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炭，石炭

黑咕隆咚洞，

念欲俱灰慵。

萬家燈火頌，

枯骨摒無蹤。

古方妙嘴里絮絮叨叨，隱約像念著詩，讓站一旁的陸全感到有些意外。

“你今天是不是忘吃藥啊？老在那自言自語碎碎念。”雷默亭有點受不了。

不過陸全環視四周，倒是挺明白古方妙的詩意，這可以說是條再簡陋不過的貨梯，四壁連墻板都沒有，僅僅是鐵網般的籠式廂，能夠清楚地看到四面黑漆漆的石壁，壁上的巖石近得幾乎能聞到煤渣的味道，滿是核核凸凸，完全好似天然形成的豎井一般，連修飾都懶得去做。頭頂不時傳來刺耳的輪軸摩擦聲，在陰森黑暗中特別瘆人，因為這電梯根本沒有軌道，而是靠鋼索滑輪吊著籠廂上上下下，類似的機器他可從來沒見過，估計年歲比葉星島還得大上一圈，肯定是古董級的。

他們下降得蠻快，卻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不知要去的地方到底有多深，整個豎井里沒有絲毫燈火，要不是籠廂四角閃著微弱的光芒，真的給人一種墮入天坑地縫的感覺，隨著電梯下降，一股地底腥風帶著煤潮味直往上灌，順著腳跟子盤旋到腦門，熏得人老想抽鼻子。

只見古方妙臉色不大對勁，猶豫好一陣子，這才吞吞吐吐地開口。

“你這該不會是黑煤窯吧？”

“我說你這人該不會是五行欠揍吧？”雷默亭對這話的反應就是再次舉起巴掌，嚇得古方妙抱著腦袋縮到一邊。

“哈哈，倒是有點兒眼力。”葉星島毫無惱怒，反而笑起來，“的確是個廢棄礦，這里是當年的副提升井，剛才便利店附近那些破舊廠區就是曾經的選煤樓，停產后原本要改造成礦坑遺址主題公園，結果還沒建成就遇上不景氣，公司破產。”他雙手一攤，比劃著。

“咣噹。”隨著一聲巨響，礦梯終于到底，幾乎沒怎么減速，隨之而來的沖擊令所有人都感受了一回幾十年前礦工們的艱辛。

洞底燈火齊亮，也許電梯下降到達的時候，這里的照明就會自動打開，等待人們一探究竟。嶙峋洞頂上紛紛射出光線，一層層由近至遠，電氣開關的咔嚓聲不絕于耳，在密閉的空間內不斷回響，只見無數貨架和木箱胡亂堆放著，延伸到幾乎看不見的洞穴深處，仿佛穴居人遺址般沉寂冷清。

“歡迎來到秘棄倉14號，不過我喊它佛羅倫薩大街14號。”葉星島像導游一樣接著介紹起來。

“嗐，您還糾結著那件事呀。”其他人倒沒什么，而雷默亭聽后神情一變，撓撓頭，有些尷尬。

“我整條肩膀都折那了，還不許說呀？內退的時候上頭問我想去哪，我就說要去威尼斯，結果就給我貶這看大門了。不過也好，你看這多像當年那地，而且又安靜，能讓我好好反思一下。”

陸全又再仔細觀察四周，才發現那些貨架箱包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縱橫交錯，儼然一副縮微的街道城區。天知道那老爺子當年在哪弄了啥妖蛾子，直到現在還看不開，把個好端端的倉庫搬弄成這樣，平日里應該沒少在里邊推演。

這個距離地面幾乎上千米深的廢棄礦井，現在專門用來儲存第二次冷戰期間——那個間諜活躍的時代中，總部研究所開發后遺留下來，各式各樣的古怪裝備原型。由于大部分都是秘密研發的，所以整個倉庫即使在總部的系統里也根本沒有記錄，僅僅用最古老的紙簿記錄上冊。也正因如此，才幸運地在元核大侵攻中保存下來。

“這么大一地就您一人？”雷默亭問到。

“全自動的，也不跟外界鏈接。”

“您真聯系不上總部？就算再怎么討厭阿怨，現在也不是時候嘛。”

“你這不廢話嗎，我像是那么小肚雞腸？早就用無線電聯系過，干擾太強，啥都沒有，只收到你的，說明那些道士的設備比總部還靠譜。”

“那咱暫時躲這，然后發展抵抗軍？”

“別傻了，兵貴神速，現在動作就是要快，否則等它一切都成氣候，就啥也做不成。”

“老人家，不是我說，就咱這幾號人能做啥，干脆分散躲藏一段時間，看有沒有別的隊伍，到時再加入一起打回去嘛。”古方妙一本正經地摻合進來，結果被雷默亭一腳踹開。

“搞來搞去還不是想趁機跑，不過師傅，他這么說不是沒有道理，咱還是蟄伏一段時日招兵買馬？”

