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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開心門玉形迎客 傳魚書智化認友

暮春時節,正午過后的陽光溫暖地灑進窗戶,懶懶地躺在陳玉形的衣服上。陳玉形兄妹決定先歇息一下午,明早再回家。此刻,陳運在收拾著東西,正在想著回去后如何向父親稟報,以及該怎樣對那個已經被他們退親的家庭去說怎樣的話。以往這種時候,陳玉形都會陪在哥哥身邊,幫哥哥想主意。

可是今天,陳玉形發現她對哥哥所想的事情提不起興趣,又或者說,她心里在想別的事,沒有精力去想哥哥提的那些問題。陳玉形本來想問問哥哥,和那家的婚還能不結嗎,但又覺得自己突然這樣問會讓哥哥摸不著頭腦,甚至顯得有點傻,所以她沒有問,而是繼續看著窗外。看著看著,她就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欽差和沈仲元在臺上對話。對于那一幕,陳玉形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很欽佩沈仲元應對欽差的提問時的從容氣度。

陳玉形自己也很詫異自己居然會這么想,她難道不應該和大家一起,斥責沈仲元的巧舌如簧么?怎么反倒佩服起他來了。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一個人當眾揭自己的短,招招致命,但沈仲元卻面不改色地給頂了回去,這份從容確實會令人感嘆。而相比于感嘆,陳玉形更多的是欣賞。

從小到大,陳玉形被家人努力教育成一個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要內心毫無波瀾的人,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樣才會更像一個守婦道的淑女。這么多年來,她一次次在熱情與冷漠的邊緣掙扎,如今她自覺可以內心平靜地接受一切,但是她卻想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就要平靜地接受。

是沈仲元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嗎?可是他怎么可能完全想到欽差要問的東西呢?那他就是現場現想的了?陳玉形一邊在欣賞著沈仲元,另一邊也在怪自己,怎么能欣賞一個壞人呢?可是,為什么欽差沒有拿到證據抓他呢?僅僅是因為他的手段太高明了嗎?

陳玉形有些慌張,她發現自己的內心不能毫無波瀾,她開始怪自己,不應該有這些想法,但她又忍不住去想,這就讓她的心更加慌亂。她坐在那里,握緊雙拳,一只拳頭一邊不停地轉圈,一邊和另一只手不停地相互摩擦,頭開始上下晃動,雙眼緊閉,眉頭皺起,露出一副不能自律的痛苦表情。

有那么一瞬間,她突然又想起了縣衙門前,沈仲元和欽差對話時的語調,是那樣平緩,那樣從容,而在此刻,對于陳玉形來說,又是那樣治愈。她猛然間感到一陣輕松,仿佛心頭一塊重石憑空消失。她的眉毛漸漸舒展,頭微微抬起,雙眼慢慢睜開。窗外,和風輕輕吹動柳條,三兩只雨燕,在陽光下,在柳樹上,歌舞嬉戲,時而低吟飛下,時而在半空翻轉,幾番徘徊,終于向著遠方,揚長飛去。

陳玉形想來想去,決定親自去問問沈仲元,問問他的從容秘訣。一個恪守儒家婦道的女子,哪兒來的勇氣,要親自去見他呢?陳玉形自己也說不清楚,就是想去。難道想去就去也是隨遇而安的一種表現嗎?又或者,是她的心靈,指引她去,因為只有在想到茶莊的時候,她的心靈才會擁有片刻的安寧,不會覺得壓抑到透不過氣。

陳玉形對哥哥說她去外面轉轉,這當然是一個謊言。以前陳玉形是絕對不敢和兄長撒謊的,但這一次,她反而有些小高興。走出房門的那一剎那,陳玉形突然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去,她不斷地問自己去茶莊又能有什么用呢?但她之前的恐懼,讓她不敢停下腳步。

她一邊走一邊想,一會兒會發生什么,她該帶著什么樣的表情進門,以什么樣的步速進門,進門之后該不該和沈仲元對視,該不該坐下,在跟沈仲元說自己的事情之前,是不是應該說些其他的什么,如果應該,那又說些什么合適呢?她要怎么組織語言,又要以什么樣的語氣、語調和語速去跟沈仲元說,而沈仲元又會回答她些什么,他會用像和欽差對話一樣的語調,耐心地給她講解嗎?又或者,他會覺得自己一個女子居然單獨去找他,是個瘋子,然后輕視自己的同時,再把自己趕出去。如果沈仲元真的趕自己的話,自己又該做些什么呢?是尷尬地立馬走開,還是再說些什么,爭取可以留下來,但是又該說些什么呢?這可能辦到嗎?

