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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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上海通往北京的綠皮火車上，我第一次遇見小胖，他有點兒駝背，穿著綠色的格子襯衣、黑色的運動褲和藍色的旅游鞋，上車的時候他還幫周圍的每個人放了行李。他看起來性情溫和，但是又透著一點古怪，我的目光有時掃過他，與他對視，卻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東西。我感覺我們之間隔著一層結界，盡管我們存在于同一時間和空間，但是又好像無法產生交集。

我將這種古怪的感覺擱置在一邊，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聽著音樂，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車廂里有炸彈！”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將我的意識一下子從睡夢中拉了回來，這聲尖叫仿佛刺穿了我的胸膛，我沉重且快速地呼吸著，睜大眼睛慌張地尋找聲音的來源。我看到小胖一個人站在車廂中間，格子襯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西裝。他和剛才好像不太一樣，此時的他站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膛，眼睛似乎隨時能爆射出金光。

不明情況的乘客們用奇怪的目光看著車廂中間的小胖，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瘋了。

“我是FBI的特工，炸彈是我帶來的，就在我這個箱子里。但是大家不要害怕，有我在，你們就是安全的。”

“撲哧。”一個乘客笑了出來。小胖兇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不相信，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說著，小胖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把手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這種東西帶上火車的，但是可以看出來那是把仿真玩具槍。

那個乘客又嘲諷地看了一眼玩具槍，露出了譏笑的表情。小胖拿起箱子就掄了過去，兩人在車廂里扭打在一起。警報響了，乘警迅速出現并帶走了發狂的小胖。

這是小胖今年的第六次變身。

（2）

小胖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的父母就離婚了，父母各自赴外地打工，他被留給了姑姑。姑姑沒有孩子，把小胖視如己出，對其傾盡了全部的愛。這樣的愛一直籠罩著小胖生活的方方面面，無微不至。就算25歲的小胖已經搬出去一個人住，姑姑也會每天晚上來家里給他做飯和他一起吃。如果有事不能來，她會在小胖吃飯時專門打電話來：

“小胖，抱電飯鍋去餐廳之前，一定要把插頭拔掉，打開電飯鍋之前要注意別被蒸汽燙了手。吃飯的時候關好窗戶，別被穿堂風給吹著涼了。炒菜在鍋里，可能有些涼了，你熱的時候用燃氣灶要小心一點，用完一定要確定火關了再吃飯。吃飯的時候兩只手要拿上來，別把左手放腿上，更別抖腿，這樣不文雅。吃飯的時候吹一吹再吃，別把食道燙壞了，容易得食道癌。吃完飯把用過的碗筷放到水池里就好，我明天過去給你洗……”

“知道了，行了行了。我要吃飯了，你快忙去吧。”小胖不耐煩地掛了電話，喘著粗氣，準備吃飯。

要吃飯，第一件事就是把電飯鍋抱到餐廳。然而，從第一件事開始，姑姑已經在電話里提及了接下來的所有操作。小胖去抱電飯鍋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姑姑的話，他拔下插頭，抱起電飯鍋，把電飯鍋放在餐桌上，打開了電飯鍋，蒸汽冒了出來，他趕緊把手拿開。他一邊吃飯，一邊抖腿，右手拿著筷子，左手在兩腿之間自然下垂。此時，姑姑的話從他腦子里冒了出來，讓他不要抖腿，把手拿到桌面上。他想反抗，想把姑姑的話從腦子里排出去，于是他腿抖得更厲害了，但是卻發現這樣沒法吃飯。然而，如果他停下抖腿好好吃飯，這又正中姑姑的下懷，他就不能自己做主了。抖也不是，不抖也不是。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刮起一陣大風，穿堂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到小胖的臉上，他看了一眼沒關的窗戶，滿腔怒火，原地爆炸，把桌子掀了。

這是小胖今年換的第六套餐具。

（3）

你們好，我是小胖的姑姑。對不起，我們家小胖讓你們操心了，又“炸火車”，又掀桌子的。

我想先做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我爸爸，也就是小胖的爺爺，是個孤兒。他憑借強大的個人意志白手起家，創造了后來我們家的幸福生活。他吃過很多苦，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他對我們的要求很嚴厲，規矩也很多。

所以你們是不是能理解我對小胖“無微不至”的愛為什么如此充滿“掌控欲”了吧。如果你們同情小胖的痛苦，老想把錯怪到我身上，但是你們怪我，我怪誰去？畢竟我爸就是這樣的人。

有一個這樣的爸爸其實就挺慘了，加上我是家里的老大，又肩負起了不一樣的責任和痛苦。我家一共三個孩子，盡管一般來說，老二才是比較有危機感的那個，一出生上面就有個老大，緊接著又被老三分走了父母的關愛。但是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在重男輕女的時代里，爸媽硬生生地給我生了兩個弟弟。隨著老二和老三的出生，我感覺自己越來越不重要，而且爸媽還教育我：“作為大姐，你要讓著弟弟，你要明白自己作為大姐的身份和責任。”

