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的紅色斗篷
- 畢業季·雨落篇:有風有海有別離
- 簡蔓
- 11561字
- 2022-06-17 15:59:20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海子
1
佟雨顏在走廊里就看到了,那個跟自己穿著同款紅色斗篷的女生。
她是唯一沒有穿校服的人,站在由大片湖藍色上衣構成的教室里格外惹眼。她很漂亮,是那種張揚的漂亮。她的身邊圍著很多人,她們正不遺余力地夸贊她。
“肖夢,你這個斗篷太好看了。”
“是啊是啊,真的太適合你了,襯得皮膚超好。”
“哪里買的?周末讓我爸媽也帶我去轉轉。”
高挑的女孩揚起嘴角,望著剛剛問詢店面地址的女生說:“你那么喜歡,我賣給你好了。”她說出一個不菲的數字,在對方有些瑟縮的眼神中,揚起下巴,追問:“你買嗎?”
那個女生隨即訕訕地笑起來:“我也就是開開玩笑,我哪有錢跟你買同款。”
上課鈴聲響起,叫肖夢的女生用手指撥了撥頸邊的長發,回到她的座位上。
佟雨顏站直身子,尾隨著趕來上課的班主任,走出教室后門的死角,進入高二(5)班全體同學的視線。
她微微垂著頭,依然清晰地感知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道最灼熱的大概就來自那個名叫肖夢的女生吧。
對比臺下按捺不住的竊竊私語聲,佟雨顏反而有些疲憊。轉學第一天,她根本無意成為別人討論的對象。之所以選擇穿這件斗篷,是因為她的羽絨服實在太不合時宜了。
“這是從星城轉學過來的佟雨顏同學。”班主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簡潔地介紹著,“她初來乍到,大家要多給予她幫助。”他無意間掃視了一眼教室,突然不自覺地“咦”了一聲,“肖夢,你怎么又不穿校服?午休時趕緊回家換回來!”
隨著這個有指向性的句子,所有人都朝著肖夢望了過去,包括佟雨顏。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目光交匯。
身材太瘦,臉色太蒼白,表情太冷淡。
肖夢得出對佟雨顏的直觀印象——不好看,她根本配不上那件正紅色的毛呢斗篷。
所以一開始,她是充滿底氣的。可是漸漸地,她在佟雨顏過于直白的注視中敗下陣來。
她也不懂,自己到底被什么震住了,但內心就是出現了一瞬間的恐慌,令她先收回了眼神。
這令她氣惱。
“別說,你和佟雨顏還挺有緣分,衣服都是同款。”說著,班主任隨手指了下肖夢旁邊的位置,“艾佳,說了你多少次了,你太高坐那里不合適,你換到后面,佟雨顏坐過去吧。下面開始上課,翻開課本第四十六頁。”
那節課,肖夢根本沒有聽進去。因為,耳朵里盡是后排男生喋喋不休的議論聲。
其中有個男生說:“這個叫佟雨顏的雖然長得不如肖夢好看,但氣質挺特別的,你覺不覺得她把這衣服穿得很高貴,反而把肖夢襯得艷俗了點兒?”
另外一個男生立即附和道:“沒錯沒錯。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這么認為啊!”
