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大雪，航班全部延誤。

佟雨顏和表姐沈素禾在鬧哄哄、亂糟糟的機場整整滯留了七個小時，終于熬到飛機起飛。

長時間等候的疲憊讓機艙里的乘客格外沉默。雪夜的天空灰蒙蒙的。一旁的沈素禾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睡著了。佟雨顏一手揉著太陽穴，一手端起空姐送來的橙汁喝了一口，黏膩的口感讓她立刻感到后悔。

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蹙眉含了一會兒，她還是閉上眼睛吞了下去。

眩暈感持續到下飛機。佟雨顏極力忍著胃部的不適，悶頭拖著行李箱跟在沈素禾身后走下階梯。

涼潤的風襲來，她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發現，這里正在下雨。

春雨。

迷離燈火映照著南方的雨夜，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好像被水浸濕，呈現出幾分溫柔。

高中的另一半時間，佟雨顏將要在這里度過。

沈素禾租住的房子離機場很遠。她們站在路邊淋著雨，招了好幾輛出租車，一聽目的地司機就拒載。

沈素禾對著汽車噴出的尾氣咒罵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臟話，而后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

竟然學會抽煙了？

佟雨顏再次確認，沈素禾變了。從前乖巧溫柔的她不復存在。所以，大學畢業后的這一年，她究竟經歷了什么？

“摩托車坐不坐？”不遠處講電話的沈素禾，突然扭過頭問她。

“都行。”佟雨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緩緩回答。

瞥了她蒼白的臉色一眼，沈素禾轉頭對手機里的人說：“下雨騎摩托車不安全，你別過來了，我們打到車了?！?

她們半個小時后打到出租車。

到達住處，乘電梯上樓時，佟雨顏從擦得锃亮的金屬梯壁上看到自己分狼狽的倒影。就好像綿綿細雨一點點、一點點地將她浸透了，她能感覺到，連羽絨服里面的毛衣都濕了。

走進客廳之后，沈素禾隨手一指位于廚房旁邊的小次臥，就疲憊地揉著濕發去洗澡了。

將行李箱拖回房間，佟雨顏關上門，打開燈，微微松了口氣。

手機響起，媽媽發來視頻通話請求。她想了想，沒有接受。轉而發文字過去，謊稱表姐休息了，她怕吵到麥姐。媽媽囑咐她要聽話，不要給表姐添麻煩，讓媽媽在舅媽面前難做。

佟雨顏把手機放到桌上，屏幕上顯示著23:50。兇猛的疲憊感襲來。她將耳邊的亂發撥到耳后，蹲下來打開行李箱，打算換件干爽的衣服先睡一覺。

隨著手臂伸展的弧度，行李箱里的物品一覽無余地呈現在她眼前。

八音盒、紅色斗篷、明黃色短裙……不對。

佟雨顏將行李箱里的東西快速翻看了一遍，眉頭蹙緊的同時，她左眼下面的肌肉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

怎么會……

在從星城機場離開時，她錯拿了別人的行李箱。

這件事直接導致佟雨顏沒有睡好。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坐起，轉轉脖子，在頸椎“咔嚓咔嚓”的不滿聲中睜開眼睛。陰沉的天色將房間映襯得更顯灰暗，還不到七點，她下床去取昨晚搭在空調口的毛衣。干是干了，但是散發著雨淋過的氣味。

腐朽的氣味。

佟雨顏皺皺鼻子，看了一眼展開的行李箱里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衣物，垂下眼瞼，穿上了自己仍然潮濕的白色板鞋。

沈素禾還在睡覺，客廳里很安靜。她留了張字條，說自己要出去下，會順帶早餐回來。

去機場要轉兩次地鐵。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坐在角落里的佟雨顏，垂著頭，輕輕用右手手指摳著左手食指的指甲。

她感到局促不安。

春日的南方，大多數人只穿一件薄薄的風衣。而她，裹著厚厚的、被雨澆濕后留下淡淡白色印記的羽絨服，大大的黑眼圈甚至占據了半張臉。這樣的她，感受到的都是別人探究的目光。

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她用手抹去。

終于到站，佟雨顏向前幾步，隨著人群下車。正走著，地鐵卡從兜里掉出來，落到地上，她轉頭去撿，再起身時，警鈴已經響起，“嘀——嘀——”關門提示音焦急地催促著，可佟雨顏卻怔愣在了門中間。

“小心！”兩扇門合攏的剎那，一只有力的手將她推了出去。

佟雨顏踉蹌一下，站穩，回過頭，地鐵已經開走。車廂里模糊的面孔飛速掠過，那個有力的男聲尾音仿佛還停留在站臺，她長舒一口氣，一直到走進機場大廳仍然心有余悸。

找到服務臺，她用手叩叩桌面，對低著頭玩手機的服務人員說：“您好，我是昨天從星城飛到這里的，但我的行李……”佟雨顏頓了一下，語氣和緩地問，“您可以抬起頭嗎？”

年輕的女人抬起頭，有些不耐煩，佟雨顏看著對方的眼睛，她只有十七歲，可是目光卻顯得比大多數同齡人厚重，讓人很難猜中其中的情緒，又或者說，那情緒看起來顯然不止一種。

“我的行李箱在離開機場時，和另外一個人拿錯了?！彼贿吇貞?，一邊簡潔地解釋著，“對方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我們的行李箱顏色一樣，當時，因為星城大雪，機場人很多，大概是在我們趕著登機時，搞混了。我想問下，有沒有什么辦法找回來？”

那人癟著嘴搖頭：“找不到?！?

“能不能聯系星城機場調一下監控看看，或者查一下那個女孩的旅客信息，我自己可以聯系?！?

“不好意思，這個你得去問星城那邊的機場，我們上哪兒查去？再說了，我們也不可能隨便向陌生人泄露旅客信息的?！彼俣鹊拖骂^，去玩手機。

佟雨顏無奈地抿緊嘴唇，回到機場門口。

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藍，像是要晴天了。知道父母要幫她轉學后，她給了自己很長的時間思考究竟要帶走什么。

最喜歡的毛衣，最喜歡的格子襯衫，和閨蜜一起轉遍大半個城市買到的新日記本，還有那張三年前的夏天在家鄉的小公園里，和沈素禾拍下的合照……

她裝了滿滿一行李箱，以為帶走了這些，就可以帶走令她依戀的舊時光。

可現實是……佟雨顏想到那個攤開在灰暗臥室里的行李箱。她將被迫接受不屬于自己的回憶。

回到沈素禾的住處門口，佟雨顏轉頭望向位于樓道盡頭的玻璃窗，深遠的目光穿過重重阻礙，仿佛落到了她的家鄉。

半晌后，她垂下眼睛。

算了。人生沒有能夠返回的原路，往前走吧。

佟雨顏緊了緊手指，轉動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