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露著觸目驚心刀痕的紅木家具很快被吳建國找人拉走，換了一套黃花梨。

打破了舊世界，就能建立新世界了嗎？很難。

此次危機，華鼎雖然涉險過關，但巨大的資金缺口仍舊使華鼎處于崩盤的邊緣。

與吳建國出現巨大分歧的葉蔭決定賣掉股份，去意堅決。

孟萍沒有食言，有她暗中敦促，又有秦春的應援，吳建國和我再飛上海，帶著葉蔭的股權轉讓協議和他的財務團隊，與孟老爺子展開進一步蹉商。

可能我那天發瘋，嚇住了吳建國，從那天后，他走哪都把我帶在身邊，恨不得用狗繩牽著，一刻也不撒手，好像他一撒手，我就會跑出去咬人似的。

我那一通亂砍，用盡全部力氣，成了行尸走肉。

傳說中高大上的精英云集、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酒會根本不存在。幾個相貌普通，衣著普通的老頭，坐到一個江邊的小院子里，喝喝茶，打打牌，聊聊天氣，時不時還要嘰嘰呱呱地吵一架，拍桌子罵人的程度和在菜市場為了幾毛錢菜錢吵架的老頭老太太沒什么區別，聽得人腦瓜仁疼。如果不聽他們嘴里時而蹦出來幾個億幾個億的數字，根本沒人知道這些老頭都是身家不知凡幾的大富豪。

明著，幾個老頭像是在風淡云輕地在悠閑度假，暗地里，雙方的財務和法務團隊都如臨大敵肅整以待，忙得人仰馬翻。

我什么都不懂，閑著無事，白天找個僻靜地方睡覺，等傍晚，便會悄悄地溜去江邊散步。

天氣已經入秋，江邊沒有北方的肅殺，水草豐美，沙鷗翔集，天高水闊的。偶爾來陣雨，江面便蒼茫一片，令人生出天地一沙鷗的孤獨感來。

第三天的傍晚，我出門時天邊還有晚霞將江面映得水天一色，等我往回走，天空已經灰沉沉地開始落雨。秋天的雨細如絲，卻很有穿透力，還未走幾步，身上的衣服便濕了。我一路急走，遠遠地，來路上有一個打傘的人時隱時現地走來。近了，發現竟然是孟老爺子。

他看見我，便高高地舉起傘，一副欲將我納入他的傘下的姿勢，我跑過去，笑著說：“您也來散步？”

“唔，出來透口氣，吵了一天，累了。”他撫撫臉，一指前方，“陪我再走走？”

我點頭，隨他又往回走：“這次真的謝謝您，謝謝孟萍。”

“大家都是自己人，客氣了。”孟老爺子爽朗一笑，“萍萍還說要謝謝你呢，要我一定轉告。”

“謝我？”

“她和小越復婚了，你知道嗎？”

“真的？”

“嗯，我也沒想到，當初萍萍要離婚，我就不同意，我看著小越不過是事業心重了點，沒有做過很過份的事，但她執意要離，直把小越當仇人，怎么勸都不聽，我和她媽都絕望了，誰知前幾天小越來家里，當著我們的面給萍萍道歉，說他婚后這些年確實做得不好，對萍萍的關懷太少，沒有體諒過萍萍的不易，沒為家和孩子盡到責任，愿意痛改前非，他甚至申請了調崗，不再出差......萍萍聽了，大哭，她離婚的時候都沒哭，聽了小越的懺悔，哭了好久，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女兒在婚姻里受了那么多委屈。不過細想，我和小越都一樣，做為男人，總覺得事業很重要，把女人娶到家里給她足夠的錢就好了，她照顧家庭天經地儀......現在的女人不易，既要工作，還要撫育孩子......小文，萍萍說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你不但轉變了小越的思想，連我的也捎帶著變了，這一變，女兒女婿和好如初，我老伴現在也不再對我抱怨連連，回家還能有熱湯喝，你說，我能不謝你么？！”

我嘿嘿傻笑：“好事，好事。”

孟老爺子轉而正色道：“關于這次融資，談得也差不多了，華鼎這次雖然損失了一些利益，但也算是軟著陸，你放心好了。”

“我也要謝謝您。”

“你幫我，我幫你，大家互相幫助，多好。”

“我那點小忙不值一提，舉手之勞，您這可是真金白銀，我當然應該更感謝您。”

“我倒覺得，真情比金錢重要，小文呀，你是個好姑娘，我看你和萍萍年紀差不多，倒真想認你做我的干女兒，不過，再一想，還有老吳在，我如果認你做干女兒，那他豈不也要叫我干爹，他得氣死，哈哈。”

我也隨著他笑，接過他手里的傘，和他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天黑，才意盡而歸。

等事情塵埃落定，已是四天后。我和吳建國驅車出城。

吳建國一路安靜地開車，多年養成的思慮習慣使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沉默。他此時與之前指點江山頤指氣使的樣子有很大反差，頗有些被褪去光環后驚魂未定的落魄的意味，甚至有些平庸。可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刀刻似的略帶滄桑的側臉，和車窗外漸漸多了綠樹和田野的風景，竟然漸漸有了一些真實和踏實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聊天：“我小時候跟我爸出差，好像也走過這樣的路，樹很綠，很大，一會兒便要下陣雨。”

“唔，老文那時候在財政廳，出差的機會很多。”

“我還喝了莼菜湯，那個菜一喝到嘴里就滑進肚子里去了，感覺跟沒喝一樣。”

“吃螃蟹了嗎？”

“沒有，那次是春天，我爸說要帶我煙花三月下揚州，還去了蘇州，游了拙政園。”

“我三十歲之前沒有出過老家的小城，是個土包子，不能跟你比。”

“我小時候的文具盒都比別人好，零花錢也比別人多，我們去春游，給我們班上每個同學買了一根冰棍，有一個同學吃著吃著竟然哭了，她說她是第一次吃冰棍，太甜了，太好吃了，我那次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跟我不同的人。”

“我們山里缺水，我十歲才吃到第一口西瓜，我也哭了，太甜了，太好吃了。”

“我每天早晨一個雞蛋，一個蘋果，一杯牛奶，平時還有各種吃不完的巧克力，從來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后來長大，參加工作，自己掙錢，才知道些人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