沒錯?肖夢暗暗咬緊了下頜。她將手伸進桌洞里,摸到那瓶指甲油。是不久前生日時別人送的廉價品,土氣的明黃色,多襯佟雨顏啊!肖夢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下課后,等到班主任走遠了,肖夢擰掉指甲油的瓶蓋,起身,腳腕“不小心”別進凳子腿內側,身體失衡的同時,指甲油便順著佟雨顏的左邊肩膀滴落。
大片的黃色瞬間將紅色斗篷染花。她努力克制內心的喜悅,可聲音還是顫了:“啊!對不起。”
佟雨顏寫課堂筆記的手停住,她表情茫然地轉過頭,逆光的角度讓她額上細密的碎發凸顯出來,多了一絲柔和的朦朧感。
“不小心弄臟了你的衣服。”肖夢指指她的肩膀,表情楚楚可憐,“實在對不起。要不你脫下來,我拿去干洗店幫你洗吧。”說著她伸手就去解佟雨顏的扣子。
“不用了。”佟雨顏揮開肖夢的手,臉頰卻被她長長的指甲劃傷。她左邊眼下的肌肉動了動,火辣辣的痛感縈繞耳旁。
周遭一片寧靜,而寧靜中又似藏著暗涌,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待,這場可以讓按部就班的校園生活掀起海浪的對峙。
“那哪行!我必須得幫你弄干凈。”肖夢不依不饒,甚至加大了力道。
佟雨顏抓著自己的領口,沉靜地看著她。
佟雨顏當然不怕肖夢,只是,佟雨顏斗篷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而她的內衣是黑色的。這實在不能怪她,因為她根本沒得選擇。
“夠了吧!”佟雨顏的聲音低沉和緩,聽不出任何情緒,“你至少十七歲了吧?”她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眼睫似是扇走了眼瞳上的塵埃,讓她的視線變得狠厲,“太幼稚了。”
“哧哧”的笑聲彌漫開來,肖夢徹底被激怒,她失控了,使出蠻力去拽佟雨顏的手。
男生們興奮地交頭接耳,佟雨顏的衣服往下滑了。
“大小姐,照顧一下早上沒睡好需要補覺的同學好不好?要吵出去吵。”從后排走過來一個男生。他很高,給人微微的壓迫感。
肖夢松開了手。“白鶴霄!”她恨恨地叫他的名字,語氣里夾帶著失落受傷和氣急敗壞。隨后,她一腳踢翻座椅,跑出了教室。
白鶴霄的眼神掃過佟雨顏的臉,落到她的肩膀上。衣扣開了一顆,露出了女孩深深的頸窩和細細的黑色肩帶。他朝她揚了揚下巴,佟雨顏立刻領會,一把拽過衣服,將衣領扣好。
她沖他點點頭。
是在表示感謝?白鶴霄愣了一下,竟然莫名其妙地回了她一個點頭。
走回座位時,他的心中飄蕩著滿滿的疑惑,他為什么要做出點頭這種對暗號似的奇葩動作?
2
中午,佟雨顏從食堂打了飯,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來到教學樓的樓頂。她不想因為身上那件臟掉的斗篷被人過度關注。
初春時節,風像個輕柔的擁抱,空氣中飄浮著氣味刺鼻的廉價指甲油味,于是,她咀嚼著帶有指甲油味道的白菜燉豆腐,抬頭去看空中游走的云。
真自由。她想,隨機變換形狀,隨機選擇方向,云朵應該從不需要思考未來。
未來對于十七歲的佟雨顏來說,其實是個有點兒虛的概念。她從心里認定,未來一點兒也不可靠,因為根本無法控制。
比如,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突然轉學。以及,表姐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有她的行李箱在星城與人拿錯,她被逼無奈才穿著別人的衣服來學校,然后引發了一場無聊的爭執。
這些都不屬于她對于未來的暢想,所以,到底是誰塞進來的?她應該找誰理論?
佟雨顏微微扯起嘴角,所謂的未來大概不過是花費大量時間去解決那些突然而至的問題。她在那段時光里拼命尋找正確答案,然后繼續被迫接受命運給予的新考驗。
她才不會一直傻傻上當。
十七歲,佟雨顏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新的人生信條——對一切將至的變故無所畏懼、不被驚擾,把每一天都過得如往常一樣平淡。她不想做任何人生命中的主角,她只要做自己就好。
但她想成為怎樣的自己,她不太知道。反正,先考一所好大學再說。
飯沒吃完,她打算拿去喂給遠處操場上來回亂竄的流浪貓,經過旁邊的竹林時,隱約看到了肖夢和白鶴霄的身影。男生高大的身形籠罩住了女孩嬌小的影子,看起來親密無間。
肖夢發現了她,宣示主權般伸手握住了白鶴霄的手。
佟雨顏的嘴角彎了彎,而后,她漫不經心地別過頭。
那個女生可能不知道,在她心里,她和那個叫白鶴霄的男生加起來都不一定比得過那只流浪貓重要,她以為她會因為身上沾滿的指甲油而憤怒記恨她嗎?
也太小看她了。
白鶴霄扒拉掉肖夢附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有些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就算我們是發小,我也不可能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到你這邊。”從小一塊長大,他熟悉肖夢的驕縱,可這并不能成為他要無條件包庇她的理由。
更何況,他白鶴霄的字典里就沒有“包庇”這兩個字。
“是你太過分了。”他直言不諱地下了定論,“你應該跟佟雨顏道歉。”
“你!”肖夢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安慰,有些惱羞成怒,但她脾氣再壞也從不會對著白鶴霄使性子,因為她知道他不吃這套。
算了。肖夢想,她應該見好就收,于是她咬痛嘴唇,讓眼睛里聚滿淚水,微微噘著嘴巴望向白鶴霄。她曾照著鏡子試過很多表情,這是好看程度排名第一的那種,“那你說,你是不是也覺得佟雨顏穿那件斗篷比我穿上好看?”