也許自己想的太偏了,或許沈仲元根本不會趕自己,他真的會幫助自己,而當他幫自己的時候,自己又該怎么回應,聽不懂的地方是不是應該問,又該怎么問呢,如果不問,那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沒有達到,但問得太多會不會讓沈仲元感覺很煩呢?當說完了自己的問題,她是馬上結束對話,還是再聊點什么,馬上結束對話會不會顯得很不禮貌,但是再聊點什么呢?二人談到最后的時候,自己又該和沈仲元保持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出門的時候該帶著什么樣的表情,沈仲元會不會出來送自己,自己要不要拒絕?

她又想,是不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也許沈仲元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他根本沒有什么從容的秘訣,也許他只是一個巧舌如簧、自私自利的人,她也有些害怕,怕沈仲元會跟自己說些什么,利用自己去做壞事。想到這里,陳玉形又開始后悔來到這里。她有些不敢去了,但卻又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在推著她前進。

想著想著,她已經來到了茶莊的門口,她靜止在那里,就這樣望著茶莊,她突然有些膽怯,恐懼涌上心頭,她怕她進去以后發生的所有事都是不好的。她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腿想帶著自己離開,但她沒有走開,只是站在那里。她的心開始慌亂,這種慌亂讓她不知所措,她想要退回去,但她又猛然間發現,這種慌亂,不同于壓抑,這是一種可以讓她感到舒服的慌亂,是這種舒服的感覺,讓她鼓起勇氣扣開了茶莊的大門。

茶莊的人進去通報,只剩陳玉形一人在門口等候。她的手心一直在出汗,她一直在想沈仲元會不會見自己,又或者他會直接回絕自己。陳玉形站在那里,伸著脖子,眼睛使勁往里看,她希望快些看到進去通報的那人出來,那人并沒有進去多久,她卻覺得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但她還是覺得非常踏實,仿佛自己找到了目的地一般的踏實。

沈仲元坐在茶莊里,像往常一樣,把他的酒葫蘆裝滿了水,這時有人走進來:“沈莊主,陳玉形陳姑娘求見。”沈仲元聽后一愣:“陳玉形?”“是。”沈仲元略微思考了一下:“請她進來。”

沈仲元沒有料想到陳玉形會登門拜訪,他實在想不出陳玉形來這會有什么事。看來,沈仲元也不是一直那么從容嘛。

陳玉形見那人出來,頓時喜上心頭,隨后有點緊張和急迫。陳玉形跟著那人的指引,穿過茶鋪。她看著新鮮的茶葉,仿佛看到了春天的生機勃勃,她突然感覺壓抑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神清氣爽,是因為春天的氣息嗎?陳玉形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從她記事開始,她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輕松的感覺,所以她才更加相信,自己來對了地方。

陳玉形走進房間,先在門口行了一個禮:“沈莊主,冒昧打擾,我有些事,想要請教你。”

沈仲元答禮道:“陳姑娘請坐,有事慢慢說。”

陳玉形沒有抬頭,小步快速地走到桌邊。

二人相對坐下。陳玉形想了想,沒有直視沈仲元,溫和地問道:“沈莊主,請恕我無禮,不是我故意滋事,我是真的很想問你,如果那些事真的都是你做的,那他們為什么不抓你?”