所以，為了從弟弟身上奪回爸媽的關注和認可，我漸漸成了一個肩負起家里所有責任的大姐，我無微不至地關心每個人，幫弟弟們承擔責任和痛苦，甚至在弟弟離婚后成為小胖的“接盤俠”。我真的是心甘情愿地為這個家庭在付出，愛和責任已經成了我生存的信念。有句話說，你是怎么被對待的，你就會怎么對待別人。所以我是真的愛小胖，用我爸爸愛我的方式，傾盡全力給小胖關愛。

愛，已經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4）

你們好，我是小胖的爺爺。我覺得我有必要解釋一下，小胖的痛苦如果要追本溯源的話也不該讓我背鍋，要怪只能怪老天爺和那個時代。我是1942年出生的，我爸死在了戰場上，我媽悲痛過度，生完我之后就隨我爸去了。因此，我覺得不能總把自己身上的問題怪到父母身上，這樣對父母也不公平。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時代和人性互相影響的結果，只有接納才能放下，然后才能更好地前進。

作為孤兒，我從小承受的最大的痛苦就是一種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感。為了尋求確定感，我都快把自己變成一個哲學家了，我做什么事情都要總結道理。人們覺得我很有思想，但是我心里知道，我只是為了尋求一種確定感，才把自己活成了哲學家的樣子。其實在我身上有很多條條框框，我的內心其實一點也不勇敢，我不像那些在關愛下長大的孩子一樣具有探索的勇氣。我小心嘗試，不斷總結，把自己套在一個個思想的框框里，總結了生活中大部分規律之后，終于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安全了。

后來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我唯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孩子打破我給他們創建的安全區。我把我的條條框框全都傳給了他們，我相信我傳給他們的不僅是知識和技能，還有正確的人生信念。

特別是老二出生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老大心理有問題了，老大不快樂了，也不好好學習了。于是我給老大塑造了一個人生信念，作為大姐，要有責任、有擔當，要成為弟弟的榜樣。是的，給她找點事情做，總比她沒什么事天天給我找麻煩強。所以每當她做家務或者讓著弟弟的時候，我就會給她獎勵和關注，久而久之，我發現老大對于做家務和舍己為人特別主動。看到老大慢慢成為一個這么有擔當的姐姐，我也就放心了。

對不起，我也扯得太遠了，但是總的來說，小胖的精神問題，真的也不能全怪我。

要不就怪老天爺吧。

（5）

你們好，我是小胖。

對，我是個胖子。我是個胖子，這都怪我姑姑。作為一個胖子，從小就受到人們的關注，聽了很多別人對我的評價。有的人說胖子憨厚老實，也有的人說胖子貪婪。從豬八戒的性格特點來看，我覺得憨厚老實和貪婪這對特點，在我身上同時存在。

我認真地給你們講講我是怎么變成一個胖子的吧。我姑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們也清楚了，就她那細致的程度，能把任何一個人逼瘋了，我猜這也是她至今沒有找到男朋友的原因。她太自我了，一定要別人按照她的想法來，你不聽，她就對你發脾氣。

每次她一對我發脾氣，我頂撞失敗，我的心中就壓著一團火，不知向何處發泄，最后就全都轉化成了吃飯的動力。我覺得只要一個人內心平靜，吃飯的量剛好滿足基本需求，就不會發胖。我不行，我的內心不平靜，再加上我姑姑可能覺得我吃少了會餓死。所以我一方面，聽從她的要求，每次多吃一點；另一方面，我又要反抗，而我反抗的方式就是吃死自己。所以我活生生地把自己吃成了個胖子。等我慢慢習慣了，我就變成了一個貪婪的人，一個想要的東西比需要的東西多很多的人。

你要說我性格溫和，我不溫和行嗎？我還能直接跟我姑姑干架嗎？所以拜姑姑所賜，我成了一個貪婪而又溫和的人，當然我的貪婪都表現在行為的細節上，比如吃東西的時候一定要把最好吃的先吃了，并且對于甜食無法節制。但在與人交往中，每個人都覺得我這個人還挺憨厚老實的，其實主要是因為我膽小怕事。然而，也正是因為這種憨厚老實，或者說是軟弱，讓我日復一日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天，我突然爆發，就得了精神病。

（6）

我前些年在機緣巧合之下，考上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還在中關村開了一家心理咨詢室，取名為“心塞”，意為心之要塞。

我第二次見小胖正是在“心塞”。那天，小胖在火車上被乘警抓走之際，我塞了一張名片在小胖的口袋里，希望能幫助這個可憐人。下了火車之后的第三天，小胖自己找上門來。

小胖和我說，他最近兩年飽受“精神分裂癥”的折磨，已經在各大精神病院光顧了很多次。除了開藥，醫生還推薦他做心理咨詢。但是他覺得心理咨詢就是聊個天，一個小時1000元錢不太值得。他看我名片上寫的價格合理，所以就想來嘗試一下。