白鶴霄不自在地撓撓后頸,他回頭大聲叫道:“路鳴!”
男生像猴子一般從旁邊的石桌后面躥出來,可見偷聽很久了。
“你來告訴肖夢。”白鶴霄把好兄弟推到女孩面前,“她好看還是佟雨顏好看。”
“當然肖夢好看!”路鳴脊背挺得筆直,神情嚴肅得好像在入黨宣誓一般。
這招很受用。肖夢破涕為笑,輕輕捶了下他的肩膀,嬌嗔地叫路鳴的外號:“死猴子!那你不為我說話。”
“唉,我那節課去參加體育特訓了,不在班里,要不然肯定幫你教訓那個佟雨顏。她算老幾啊,敢惹咱們肖夢不高興。她要是從今往后對咱肖夢恭恭敬敬的也就算了。但凡她有點兒不客氣,我就幫你狠狠收……拾……”
在白鶴霄一腳踹到他腿上,并且朝著路邊努了努嘴時,路鳴才尷尬地改了口:“收拾花花草草。”
這女生走路怎么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白鶴霄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佟雨顏望著他們,輕輕笑了笑。
那個笑容非常奇怪,至少白鶴霄從未在同齡人的臉上見到過那種表情。是一種非常輕盈的、猶如蝴蝶掠過水面時的乍現的笑容。
很溫柔,卻一點兒都不友好。
他甚至覺得他們被溫柔地鄙視了。
一直到佟雨顏走遠,白鶴霄還有些回不過神。突然,他的肩膀被路鳴猛地一拍:“干嗎啊?”
路鳴指了指肖夢離開的背影,不滿地抱怨:“你看你看,肖夢不高興了吧!你說你夸人家一句能死啊?女孩子嘛,都喜歡聽好話。”
白鶴霄瞥他一眼:“好話可不等于謊話。”
路鳴反應了一會兒,恍然道:“你該不會真的覺得那個叫佟雨顏的比肖夢好看吧?你眼瞎了吧大哥!”
白鶴霄回想起女生臉上轉瞬即逝的笑容。不是好看,真的不是好看。
只是不一樣。與所有他遇見過的女孩都不一樣。
3
如果路鳴不是表現得那么偏向于肖夢的話,白鶴霄是打算告訴他的。
在佟雨顏轉學進入他們班之前,他見過她一面。
是寒假結束的前一天。肖夢帶著她的那幫小姐妹幫他補寒假作業,他坐地鐵去一個很有名的奶茶店,給她們買甜點。
連續幾天的陰雨過后,溫度大幅度回升。他穿著一件薄薄的牛仔衣,坐在密閉的車廂里,額上還滲出一層薄汗。
但是坐在他斜對面的那個女孩竟然穿著羽絨服。
抹茶色的,因為充絨量足,所以整個人看起來鼓鼓的。她垂著頭,神情專注地用右手摳著左手的指甲。白鶴霄突然對她的容貌感到好奇,可是她始終沒有抬起頭。
大概是外地人吧,白鶴霄想,因為她周身散發出與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格格不入的氣息。怕對方感到局促不安,他轉移了視線。后來下車時,她因為回身撿地鐵卡差點兒被逐漸合攏的門卡住,剛好坐在旁邊的白鶴霄下意識地起身將她推了出去。
這本來是個非常小的插曲,在浩瀚的記憶中根本無足輕重。可是地鐵駛離站臺時,女孩回頭望過來的眼神讓他驚了一下。
迷茫、空洞、憂郁和冷淡。她明明有著十幾歲女孩清雅秀麗的模樣,眼神卻令人感到無比沉重。
包括,她入學那天,站在講臺上,望向肖夢的眼神。那種強大的壓迫感和重量感,白鶴霄打賭,肖夢承受不了。
佟雨顏。
課堂上,白鶴霄在打開的那頁英語書上寫出這三個字,莫名其妙出神了很久。
晚自習放學后,同學們一溜煙兒地跑出了教室。佟雨顏收拾好書包,走到教室后面的黑板前,駐足。
黑板左上角寫著每周箴言。是海子的詩——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有人惡作劇,在“一”字上畫了一條豎杠,變成了十。佟雨顏拿起板擦,非常仔細地擦掉,然后她吹落手上的粉末,在揚起的白塵中,微微別過頭,瞇起了眼睛。
睜開眼時,她看到了一個女孩。
佟雨顏站在教室后門,定睛望著女孩的方向。
佟雨顏回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教室,而后指了指自己,問她:“找我嗎?”