沈仲元眼睛看著陳玉形,稍微頓了一下,說道:“陳姑娘,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抓人是官府的事,這件事你實在不應該來問我。”

陳玉形低頭想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是完全沉默的,沈仲元沒有在碰茶杯或者弄他的酒葫蘆,只是把眼神移向別處,靜靜地坐著,好像在等陳玉形說話。而陳玉形在想,她想把自己的事說給沈仲元聽,來看看沈仲元會不會告訴她更多,這個想法真的很大膽,讓陳玉形很糾結到底要不要這么干。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陳玉形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沈仲元,又馬上把眼神移走,低下頭。一會兒后,她起身向身后走了兩步,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天地間只她一人,接著用一種空靈的語氣開口說道:“從我記事開始,我就不被允許去過多的表達喜悅與悲傷。我每次用歌聲去歌唱自己喜歡的東西,愉快地撥動琴弦的時候,母親都會嚴厲地指責我驕傲自滿,她會讓我立刻收起歡顏,并把我引以為傲的事情的壞處說的一件又一件。當我很傷心的時候,父親會讓我強行收起眼淚,他把我認為是傷心至極的事,都說作是天命使然,”

陳玉形睜開雙眼,接著說道,“這么多年,我無數次想放聲大哭,對天而笑,但都忍了回去。如今,我可以面無表情的答應侍奉知縣的要求,我也可以毫不動容的接受欽差的搭救,我自認為內心毫無波瀾,但這并不代表我喜歡,我能接受的了這種狀態。當我一個人靜靜地呆在那里,我有時候也會想,為什么一定要冷漠地去面對一切,為什么我就要接受我的一切不幸,而去寬容他人的所有過失。我也曾勸過自己,和有些人較勁,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我也曾勸過自己,如果我們苦于命運的不公,那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但是,我并沒有真正接受這種想法,這些想法只是我為了做到我父母的要求,強迫自己去想的東西。我一直在問我自己,多點熱情,不也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嗎?每當我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真的很難受,我那么努力的去想,但是卻想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怎樣。我也想過改變,但我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當我每次想流出情緒的時候,都會被我的家人硬生生地阻止。我最終沒能改變,但我也確實想不明白,做到內心毫無波瀾的意義何在。而今天,我突然間感受到莫名的壓抑,我的心一直在告訴我,我必須采取點行動,否則這種壓抑的感覺會跟著我一輩子。”

陳玉形一邊說,沈仲元一邊看著她,時不時微閉雙眼,睜開后,眼神又從別處回到陳玉形身上。

說到這里,陳玉形轉身面向沈仲元:“沈莊主,請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辦?”

沈仲元盯著陳玉形看了一會兒,微閉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這一次他沒有看陳玉形,而是把眼神移向別處:“傳道受業解惑乃師者之業,令尊教導姑娘儀容,可謂師者。陳姑娘,你今天,真的來錯地方了。”

陳玉形愣在了原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剛剛想過了那么多結果,卻沒有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換來的卻只是這寥寥數語。陳玉形沒有說話,似乎在等沈仲元改變答案。

沈仲元卻沒有要再說話的意思,兩人就這么沉默著,房間里跟剛才一樣安靜。但氛圍卻跟剛剛大有不同,剛才,陳玉形的心里充滿了陽光,她以為她會得到更多的舒服感,雖然看起來她很緊張,但她的臉上洋溢著希望,而沈仲元當時還沒有猜到陳玉形會和他說些什么,他等陳玉形說話的態度是那樣耐心;而現在,陳玉形徘徊在指責自己亂說話和想再說點什么緩和局面的兩難境地,而沈仲元,則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陳玉形甚至在想,就算沈仲元拿著茶杯蓋子掠一掠茶杯,她都會好受很多,但沈仲元沒有,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更像是在對陳玉形下無聲的逐客令。

過了好一會兒,陳玉形才微微行禮:“對不起,打擾了。”說完后,也不等沈仲元說話,就獨自大步快速地走出了茶莊。

走出茶莊門口的那一剎那,陳玉形的眼淚就開始不聽指揮地往下流,陳玉形沒有辦法,走了一段距離后,她找了一處看不到茶莊的墻角,她確信從茶莊也看不到這里,不管怎么樣,她都不想讓沈仲元知道自己在哭。她蹲在那里,一手緊握成拳頭,頂著墻壁,任憑淚水掠過臉頰,流著流著,就從只是流眼淚變成了小聲抽泣。剛開始哭的時候,陳玉形還有點害怕,在家里,她是從來不敢這么哭的,而比害怕更多的,則是疑問,自己這是怎么啦?這也不算被羞辱,再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把那些話說出來的,這事本來就跟別人沒什么關系,人家直說不管也很正常啊。

但哭著哭著,這些想法都消失了,她什么都不想想,她只想讓這些淚水,痛痛快快地流出來。

茶莊內,沈仲元開始擺弄他的那個酒葫蘆。

一個女子突然來訪,暢談心事,只是單純的欣賞沈仲元的從容嗎?

