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時間,每個人對它的理解都不一樣。或是說,每個人在不同的心境中,對時間會有不同的理解。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過得格外慢。
花遲不開,春雨遲遲未來,等花終于開了,又好像過了一瞬,花便在燥熱的春風中凋零,失卻了往年在細雨中欣賞花瓣零落成泥的美感。
在趙新遠帶領的律師團隊的努力下,在同哥幾位大神級別的同學的暗中幫助里,又在吳建國的背后運作中,同哥終于在春末夏初的時候,被無罪釋放。
逝者已逝,生者何如?
雖然同哥重獲自由,但他后面的人生還長,多有歧路。
大白的遺體火化,終于能入土為安。他父母在賠償金的問題上,獅子大開口,同哥沒有討價還價,幾乎把他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們。
其實,我早已準備好了一筆錢,等著同哥開口,可同哥始終沒有上門來。
同哥出來后,帶著歡歡回了BJ。
我和吳建國搬去郊區的別墅,原來的家,我讓他找人做了一場法事,掛牌出售。無論如何,我是不敢回去住了。
一天早上,我還沒睡醒,魏來的電話打了過來:“如琢,我發給了一個鏈接,去看。”
我顧不得有起床氣,爬起來找手機。
她發給我的是一篇微博文章。標題幾個血紅的大字:妻子欲求不滿,海歸博士深夜酒后激情殺妻。我將報導一目十行地看完,心臟狂跳了十幾秒,一種不祥的預感灰麻麻地順著尾椎骨上了頭。
一看作者的名字,我翻出電話打了過去,對方竟然記得我:“文小姐,你好。”
我一句客套也無,直接說:“王良,王記者,我想和你見一面。”
“好啊,求之不得,我請你喝咖啡怎么樣?”
我看了看表:“一小時后,在黃河路的星巴克見。”
我快速穿衣洗漱,開車出門。
一見面,我將手機里打開的網頁遞給他,問:“是你寫的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得意洋洋地問:“怎么樣,文小姐,寫得不錯吧?要說起來,您還是我的老師,托您的福,經您點撥,我一下開了竅,現在我的微博漲粉好幾萬......”
“閉嘴!”我氣極,大叫一聲,嚇得端咖啡過來的服務生一哆嗦,遲疑著退了一步,才又戰戰兢兢地把咖啡端了過來。
我死死地盯著他問:“你寫這樣的文章,經過考證了嗎?你有記者的良知嗎?你的職業素養呢?文章里面寫的都是事實嗎?你知道當事人有多痛苦嗎?你知道這樣寫會對當事人造成多大的傷害嗎?你怎么可以寫這么不負責任的文章?”
王良被我的一番連珠炮般的質問搞懵了,但他常年與人打交道,反應能力超強,迅速聽明白我話里的意思,將咖啡推到我面前,笑得溫文爾雅:“姐姐,姐姐,喝咖啡,喝一口消消氣,美女不能生氣,一生氣就不好看了。”
巴掌不打笑面人。我像被扎破了的氣球,一下破功:“王記者,你怎么也跟風為了博眼球,搞這些標題黨呢?”
“不標題黨,沒流量,不漲粉呀,姐姐,我就是靠這吃飯的,是不是這篇文章傷害到您了?您和姓崔的和姓白的是不是認識?”
“他們是我哥哥嫂子。”
王良向我搓手致歉:“對不起,對不起,這真是不幸,是老弟我做得不地道了。”
我悶悶地喝了一口咖啡,目露兇光:“把文章刪了。”
王良推了推眼鏡,露出為難之色:“這......姐姐,我是可以刪,但你看這轉發量,太火了,我現在刪也于事無補了呀。”
我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真恨不得把他的眼鏡摘下來踩下稀巴爛。他被我看得不自在,捂著肚子站起來:“我去上個洗手間。”
半天,王良沒有回來,我卻收到個短信:姐姐,我還有事,先走了,您大人有大量,把我當屁放了吧,賬我已經結了,后會有期。
我氣得鼻子都歪了。
等二姨拿著法院傳票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王良那個王八蛋寫的文章徹底激怒了大白的家人。王良文章里寫的那些道聽途說的細節,把大白描述成一個當代淫婦,不顧丈夫有病,求歡未果口出惡言,自招殺身之禍。作為大白的家人但凡有點血性,都會憤起反擊。況且大白她媽拿到的款項她并不滿意,這次更是要借題發揮。
“案子不是結了嗎?白家怎么又要告?”吳建國也頭大。
我推著他出門:“你去上班吧,我來處理。”
把吳建國支走,我回來與二姨愁苦地大眼瞪小眼。
“白家請的一個律師來找過我,說是咱們隱瞞事實真相,欺騙他們不懂法律,誤導法官......”短短半年,二姨的頭發白完了,眼睛渾濁無神,半天找不到焦點。
“你先回去,我這就出門找律師問問。”
送走了二姨,我在家里遍找車鑰匙而不得,正急躁,有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
不出我所料,是白家請的律師。三兩句,雙方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的車鑰匙也找到了。
我叫上如磨提前幾分鐘到了約好的茶館,對方的人還沒到,我點好了茶水,等。
對方來了三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孩,兩個態度嚴肅語氣冰冷的律師。
“劉薇?你是誰?和白瑩什么關系?”我聽到對方的介紹,不由得一愣。原來,這次的原告不是大白她媽,這個叫劉薇的又是誰?
