在家。”
大白終于翻出她的大白眼:“切,惡心,秀恩愛死得快,”大眼燈轉了一下,喝了一口湯說,“我也想出去散散心,誰也不帶,就自己,等歡歡斷了奶,咱們自駕去XZ吧?”
我鞋也不穿,光著腳跳到大白的沙發上,與她擠在一起,差點把她手里的湯碰灑:“好啊,路費我全包,帶上阿來,咱們三個,三劍客,仗劍走天涯去。”
“你怎么那么視金錢如糞土呢?”
“我不一直如此嗎?”
“咱們三個,就數你最天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我不服氣:“我天真?”
“對,你天真,當年我們在刻苦學習,以圖奔個好前程的時候,你仗著你有錢的老爸混日子,混來混去,也就混了點小聰明,混點小天賦,幸虧你爸的錢不夠你混成紈绔,誰知現在又嫁了個土豪,混成了闊太太,了不得了你,你理解‘刻苦’這兩個字的涵意嗎?”
“我,我,”我像個小白鼠,被大白的一通毫不留情的批駁剝了皮,露出粉紅嫩肉,疼得吱吱亂叫,咬牙切齒掙出青筋,“我命好!”
大白終于笑了。她的大眼燈終于肯瞇成一條線,隱去光芒:“是,你命好,我的運氣就差了許多,我是個從出生就被上帝拋棄的倒楣蛋,這輩子心比天高,命么......”
我打斷她:“被上帝拋棄?別逗了,沒有上帝,還有女媧呢,別人都是女媧甩的泥點子,你是女媧認真捏出來的杰作,你的心是比天高,可你不是晴雯,比晴雯長得美多了,什么年代了,命么,又沒攫在別人手里,你才活了三十出頭,好運在后頭。”
大白仍是笑,打了我一下:“算你今天會說話。”
“在我心里,你是最美的,反正比我強,又會算賬,看數字跟吃糖豆似的,厲害極了。”
“你要不跑偏,會死嗎?”她恨一聲,“算賬,算賬,算你大爺的賬,我那是財務管理,再跟你說一遍,我不是賬房先生。”
“我錯了,我錯了。”我害怕她真的生氣把湯潑我臉上,嘻嘻笑著求饒,“老吳的公司正在籌措上市,我讓他請你來當財務總監,給你最高的工資,怎么樣?”
大白的眼里有了亮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