只要是欣賞別人,并前來吐露心聲的人,有的人會把事情條理清晰的說出來,但不會帶著深情,因為他們只在乎能否把他們的心事說出來,而不需要任何抒情;其他人則會帶著很大的情緒,但在事情的敘述上便顯得不那么有序,因為他們不在乎別人是否會給他們一個合理的答案,只是想把不好的情緒釋放出來。

而陳玉形,進門之前壓抑的情緒就已經蕩然無存,但她敘述的過程中卻帶著情感,就說明她是屬于后者。她在抒情,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釋放的,不是她所謂的壓抑。

她釋放得太過于沉浸,她以為她在通過訴說壓抑感來釋放壓抑,但她釋放的,卻是另一種情感。

不管陳玉形自己有沒有察覺到,沈仲元在旁邊聽陳玉形講述的時候,就已經分析她的情感分析得八九不離十了。

沈仲元沒有點破。他盡管覺得陳玉形受壓于隨性的性格,但卻確實欽佩她的想法和堅持。只不過,他還沒有準備好,讓一個女孩兒,就這樣闖入自己的心里。他想繼續去經歷江湖風雨,但他還沒有真正地做到能夠獨當一面,他給不了陳玉形安穩的生活,陳玉形也給不了他更廣闊的天空,他們不能做到相互成就,所以他只能選擇避開。

沈仲元也不是想只身行走在這無邊江湖里,只是之前他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伙伴。不過最近,他已經有人選了。

茶莊里負責通報的人來告訴沈仲元,剛剛有一個漁夫,扣響了茶莊的門,留下了一張紙條后就離開了。

沈仲元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寫道:“人心之惡若陡崖,但借略才化平地。他情雖險何堪比?誠邀君度此雙丘。”

看完之后,沈仲元輕輕笑了一下,問來報信的人:“門口算命的那個人呢?”那人答道:“不久以前去了客棧二樓,開了個包間。”

沈仲元聽罷,朝客棧走去。

沈仲元扣響了客棧二樓包間的門,來開門的是一位少年,那少年短衫輕搭,束發盤起,發冠挺直,他笑肌輕收,雙目炯炯有神,正視前方,透露著骨子里的陽光自信,也夾雜著一絲孤傲。

那少年看著沈仲元,像模像樣地問道:“請問你找誰啊?”

沈仲元應聲答道:“上次你在我那里留下了一把價值連城的上古竹笛,這次我請你吃頓飯吧。”

那少年一聽,張嘴一笑:“先請進。”

待沈仲元進到房間,那少年關好房門,對沈仲元說道:“閣下聽稟。我幾日前剛剛到江陵府,聽聞足下之事,便伴作算命先生在茶莊外觀察。那日陳家兄妹從莊內出來,我見足下神情微重,猜想有事將要發生,便扮成車夫將陳家兄妹載回,一路上聽了他們的描述,我料定足下會前往陳府,便就在陳府外等候。我聽了百姓們的議論后,其實就已經明白了你的處事作風,所以那天,我才會讓人帶著一把笛子去見你,目的就是想請你和我一起行動。你沒有答應,我一猜,就是因為你習慣單獨行動于險惡江湖。可我想,人心之惡,有如陡崖般難測,足下憑一己之力,能夠輕松穿梭,而合作之友情,與陡崖比,最多只能算作丘壑,你必能輕松駕馭,所以小人才斗膽,請足下到此一敘。”

沈仲元一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不與當事人溝通,似乎置身于事外,卻又能左右時局。”

那少年聽罷,也一笑:“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居然可以開這么多年。”

沈仲元收起笑容,嚴肅地說:“你可知道,那隱花縣知縣成天到晚在府衙里假裝被刺殺鬧為國而死,你還敢劫持他,誰告訴你貪官就一定怕死啊?而且昨天你們三個人,一看就配合不足,也不了解彼此的行事風格。兩個沒有經驗,沒有經過默契訓練的義憤填膺的勇士,能鎮得住別人并讓他下跪求饒嗎?你并不是沒有想到這些,你只是想盡量加大雙方的實力差距,這樣你們會贏得更好看,對方也會敗得更難看。你以為你可以勝過任何人,你以為你可以操縱任何人,但實際上你這是在貶低你自己,你這是在把所有人當小丑。”