“啊,不是不是。”女孩語調輕快地說,“你剛才吹粉筆灰的時候好漂亮啊!你怎么還沒回去啊?”沒等佟雨顏答話,她搖搖手上的書,徑自道,“宿舍太吵了,我來借光看小說的,嘿嘿。”
很自來熟的性格,佟雨顏在心里想。她禮貌地笑笑,準備離開。在與女孩錯身時,卻被她抓住了手腕:“我帶你去飾品店買卸甲水吧。”
“什么?”佟雨顏有點兒不適應女生跳躍的思維方式。
“卸掉你身上的指甲油啊!”她指指那片醒目的黃色,“難不成你想帶著它回家被父母盤問啊?我最不喜歡聽我爸媽嘮叨了,所以特意考到這么遠的學校。可奇怪的是,我住校之后又常常想家。反正,人真的很奇怪啦!”說完她吐吐舌頭。
佟雨顏本來想解釋她父母不在身邊,可又覺得一旦打開話題要說的就太多了。于是便住了嘴,任由女孩將她領出校門。
短短的幾分鐘路程,劉思妤已經把有關自己的一切介紹了個七七八八。盡管她幾乎每句話都要使用語氣助詞,竟不會令人覺得反感。而且,劉思妤講話時手部動作很多,又莫名十分協調,地上的影子看起來像是在跳一種活潑的舞蹈。
很有意思。佟雨顏彎起唇角,笑了笑。
買到卸甲水之后,劉思妤執意把佟雨顏送到地鐵站。佟雨顏乘扶梯下行,半途回頭,看到劉思妤還站在那里,嬌小的身影后是霓虹閃耀的街道,她伸直兩只胳膊向佟雨顏揮手,笑容燦爛。佟雨顏沖她友好地點點頭。
很可愛的女孩子。佟雨顏在心里將高二(5)班的其他同學輕輕撥到另一邊,只在中間留下了劉思妤。
一個朋友足夠,其他人就不必浪費精力去記了。
4
推開家門,佟雨顏差點兒被門口的比薩外賣盒絆倒,沈素禾的臥室緊閉,從里面傳出充滿情調的爵士樂。鞋架上橫著一雙男士黑色帆布鞋,看起來有44碼,彰顯出主人的高大。
是沈素禾的男朋友,昨晚佟雨顏和他見過一面。手臂上文著文身,油嘴滑舌的,雖然他表現得很友好,但佟雨顏依然無法對他產生好感。
佟雨顏用腳將那雙鞋驅到角落,把自己的鞋子放到旁邊空出的位置。她回到房間,脫下斗篷,用洗甲水一點點清除上面的指甲油。
看樣子明天是不能再穿這件衣服了,她實在受夠了那個做事幼稚張狂的女生。但又沒有別的衣服可穿,她的生活費有限,沒有買新外套的錢。想了想,在校服發下來之前,跟沈素禾借一件穿好像是唯一的辦法。
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沈素禾房間里的音樂仍然沒停。不知怎的,佟雨顏有點兒抗拒那個叫盛世的年輕男人。她把弄干凈的斗篷掛到椅背上,走出臥室,去敲沈素禾的門。
沒人應。
音樂聲太吵了,她放棄敲門,直接擰轉把手,刺鼻的煙味撲面而來。
“半夜了。”佟雨顏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還不走?”她其實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又不太想在盛世面前表露出來。
沈素禾伸手關掉了音樂,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她微笑著在盛世耳邊說了句什么,男人露出玩味的笑容。沈素禾笑著縮緊肩膀。鬧夠了,他撿起丟在地上的皮夾克,哼著歌兒邁動腳步。經過佟雨顏時,他彎下腰,與佟雨顏平視,笑著說:“叫聲姐夫聽聽。”
佟雨顏沒有克制自己的厭惡,她白了他一眼。一個十足的混子,她把沈素禾如今的變化和他聯系在一起。
“噫……”盛世不滿地癟癟嘴,隨即抬手粗魯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不聽話的小孩子。”
防盜門“砰”的一聲被帶上。沈素禾坐到床邊,點了一支煙,她吐出煙霧,目光挑釁地望著佟雨顏,說:“這是我家。”
佟雨顏回視著她:“我交了一半房租。”
沈素禾被懟得無話,她癟癟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我之前把一個很好看的煙盒放在你行李箱里了,你看到沒有?”