“我是白瑩的妹妹。”
“白瑩的妹妹不叫劉薇。”
對面的女孩面無表情:“我確實是白瑩的妹妹,并且是同父同母,現在的這兩個弟弟妹妹和我們是同母異父。”
我難以置信地看看她,又和如磨對視一眼,放棄了追問。
其中一個律師咳嗽一聲,象征性地點點頭,開始詢問,另一人打了錄音筆,開始做筆錄。
“請問你和崔大同是什么關系?”
“表兄妹。”
“請問你和白瑩是什么關系?”
“同學,朋友。”
“你和崔大同的關系怎么樣?”
“很好。”
“和白瑩呢?”
“我們是多年的朋友,關系一直也很好。”
“他們是通過你認識的嗎?”
“是的。”
“那他們的關系你應該是了解的。”
“說是了解倒算不上,他們婚后一直在BJ生活,我們很少見面。”
“說說你和他們在BJ見面時所看到的情形。”
“前年秋天,我去BJ,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看了一場電影,看完電影,因為聊電影情節,他們吵了一架,吵得挺兇,后來回到家又關著門吵了許久,第二天我就離開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崔大同與白瑩的關系也不合諧。”
我覺得他們有誤導的嫌疑,不禁皺眉:“他們結婚才一年多,還在磨合期,年輕人火氣旺,一個脾氣臭,一個脾氣倔,吵架是難免的,年輕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有時候吵架也是一種溝通方式,我也并未覺得他們比別的夫妻關系更差。”
“請問你和你愛人經常吵架嗎?”
我被問住,張嘴結舌半天,才帶著氣說:“每個人的性格不同,夫妻的相處模式也不同,再說,我說過他們經常吵架嗎?您和您妻子不吵架嗎?”
對方并不想在一個問題上與我針鋒相對,又硬梆梆拋出問題:“請問,崔大同有抑郁癥,是嗎?”
“是,是我碰巧去BJ,正趕上崔大同發病,關在家里三天不吃不喝,發脾氣,摔東西,莫名其妙地哭,自言自語,是我和我的表妹一起把他送到醫院確診的。”
“請問,經過治療,后來崔大同的病是不是治好了?”
“說是治好了,但我覺得沒有,他的神情和以前是不太一樣的,我感覺,他只是用他的意志力在拼命克制。”
“你感覺?你是醫生嗎?”
“不是。”
“據我們了解,崔大同的父親對他母親長期家暴,崔大同是在一個畸形的家庭里長大的,在他十三歲那年,還曾與他父親沖突,拿刀要砍他父親,之后也一直揚言,要殺了他父親。他是不是一個性格扭曲陰暗,有暴力傾向的人?”
我的血一下沖到了頭頂。我張了張嘴,竟然說不出一個否定的答案。我對同哥太了解,同哥曾經因為他血液里隱藏的暴戾,因為害怕傷害到別人,而選擇獨身多年。他和大白的開始,是他小心亦亦思量許久,才勇敢邁出的一步。大白愛他,他愛大白,大白是他生命里的光,每個人心里都有惡魔,又都心向光明,希望被拯救,被光明照亮。可我要怎么給世人解釋同哥內心在陰影里的這種困苦掙扎?
“你們從哪里了解的信息?”
對方有些得意:“無可奉告。”
“是,你說的都是事實,但事實背后還有......”
對方果斷地打斷我:“法律尊重的就是事實,別的都不重要。”
“為什么不重要?孔子老人家都說了,眼見不一定為實......”
對方再次打斷我:“問題是,這就是事實,跟孔子有什么關系?孔子還講究仁義禮智信,崔大同把拳頭揮向弱小的女人,這屬于仁義禮智信的范疇嗎?”
我已經氣極敗壞,恨不得掀了桌子:“崔大同沒有打過白瑩。”
“是,崔大同沒打白瑩,但他殺了她。”
我在對方的咄咄逼問下,節節敗退,潰不成軍。我平復良久,伏下身來,用祈求的語氣說:“白瑩是我好朋友,也是我嫂子,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愿意發生,我并沒有想偏向誰,他們有孩子,孩子可憐,她已經沒有了媽媽,不能再沒有爸爸。”
“孩子確實很可憐,她的媽媽是被一個喪心病狂人殺死的,而這個人是她父親,這樣的父親不但不懺悔,竟然妄圖逃避法律的懲罰。”
我癱坐在椅子上,對面的人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如磨默默地把我送回家,悄無聲息地走了。我上樓,給同哥發了一個長長的信息。誰知剛發出去十分鐘,他就回了。他只回了幾句話:我明天把工作交待一下,后天回去,我愿意接受命運的懲罰,監獄是我最好的歸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