少年略微思索了一下,說道:“你愿意用自己的名聲換江湖俠義,你覺得你必須獨自面對一切,其他的任何東西都是你的絆腳石,可你從沒停下來好好觀察這些事,也許有些東西會給你很大的幫助。那天如果你沒有拒絕我的合作邀請,而是和我們一起謀劃,哪怕是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們就可以聚集更多的正義,也可以幫陳姑娘一把,那天萬一欽差沒有及時趕到……你知道我給你的紙條上最后為什么寫的雙丘嗎,一座丘是我這座,還有一座是陳姑娘的。我看見她出茶莊就開始哭,我本來想再扮成算命的說說她,但是看她哭得太傷心了,就沒好意思叫她。”

沈仲元停了一會兒,又說:“關于我的事,我可沒說過你猜得對不對啊?”

少年一笑,雙目有神,堅定地說:“我相信我的判斷,”又抱拳道:“在下智化,沈大哥,請。”

沈仲元應聲答禮,二人在桌邊坐好,邊吃邊聊。

落日黃昏。今天的夕陽格外的紅,格外的亮,紅黃交融的光線靜靜地灑下,掠過柳條的眉梢,轉過酒閣的額頭,將一道道影子印在金黃的大地上,溫馨美好,沁人心脾。

智化不是故意要看低別人的。他從扮演妖界狐仙開始,就不停地扮演各種角色,以求謀生。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確很謙虛的求教,但隨著他的扮演能力不斷提高,還有智慧作補助,能發現他的問題的人越來越少,尤其是,已經連續四年沒有人指出他的破綻了,他會覺得沒有人比他更厲害也不奇怪。

沈仲元一開始也沒想過要用這種形式去闖江湖。他小的時候,一直與茶莊保持著一定距離,因為洪青希望他能平凡的長大。但是當茶莊遭遇危機,沈仲元通過當時的隱花縣知縣讓茶莊起死回生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很享受這個過程。于是他開始給貪官惡人出各種主意,讓他們不斷積累所謂的“小惡”,這樣一來可以讓他們的罪行更快得到朝廷的注意,二來,就算他們的勢力不會被朝廷徹底消滅,沈仲元自己的地位也會更穩,權力也會更大,這樣,他才更容易,更有能力為其他人做更多事。只不過他沒想到,他只是稍稍利用了隱花縣知縣和一些達官貴人一下,但百姓卻以為他有很大的勢力。

智化和沈仲元遇到彼此之前,一個是靠表演混生活的混混,如果他一直演下去,也許真的會變成一個江湖騙子也說不定;一個是和官員搞關系的地頭蛇,如果他一直搞下去,也許到最后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做的事和貪官污吏有什么不同。

而他們相遇之后,智化突然發現一個小縣城居然臥虎藏龍,沈仲元突然發現這條路新建了一座驛站。

他們兩個人都希望去闖更廣闊的江湖,而憑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他們完全有這個能力,特別是兩人相互配合的時候。只不過他二人配合行事的話,也許沈仲元的名聲會一直壞下去,智化也要一直演戲,但他們都不在乎,反而覺得,彼此都很享受各自的角色。

魚書狐鳴,宛若天意[1]。

兩人說起船幫的事。智化開口道:“那你先去船幫內部打探情況,我在外面找幾個人,找機會突破。”

沈仲元問道:“你又想隨便找幾個人,直接讓他們陪你演戲啊?”