佟雨顏頓了一下。行李箱都丟了,見沒見過都不重要了。“沒看到。”說著,佟雨顏走向她的衣柜,“我要借你件外套穿。”
她找衣服時,沈素禾站在旁邊擰眉自言自語道:“我怕我媽翻我東西特意藏到你箱子里的,難道我放錯地方了嗎?”她轉身去查看自己的行李箱,有些氣惱地抱怨道:“那盒子還是盛世特意買給我的呢,特別好看的。”
佟雨顏找出一件舊舊的軍綠色派克大衣,轉過身,靠在柜門上,歪著頭凝視她。
她只比自己大五歲,不化妝的樣子明明看起來仍像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可是,究竟是哪里變了呢?
像是看透了她的疑惑,沈素禾的聲音在房間里輕輕響起:“雨顏,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她掐了煙,嘴角微微揚起,“我的意思是,我們互不干擾地一起過完這一年半。你考你的大學,我……”
“離開盛世吧。”佟雨顏語氣冷淡地說,“不然我就告訴舅媽你在這邊的真實境況。”
沈素禾愣了一下,隨即用手撩開腦后的長發,露出頸后的文身。是盛世的名字。“那你最好拍張這里的特寫一并發給她,看她嬌弱的心臟能不能承受得住。”
舅媽有心臟病。
佟雨顏跟她爭論得有點兒煩,按捺著怒氣問:“為什么非得是他?”
沈素禾溫婉地笑了笑,給了她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答案:“要不是盛世,你表姐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呢。”
她朝門邊走近兩步,伸手理平佟雨顏的睡衣衣領,眼底滿是失落:“作為過來人,表姐跟你說句實話,其實,就算讀了名牌大學也不見得有用,你別費勁巴拉地為它賣命,差不多就行了。”
整個學生時代,成績從未掉落前三名的沈素禾,竟然告訴她努力學習、考上大學沒用?佟雨顏因為這句話失眠了。
雖然佟雨顏從未說出口,但沈素禾一直都是她的榜樣。并不僅僅是因為她學習優秀,而是因為她打破了家鄉“重男輕女”的觀念,用漂亮到不容忽視的成績贏得別人對她的敬重。
十歲之前,佟雨顏在家里沒有一絲存在感。她性格中的冷淡疏離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三年級結束的暑假,弟弟突發水痘。避免傳染,舅舅把她接到家里暫住。那段時間,她被聚焦在表姐身上的光芒所吸引——她擁有自己的房間,她不必吃表哥的剩飯,她的衣服都是全新的,散發著花朵的清香,她不小心打碎碗盤也不會被責罵,甚至大人們談事時,還會問詢她的意見……
所以,回家后,她開始效仿表姐的成長軌跡,拼了命地努力。漸漸地,家里的親戚們都說在佟雨顏身上看到了沈素禾的影子,斷定她以后會考入名牌大學,成為優秀的人才。于是,她因為這點兒特質開始在家中擁有一席之地。
七年來,她的目標一直是成為“沈素禾”。可是現在,她站在自己孤注一擲所選的獨木舟上搖搖晃晃。
沈素禾不僅推翻了自己的人生,也順勢扳倒了她的人生。
要繼續為了成為“沈素禾”而努力,還是做回平凡普通的“佟雨顏”?
這大概是她平生遇到的最難解的一道題。
5
再去學校時,佟雨顏換掉了那件斗篷,這意味著肖夢贏了。
班里的同學們對此興奮地交頭接耳。
整整一天,肖夢倚著椅背,雙臂環抱胸前,下巴越揚越高,幾乎觸到了屋頂。所以她沒看到,垂著頭的佟雨顏,彎起嘴角,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她根本沒有把肖夢視為對手,所以,哪有什么勝利可言。
晚自習放學后,肖夢突然站起來,側頭對她說:“害你沒辦法穿那件斗篷了,真是不好意思。”
佟雨顏看都沒有看她,只輕輕擺了擺手。
肖夢有些不爽,她的眼睛掃過佟雨顏身上的軍綠色舊外套,對比昨天的那件,品位實在差太多。“這件衣服……”她拖長尾音,甜美地笑道,“特別適合你。”
佟雨顏停下寫試卷的筆。
肖夢心里有些興奮,她也不懂,為什么自己那么想要激怒佟雨顏。肖夢想讓她發火,哪怕與她揪著頭發撕打,都好過看她滿不在乎的表情。可是,佟雨顏依然沒有按常理出牌,她掏出正在振動的手機,轉過臉,語氣冷淡又禮貌地問:“能讓一讓嗎?”
