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長途車站，等了不大會兒，我們各自要接的人竟然從一輛大巴車上下來。

周醫生說巧，那是真的巧。

周爸抱著歡歡走在前面，周媽和二姨一人拎個包，走在后面邊走邊聊。三個大人竟然是高中同學，如假包換，親密無間。只是戀愛腦的二姨早早結婚生子淪為平常，而她的這對同學有學識加持，在人群中自帶光彩，有如神仙眷侶。

周爸懷里雖抱著歡歡，仍難掩他滿身的中正風度，身材高大挺拔，走路帶風，氣質卻儒雅。周媽一身書卷氣，舉止灑脫，愛笑。人還未到近前，笑聲已經到了。

她幾步上前，像個孩子一樣撲到周醫生懷里：“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帥兒子，想死媽媽啦。”

周醫生長手一伸，將周爸連帶著歡歡也圈到懷里：“爸，媽，我也想你們，哦，還有歡歡，叫叔叔......”

一家三口相視而笑，又一起把歡歡逗笑。

周媽從周醫生懷里掙脫，又拉住了我的手：“是小文吧，我知道你，小逸一直提到你，他說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經沒有兒子了。”說著又笑。

我略顯拘謹地笑：“阿姨好。”

出了車站，一眾人先開車回住處，把二姨的東西放下，簡單收拾，帶周爸周媽參觀了一番周醫生的房間，一人一杯茶沒有喝完，又出門送他們去酒店，由周醫生幫他們拿行李登記房間，再帶著大家去飯店吃飯。

自始至終，周爸周媽沒有對我們住所簡陋的環境有過一句挑剔，沒有對我和周醫生的關系有過一句變相的質詢和猜疑，沒有對我們略顯忙亂的安排有過一句指摘。即使吃不慣辣，被黔菜里無處不在的辣椒辣得眼淚嘩嘩，也全程都是“挺好的”“不錯”“好吃好吃”。

我有心結，一向對這種父慈子孝的場景不能免疫，心里艷羨不已。怪不得周醫生性格這么好，原來他有這么好的爸爸媽媽，有這么愛他的爸爸媽媽。而我，我有什么？想到父親去世，母親遠走，丈夫新喪，在這個世上，我只是孤苦無依的孤家寡人，忍不住一陣傷感。在我被傷感擊中，忍不住想掉淚的時候，突然肚子里的胎兒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一種奇異的感覺迅速布滿全身，就像看到蝴蝶在微風中振動翅膀，花瓣在陽光下綻放，種子在雨后破土而出......那是一種，喜悅吧。啊，陌生的喜悅，久違的喜悅。

周醫生注意到我的變化，盯著我看了半天，才忍不住問：“如琢，你笑了，有什么開心的事嗎？”

“有你們陪著我，就是最開心的事了，新年快到了，我們都應該開心呀。”

“當然開心，非常開心。”

“歡歡開心嗎？”

“歡歡開心......”歡歡笑得很大聲。

孩子愛熱鬧，但歡歡從小只跟著祖母相依為命，少有這么多人陪她吃飯玩鬧。此時一桌人圍著她，給她挾菜倒水，從這個懷里轉到那個懷里，懷抱溫暖，笑容和藹，她從最初的小心亦亦很快變成了笑得肆無忌憚的小瘋子。

一眾人吃得開心，聊得也開心。出了飯店，周媽提議在街上走走。

飯店在鬧市區，轉過一個彎，便有一個大公園，挨著公園的路邊有很人在擺攤，以小吃攤居多，又有賣兒童玩具，廉價衣物鞋帽，和一些小飾品的各色攤位，游人如織。歡歡被玩具吸引，周爸陪著她蹲在攤邊挑撿，周醫生和二姨去給歡歡買果汁，我和周媽落在了后面。

一天的擾攘，我有些累，扶了扶腰，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周媽的目光在我小腹上掃了一眼：“小文，你這是......懷孕了嗎？”

“嗯。”我的臉一紅。

“這是......”周媽睜大了眼，“不會是......”

我的臉更紅，連忙解釋：“我丈夫剛剛去世，他去世后我發現懷孕......我想生下他。”

周媽臉上的悲憫之色一閃而過，語氣卻平靜如常：“你很勇敢。”

我小心地撫著肚子，面帶微笑：“阿姨，我很羨慕周醫生，很羨慕他有這么愛他的父母，有這么和諧的母子關系，而我沒有，我的童年過得不愉快，少年時期更是過得很壓抑，等長大了，父親另組家庭與我疏遠，母親給我最大的幫助就是，祝福。”

周媽輕輕地握了我的手：“我理解，小文，我非常理解你，我也跟你說說我的出身吧......”她拉著我的手，避過迎面而來的自行車，給我出示她手上一塊很大的作疤，輕輕說，“我小時候家在農村，父親好賭，母親軟弱，我小候最怕過年，特別是大年初一，別人家孩子都能穿新衣吃餃子放鞭炮，而我......父親賭了一夜不起床，母親也賭氣不起床，我和姐姐起床叫不起他們，只能流著淚去燒火做飯......這塊疤就是有一年的大年初一被火燒的，化膿了好久，是奶奶求村里的衛生員給我抹藥，又把腐肉剜掉才治好的。”

“阿姨......”我摟了摟她瘦小的肩。

“最初懷上小逸的時候，我很害怕，害怕我不能給孩子一個美好的人生，作為母親，總想把最好的都給他的吧。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我丈夫。他出身也不好，比我家更窮，但他天性豁達自在，他說命運來什么接什么，好壞只是相對的，好的壞的又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因為我們小時候的糟糕命運，才使我們有動力去努力讀書，努力改變命運。孩子同樣有他的宿命和使命。我在撫養小逸的過程，就是一個治愈童年的過程。有時候，我覺得我不是在撫養孩子，而是在養育那個兒時的自己。小時候我想要一個溫暖的擁抱而不得，所以我的懷抱對小逸永遠是敞開的；小時候我害怕父母的爭吵和母親的眼淚，我便一點點察覺自己暴戾的性格，慢慢修正，在小逸面前力求做到能和他爸保持良好溝通，而不是只向對方發泄壞情緒；因為我小時候總是缺錢，所以我從未限制過小逸花錢，要多少給多少......你看，他放棄在省城年入幾十萬的工作，非要在鄉下餐風露宿地當赤腳醫生，這在別人眼里不是缺心眼嘛，他卻甘之若飴！這也是我把他寵壞的結果，因為從小給了他物質豐富的生活，是以他現在從不把錢當回事，從來不知道掙錢是為了什么，錢對于他來說連數字都算不上，這樣的兒子，我生的我養的我教的，我咬著牙也只能認了......”周媽先抑后揚，最后竟然自己越說越樂，不禁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