智化答道:“不是。我是這么想的,我們既然想要去干大事,只有你我二人肯定不行,我們得有一個團隊。如今你我都是狐貍,咱們得找幾只獅子。”

沈仲元接著說道:“那你這幾只獅子,可得找幾個長遠點兒的呀。”

智化一笑,用堅定的語氣半開玩笑似地說道:“你放心,其實我還是挺會看人的,不然你說我也不能走大街上,看到一個人就湊過去演戲不是。”

二人定好計劃,決定擇期啟程。另外,智化還給沈仲元安排了一場佳人約會。

夜幕剛剛降臨,智化扣響了陳運的房門。

陳運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眼熟,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驚道:“你不是昨天的那個算命先生嘛!”智化點頭道:“正是。”陳運喚來妹子,向智化道謝:“多謝出手搭救。”智化笑道:“都是縣中百姓所托,我今日前來代縣中百姓問候二位,請陳大哥一敘。”陳運隨智化走出了房門。

過了一會兒,陳玉形聽到有人扣門,便去開門。門外,沈仲元見陳玉形打開門,沒有直視她,立即低頭行禮:“陳姑娘。”

陳玉形驚呆在那里,剎那間,她又興奮又緊張。她想把眼神從沈仲元身上移開,但卻感到全身僵硬動不了。她太過驚訝于沈仲元的出現,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下午,她都在想如果重來一次,她會怎么去跟沈仲元溝通,她甚至想,自己會就此和沈仲元擦身而過。那現在,是要給她重來的機會嗎?她想讓自己的大腦飛速地旋轉,想想應該說些什么,但大腦好像忘記了怎樣思考,她根本想不到應該怎么做,只是安靜地站著,連她自己都已經感覺到,時間過了好久。

終于,陳玉形一邊眨了眨剛才一直大睜的雙眼,一邊低下頭,張了張嘴,退到一旁:“請進。”

沈仲元沒有看陳玉形,走進屋后才抬起頭。

陳玉形關好房門,遲疑了一會兒,才轉過身面對沈仲元,依舊低著頭,兩只手互相揉搓,手心的冷汗被抹干后又再次冒出。她不知道該不該說話,該說什么話,該有什么態度,以及,現在是不是應該走到沈仲元面前,還是應該就這樣站在門口。

沈仲元先開口道:“陳姑娘,你今日突然到訪,可我卻還沒有準備好迎接如你這般貴客,一時多有冒失,得罪了。”

陳玉形愣了一會兒,張了張嘴,她覺得她想把好多話一下子說出來,卻又不知道應該從哪說起。她決定也像沈仲元一樣,先給對方道歉:“對不起,我今天中午不應該那么沖動。”

沈仲元又道:“那我現在問你,一個臭名昭著的人,你還敢跟他做朋友嗎?”

陳玉形依舊沒有看沈仲元,但是她的頭微微抬起,應聲答道:“我敢。我雖然不清楚你在做什么,但是,”她稍微想了一下,又說,“你跟剛才那個人是一起的吧,表面上看你們分明是分屬兩個陣營,但你們卻能站到一邊,這就說明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是什么秘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相信,一定會有人透過世人口中的名聲,去發掘幕后的人心,我愿意做這其中的一員。”

沈仲元說道:“陳姑娘,你確實很聰明。可是江湖,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陳玉形安靜了一會兒,她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想法,她不想直說,卻一時想不出詞去委婉地說。這個下午,她想了很多事,這些事不像上午她所想的事那樣把她壓得喘不過氣,恰恰相反,她越想越感覺踏實,越感覺好像明白了什么東西。

一會兒后,陳玉形輕輕一笑:“我今天下午回來好好想了一下,我不能靠僅有的禮儀度過余生。我想清楚了,我要自己做點什么,去獲得更多的能力,這樣才會讓自己變得更優秀。”

陳玉形這話,是在說她獲得更多能力之后才配得上沈仲元嗎?

沈仲元接著說道:“陳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玉形稍微提高音量說道:“可我是這個意思。我從沒想過要做溫室里的花草,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本來就生在溫室,我的壓抑,本身就來源于此。我既然發現了,就要去觸碰陽光,而不是待在溫室里傻傻地等死!”

陳玉形稍微停了一會兒,用旁人聽起來是正常的、但跟她平時比起來已經是很大了的聲音接著說道:“我想請求你,你教教我,我該怎么觸碰陽光?”

這段話把沈仲元說愣了,他沒有想到陳玉形會這么說。沈仲元說道:“陳姑娘,總之,光背書,光有禮儀是不行的,你得去外面,自己干點什么。”

陳玉形低頭,又小聲說道:“可我什么也不會,我能干什么啊?”