“噗……”后排又有人笑了。
肖夢的臉漲得通紅,她伸手去抓佟雨顏的手臂,卻被大步走過來的白鶴霄制止了。
“走了,回家。”他死死地捏著她的手腕,態度堅決。
“是啊是啊,走了,夢夢!”路鳴招呼艾佳,一群人將她眾星捧月般推出了教室。
走在最后的白鶴霄,回頭看到佟雨顏一邊收拾書包,一邊神色如常地接起電話。
她為什么都不生氣?
白鶴霄覺得詫異。
把肖夢送到家屬院門口,白鶴霄沒有立刻回家。他折返到學校附近的網吧里打了半個小時游戲。
白鶴霄和肖夢都出生于軍人世家,他們的爸爸是非常要好的戰友。但與被嬌寵至今的肖夢不同,稱白鶴霄是被揍大的也不為過。嚴厲的家教使他養成了克制律己的性格。
他享受自控的感覺,這讓他認可自己的“主人”身份,并因此感到小小的驕傲。
半個小時到了。路鳴懇求他再等五分鐘,陪他打完那把游戲。可白鶴霄毫不猶豫地關了電腦,結賬離開網吧。
怕被老爸盤問,他用導航找了條從前沒有走過的近路回家。轉進狹窄的巷子,他看到前方的酒吧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年輕女孩坐在地上,用手撐著頭,外套敞開,露出扣錯衣扣的襯衫,像是喝醉了。
而她身旁,身材纖瘦的女生,穿著肥大的軍綠色外套,站在不停變換顏色的彩燈下,冷著臉與高大的男人對峙。
白鶴霄愣了一下,他探了探頭,看清楚了。
是佟雨顏。
“為什么灌她喝這么多酒?”因為憤怒,佟雨顏感覺到自己左眼下面的肌肉又開始跳動了。
盛世把食指放在嘴邊,小聲解釋著:“不是我灌的,是我那幫一起送快遞的哥們兒。哎呀,快別廢話了,你趕緊把她帶走。不然他們肯定還要灌她。回家記得多給她喝點兒熱水。”說著他伸手往外推她。
佟雨顏用力揮開盛世粗壯的手臂,不屑地看著他:“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灌她?我姐酒精過敏你不知道?”
幾乎是轉瞬間,盛世的臉沉了下來。他神色焦慮:“你什么意思?她怎么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那她現在……”看了看沈素禾通紅的側臉,他有點惱怒地說,“那怎么辦?要不要送她去醫院啊!她過敏干嗎不告訴我?”
佟雨顏冷冰冰地哼了一聲:“你怎么不說是自己無能發現不了?”
盛世一下子揪住了佟雨顏的衣領,語氣激動地喊道:“你說誰無能?你再說一遍!”
目睹一切的白鶴霄剛要上前幫忙,就被一聲脆亮的巴掌聲震住了。
佟雨顏打了那個身形幾乎是她兩倍的男人,而后趁男人愣神之際,推開他,后退了幾步。她仰起頭,彩色燈光交替映在她的臉上。
“重復一次,我姐酒精過敏。”她語調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想讓她死的話,你盡管讓她喝。”
說完佟雨顏回身扶起一旁的沈素禾,吃力地架著她上了路邊停下的出租車。
白鶴霄望著絕塵而去的車輛和表情沮喪、抱著頭蹲下的男人,突然笑出了聲。
佟雨顏這家伙……
他轉身走進夜色里,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最后,他跑了起來。
佟雨顏這家伙……真令人心情暢爽!
春夜溫柔的月色下,白鶴霄一邊笑著奔跑,一邊對著空氣輕盈揮拳。
那一刻,他忘了繁重的學習壓力,忘了晚回家要接受父親的責罵,他心里只剩下那個女孩呈現在各種色光里的臉龐。
那么冷淡,又充滿力量。
6
早自習結束后,佟雨顏跟著班主任去辦公室領了校服。出來時,看到劉思妤正站在門口等她。
“走走走。”她抓住她的手腕招呼道。
佟雨顏不解:“去哪里?”
“去我宿舍換衣服呀!”她沖她眨眨眼,聲音沙啞,鼻音濃重。
“你感冒了?”佟雨顏下意識地問。
劉思妤吸吸鼻子,繼而捂住嘴巴,甕聲甕氣地回答:“是的是的。你離我遠點兒,別被我傳染。”
佟雨顏真的聽話地后退了兩步,她倒是不怕感冒,只是沒錢買藥。
劉思妤哭笑不得地望著她:“喂,你也太耿直了吧?”