小胖和我說，精神科醫生給他的診斷是他不僅有精神分裂癥，還有躁郁癥，問我該怎么辦。我被問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我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那你發病的時候有什么表現？”

小胖說：“每次發病的時候我都會打扮成警察、特工或軍人，然后沖我姑姑發火，但是好了以后我又不記得我做過什么。”

我說：“我可以認為這個是精神分裂癥，但是躁郁癥是怎么回事？”

小胖說：“平時的我情緒非常低落，但是發病的時候我就跟瘋狗似的，所謂一段時間抑郁，一段時間躁狂，就是這樣。”

我一聽他說發火的對象是他姑姑，我就明白了。我繼續問：“你對你姑姑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小胖說：“我最煩她老對我指指點點，就連我中午吃飯，她都要打個電話過來告訴我該怎么吃，您說我都二十五六歲的人了，這點事還用教嗎？”

我說：“那你沒跟她提一下這件事嗎？”

小胖說：“我當然提過啊，但是每次一提，她就情緒特別激動地說：‘我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你撫養到這么大，現在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我沒有辦法，就只好聽她的，但是我心里真的很煩。”

聽到這里，我一下子把前后信息對應上了，可能是因為小胖的姑姑太強勢了，讓小胖產生了一種不能自主的無力感。但是他每次嘗試反抗都沒有什么結果，所以所有的情緒和內心沖突都憋回了潛意識里面。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小胖每次發狂都變成軍人和特工等這種有力量的角色，這是因為小胖的內心渴望成長、獨立和強大，他不想被人當成小孩子一樣對待。

我把我的想法給小胖講了一下，“心理學里有個觀點，出現精神問題是一件好事，是你的意識發出的求救信號，所以不用擔心。只要找對了方法，來治好它就行了，這個問題不是永久的。你目前的問題在于，你從小到大都沒有自己做過決定，當你的自我意識逐漸發展起來之后，你渴望獨立自主，渴望自己做決定，但是你受到了姑姑的打壓。有一位心理學大師說過一句話，叫‘父母皆禍害’，雖然我完全不認同這句話，但是我想其實這句話給每一個病人找到了出路，只要把問題都歸罪到父母身上，就會減少對自身的質疑，這樣一來身上的包袱就減輕了”。

小胖說：“我是想怪她，但是她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而且對待我的方式也永遠不會改變。”

接著，我對小胖的姑姑進行了一輪心理分析，挖出了小胖姑姑和小胖爺爺的故事。我說：“你說得沒錯，你確實沒辦法要求她改變，而且我也相信，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改變。”

小胖說：“那咋辦啊？”

我說：“如果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干脆逃避問題！”

“什么？”小胖露出了“問號臉”的表情。

我繼續說：“我建議你先在另一個城市去找一份工作，搬得離你姑姑遠一些，這樣她就干涉不到你了。但她肯定會給你打電話，關心你，繼續干涉你。這時候，我建議你變成一個‘兩面派’，一方面，你在電話中答應她說的；另一方面，你掛斷電話就全都反著來一遍。”

小胖說：“那我不就成了一個很虛偽的人了嗎？”

我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在認知上進行統一。”

小胖問：“怎么統一？”

我說：“你要深刻認識到，你這么做是為了拯救自己和保護姑姑。你千萬不要因為這種分裂的做法，而給自己貼上偽君子的標簽。一旦你給自己貼上標簽，你自己覺得這是真的，那才是真的完了。很多江湖“心理咨詢師”最會給別人下診斷了，他會說你是焦慮癥、抑郁癥，本來沒事也把你嚇出事了。人類最大的問題就是愛給別人貼標簽，我覺得不管有什么問題，先別著急下判斷，你得好好理解自己和別人，再去解決問題。”

小胖說：“您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

“對嘛，咱們先反著來試試。所謂自我的成長和發展就是個體在沒有干涉的情況下，去自主地與現實互動，獲得現實的直接反饋，你的自我意識才能獨立起來。現在的問題在于，你姑姑給你的反饋替代了現實和環境給你的反饋，所以你與現實脫節了。那么你就反著來，先了解什么是錯的，再去確立什么是對的。”

小胖說：“好的，我明白了。”

我說：“另外，我再給你一個建議，如果你不愿意花錢看心理咨詢師，你可以把自己變成心理咨詢師。其實很多偉大的心理學家小時候都有心理問題，比如阿德勒和森田正馬，都飽受心理問題困擾，最后這些困擾轉化為他們成為偉大心理學家的動力。我看你本科畢業沒幾年，不如去考個心理學研究生吧。”

“啊，有道理，不如我就借著讀書，離開我姑姑吧。”

半年以后，我收到了小胖給我發的微信消息。他說：“謝謝您，我聽了您的話，現在搬到了北京來住，已經報了一個培訓機構準備考心理學的研究生。自從上次跟您聊完，按照您說的去做之后，我的病便很少發作了。我現在學了一些心理學知識，發現您給我做咨詢的過程中有很多違背倫理的地方，但我還是很感謝您的幫助和建議，希望您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