“你會很多啊。你的琴棋書畫、歌喉舞姿、得失不驚,甚至你的靈巧聰明,這些都是你的本事。”

陳玉形輕蔑地冷笑道:“可這些能有什么用?都是儒家老套,誰認啊。”

“當然有用。你別總是在想你以前的生活束縛了你,你要學會用你已經得到的東西,去創造你自己的生活。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需要去效仿他人,你的過往,就是你的傳奇。”

陳玉形看向沈仲元,又迅速把眼神移開,她聽得有些出神,第一次有人說她的過往是傳奇。她的過往多么平淡啊,在父母的教導下學著她該學的東西,在兄長的庇護下享受著溫暖的生活,她沒有過下河抓蝦式的調皮,沒有過懲惡揚善的經歷,沒有過做成大事的榮光。這二十一年,好像就一晃眼的功夫,匆匆而過,只給她留下隨遇而安的教導和女子的修養,她能用這些,干點什么呢?

在陳玉形眼里,沈仲元才是傳說一樣的存在,智化也是那樣不凡,只有自己什么都不會。但她并不知道,命運對沈仲元和智化并沒有多客氣,他們兩個,都是一只腳已經踏入深淵的人,稍有不慎,足以粉身碎骨。只不過,當你把命運當作負擔,它便顯得格外沉重;當你懂得享受命運,你會發現命運并沒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我們無法預料一切,只能把握當下,欣賞生活,坦然前進。

沈仲元估計智化和陳運聊得差不多了,對陳玉形說:“陳姑娘,請恕在下不能久留。我十天后會離開江陵府一段時間,這十天內,不管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來找我。”

陳玉形看向沈仲元,又迅速移開眼神,她生怕自己聽錯了。她再次不知道怎么答話,她說好,顯得有些太不把自己當外人,可她又不想拒絕。最終陳玉形小聲答道:“謝謝你。”

沈仲元往門外走。這時,陳玉形想再說點什么,可又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沈仲元,還叫沈莊主就顯得生分,至少在陳玉形看來自己應該換個稱呼,但直呼名字又很不禮貌,她想叫他沈大哥,但是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她極力地想克服這種害羞感,手腳都在顫動,面紅過耳,但沒能成功。最后,她只是“嗯”了一聲,把想說出口的話又壓了回去。

沈仲元聽到聲音,把碰到門閂的手收了回來,轉過身,看到陳玉形微低頭站在那里。這時,一股熱流涌上陳玉形的心頭,她全身發熱,似乎沒有了意識,感受不到周圍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存在。她小聲快速地說:“那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吧?”沈仲元應聲答道:“當然,”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說,“告辭。”說完轉身離開了房門。

陳玉形慢慢抬起頭,身上出了一層汗,她開始感覺到了身上的熱度,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有些忘記自己是不是問了剛才那句話,那段記憶很虛幻,讓她不敢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

當天晚上,陳玉形成功勸說陳運去京城游學,并且帶自己一起去。如果陳玉形說自己要去干點什么,父母一定會覺得她瘋了,而哥哥,則會比父母更好說話。

接下來的十天里,陳玉形沒有去找沈仲元。她雖然也糾結過沈仲元的哪個眼神、哪段語氣是不是不太對,是不是在怠慢自己,以及自己的哪句話是不是給對方造成了困擾,讓他覺得自己不會說話,又或者自己再跟他說一句什么話就好了之類的,但總體上,她覺得這個晚上的談話已經很完美了。她怕如果自己去找沈仲元,下一次談話會沒有這么完美,甚至會很糟糕,她想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示給沈仲元,也希望記住二人之間美好的回憶。

這個夜晚,星空深邃。智化、沈仲元、陳玉形三人望著同一片星空,這片星空降臨之前,三人的命運互不交叉,它們平行卻不確定方向地運行著。而今夜之后,他們已經闖入對方的世界,并將在彼此的支持下,朝著自己的目標,平穩地前行。

對了,在這個夜晚還確定了另外一件事,智化和沈仲元同年同日生,智化子時為誕,沈仲元午時為誕,正好差六個時辰。還有就是,智化借著他扮算命先生的癮,給他們三個人算了一卦,然后他跟沈仲元說,沈仲元和陳玉形要是想成,就都得管他叫大哥。

[1]寓意取自《史記陳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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