這還是佟雨顏第一次來女生宿舍,家鄉的學校因為條件不好不提供學生住宿。劉思妤住四樓左邊最里面的那間。佟雨顏跟著她穿過狹長的走廊,自左右兩邊打開的門里看到各種不同的場景。
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有女生光腳蹲在床邊擦鞋;叉腰站在洗手池邊的女孩,披著凌亂的長發漱口;窗邊的晾衣繩上飄蕩著五顏六色的內衣鞋襪……
屬于個人的隱私被如此坦蕩地呈現,每個人都不介意被別人觀賞秘密。
還真是新奇。
劉思妤打開門,領她進屋。屋里沒人,劉思妤拉上窗簾,解釋說室友們嫌早上回宿舍浪費時間,吃完早飯直接回教室預習功課了。“暑假之后就高三了,真的好緊張!雨顏,你打算考哪個學校啊?”
佟雨顏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原本的目標是沈素禾讀的那所大學,可現在,她猶豫了。
“還沒想好。”佟雨顏邊換衣服邊打量裝得滿滿當當的房間,寢室用具都是學校統一配備的,但墻上不同圖案的貼紙,放在書桌上的各類擺飾,以及不同的整理風格,還是能凸顯出主人獨特的個性。
劉思妤的床被各種各樣的布娃娃占了大半的位置,的確很符合她的性格。
佟雨顏很瘦,個子又偏高,老師按照身高給她定的170尺碼的校服,結果褲子直接被她穿成了闊腿褲。
“太肥了吧!”劉思妤圍著她轉了個圈,“放學我帶你去學校門口的裁縫鋪修一修吧?”
“不用。”佟雨顏拆掉凌亂的馬尾,重新束起。
袖管太寬,隨著她上舉的雙手滑到肘部,露出纖細的小臂。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她身上,讓她像被白紗蒙住,身體的線條變得朦朧柔和。
“雨顏!”劉思妤失了神一般地喃喃叫她,“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美啊?天哪!剛剛的側影真的美呆了!”
佟雨顏靈活地套好發圈,轉頭望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是吧是吧?”劉思妤為找到同盟而欣喜,“誰?誰說的?”
佟雨顏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朝她揚了揚下巴:“你。”
劉思妤反應了一下,隨后大笑起來,佟雨顏絕對評得上世界第一耿直。
啊!還超級無敵客氣,簡直客氣得過頭。
不就是帶她來宿舍換了個衣服嗎?她居然執意拉劉思妤去食堂,請劉思妤吃了頓早飯。
回教室的路上,劉思妤終于忍不住說:“雨顏,你跟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佟雨顏笑笑:“這很正常吧,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
“不不不!”劉思妤停下腳步,認真地擺擺手,“就這么打個比方吧,我!”她拍拍胸脯,隨即張開雙臂畫了個大大的圓,“我和這所學校里的所有人可以稱之為集體。但你……”她突然住了口。因為意識到,這個結論好像并不會令人歡欣。
“我只是我自己?”佟雨顏幫她把話說完,隨即她又笑了,“這樣很好,這就是我追求的目標。”
“可是……”劉思妤有些困惑地蹙起眉頭,不顧別人的感受,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算不算自私呢?
籃球場上突然響起的歡呼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快看,快看!”
佟雨顏順著劉思妤的手指望過去,穿10號球服的男生正在接受罰球,每投必進。
是那個叫白鶴霄的男生。
佟雨顏想起來了,今天早自習課上他傳過來的字條。剛勁有力的字跡排列出一個十分奇怪的句子。
昨晚,你沒事吧?
佟雨顏思考了片刻,才明白,他大概在酒吧門口撞見了自己,或許還目睹了她打盛世巴掌的那一幕。
可即便如此,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佟雨顏想了很久都沒有想通,所以,她沒有回復那張字條。
劉思妤還在滔滔不絕地稱贊著白鶴霄過人的球技,她的嗓子沙啞得更厲害了,這期間還打了好幾個噴嚏。佟雨顏出聲打斷她:“宿舍晚上幾點關門?”
她被輕易帶轉話題:“十點啊,怎么了?”
佟雨顏思考著,九點下晚自習,到家要半個小時,煮姜糖水至少十分鐘,跑回學校……也趕不及。“沒事,隨便問問。”她輕描淡寫地說完,率先邁步走進教室。
不能完成的事就不必講出口了。就像,只是說說而已的關心,她從來都不會聽信。
7
晚自習課上,佟雨顏托著腮望著日記本上的那道“題目”——
已知,沈素禾的努力全都付諸一炬,現在,她為了保全面子,向家人謊稱自己在外企工作,但實際上,她無業,靠打一些零散的小工維持溫飽。
則,讀大學根本無用,如果自己繼續堅持按照她此前的軌跡走下去,會步她后塵。
求,沈素禾-佟雨顏=?未來-大學=?高中-學習=?
好幾天了,她都沒能“演算”出答案。
肖夢微微側頭瞥向她的日記本,佟雨顏隨手抓起一旁的數學課堂筆記蓋在上面。
反證法?她突然被筆記上圈出來的三個字吸引了。佟雨顏挑了挑眉。突然想到,自己一直解不出的那道“題”也可以用反證法來求得答案。
假設,她如約考入沈素禾曾經就讀的大學,并且成為非常優秀可靠的人,是不是最終答案將會變成:佟雨顏>沈素禾。
然后,關于沈素禾“努力也無用”的論證將會被徹底推翻。
這可真是一個非常充滿成就感的挑戰,佟雨顏已經在心里躍躍欲試了。困擾許久的迷霧終于散開,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合上了日記本。
驀地,又有一個字條丟了過來。
展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佟雨顏看到了白鶴霄的落款。已經第五張了。
和之前的那些內容類似,并不是八卦地追問她和盛世對峙的緣由,他只是一再地向她確認,和盛世有了過節之后,是否安全,需不需要他的幫助和保護。
幫助和保護?佟雨顏用指尖摩挲著這幾個字,幾乎笑了出來。白鶴霄的用詞就像……電影里的超級英雄一樣,讓人感到安全,可又不自覺地意識到,這種溫暖不過是他下意識的行為,并不摻雜什么特殊情感。
不想助長他的“英雄主義情結”,佟雨顏一直沒有回復,但她顯然低估了他的執著。
難得她這會兒心情好,所以,在最后“放學操場聊一下”的句子下面,佟雨顏寫上了一個字:嗯。
字條傳回白鶴霄的桌上,他望著她娟秀的字跡,無法克制地揚起了嘴角。
為什么會覺得這么開心?他也不知道。
他提前跟路鳴打了招呼,讓他先帶肖夢回家,卻在他追問自己不回家要去哪兒時撒了謊。雖然也不是什么需要隱瞞的事兒,可就是不太想被別人知道。
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白鶴霄望著佟雨顏認真做試卷的背影,咳了一聲,起身走到她身旁,敲了敲她的桌子。
佟雨顏聞聲抬起頭,而后心領神會地收拾書包,跟隨他走向操場。空氣濕潤,涼風習習,有細細的雨絲落在臉上。白鶴霄帶她來到主席臺旁邊的樹下,燈光昏暗,他們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臉。
他將之前準備了很久的話一股腦地說完,突然又覺得后悔。
自己婆婆媽媽地囑咐她不能跟小混混硬碰硬,必要時找警察解決,需要他的幫忙千萬不要客氣,畢竟大家都是同班同學,甚至他還當場把街道報警電話背了一遍——這看起來是不是很蠢?
特別是,佟雨顏淡淡點頭的動作像極了無聲的嘲笑。
“還有想說的嗎?”佟雨顏大概是想確認他的表情,所以向前靠近了一步,她仰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白鶴霄立刻慶幸自己選擇這個位置有多明智,他能感覺到自己臉紅了,這真是這輩子頭一回。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努力放慢語速,不讓自己顯得慌亂:“你……你就沒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嗎?”
佟雨顏認真想了想,鄭重道:“你的名字挺別致的。”
白鶴霄愣了一瞬,隨后別過頭,再也無法克制地笑出了聲。
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暗夜里的少年。他的笑容那么燦爛,讓佟雨顏垂在身側的雙手,因為突如其來的莫名情緒,而微微一顫。
雨變大了,砸落的雨滴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白鶴霄脫掉外套,罩到佟雨顏的頭頂。
“快走!”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衣服便塌了一角,蓋在佟雨顏的頭上。
一種類似薄荷的清冽味道將她籠罩,佟雨顏定定地望著他。
白鶴霄握了握拳,隨后抓住她的手,拉著她跑進雨中。
而教學樓門口,特意折返回來的女生,狠狠地丟掉手中的深藍色雨傘,賭氣地轉過身,掩耳盜鈴般地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