“扯蛋，你以為看演唱會——人越多越熱鬧？先不說人家能把你給賣了，混個高級妥協者待遇。或者等你們聚集起來的時候，一個核導彈丟下來，殺的一干二凈，它又沒心理包袱。過多質疑，就是徹底的不信任，我要是沒個想法，能帶你們來？”

老頭兒帶著幾人在倉庫中穿行，這么大的區域走路十分費勁，但物品堆放的雜亂程度卻讓人根本沒法在里面用小車代步，而且要不是有葉星島帶路，他們非得在這片區域里迷失打轉不可。

正當陸全感覺自己快要遇上迷宮里的米諾陶時，眾人來到一個木柜前，木柜大得像個集裝箱，柜門半掩，漏出些緩沖泡沫片，葉星島停下腳步。

“哇，這還有件隱身服。”古方妙遠遠就看見，還有一套棉襖穿在只有軀干的人體模特上，坐落在木柜旁，一邊的貨架上還橫掛著大卷晶體絨，激動得他夠嗆。

“我都說這叫天紗織羽，當然——跟原版還是有些差距。”老頭糾正到。

它的正式名稱叫做靜電極微鱗片形光線曲射服，名字雖然科幻，但實際原理卻來自于一件從胤人古遺址里出土的紗衣文物。據說那件紗衣薄如蟬翼，歷經數千載卻毫無破損，一旁出土的甲片上赫然記錄著它的名字——天紗織羽。

起初考古學家只當是古人佳作，直到做電掃描時，方才發現它的神奇功能。不過無論科學家們如何努力，仿制出來的服裝卻臃腫不堪，毫無原品的巧奪天工，也即是之前葉星島用過的隱身棉襖。

“這玩意穿著費勁，要裝電池才能起作用，電用得還賊快。”葉老頭拍拍模特身上的棉襖，彈起一陣灰塵，嗆得他直咳嗽，然后又指著那卷晶體絨講到，“這實際上就是那些棉襖的內襯，只是不知道為啥屬性完全反過來。不過穿棉襖是為了見人，接下來的行動倒不一定派得上用場，你們需要的是這些東西。”

說罷，葉星島使勁去拉木柜門，但廢了點勁，還踢了好幾腳，在陸雷兩人的幫助下才把門打開。隨著緩沖泡沫片嘩啦啦地傾瀉而出，只見幾具裝甲服套著氣密膜，靜靜地蜷縮在里面。

這種內置機械外骨骼由鈦合金護甲包裹著的單兵作戰系統曾經風靡一時，但隨著各種智能戰斗機器人的普及，再加上體積小而輕便的軟質人工肌肉戰斗服出現，它們就逐漸被淘汰。

“就這幾個舊玩意？”雷默亭隔著膠膜摩挲，仿佛感受起歲月蹉跎。

“別看十年前的東西，防彈能力極好，穿著沖鋒陷陣踏實多了，戰術型敷甲外骨骼，這幾件是用來改裝的原型，加設了真空隧道人員快速運輸器的擴展口。都別愣著，來幫忙解封它們。”老頭子掏出小刀開始割那些袋子。

“啥快速運輸器？”

“哦，就是十幾二十年前，磁浮隧道全線通車的時候，設計院加入了戰時功能，搞的單人輸送載具。”葉星島解釋起來。

裝備設計院曾經設想過在本土作戰時，空中和地面運輸受到封鎖的情況下，通過地底列車網線輸送特種部隊。要在半真空而且超高速的環境下輸送人員，載具就必須有很高的強度和隔離性，到達目的地后還要求可以立即作戰，于是單兵裝甲服就最適合不過了。當時立項后，設計院改造了一批裝甲服進行測試，沒多久冷戰結束，上頭想想本土被大規模入侵也是天方夜譚，于是就把這些裝備封存起來。

“這倒還行，這玩意我會用，還做科長時就訓練過。”

“那你呢？”葉星島轉過來問陸全。

他也點點頭，“以前訓練的時候有接觸過，教具里也有舊型號的。”

“那就行，反正傻瓜都能操作。”

可雷默亭倒是有點不知所措，“我說，您老不會是打算用運輸器把我們送到元核基地吧？即使有裝甲服也還是杯水車薪呀，亂打一通然后做炮灰？。”

“我看智商沒個兩百五哪會擔心這種問題，我像那么沒人性的嗎？你們有沒有聽過墜針計劃？”

見大家一臉懵然，他咧嘴大笑，找來一個小木箱當板凳坐在上面。

“哈，鐵定沒聽說過。”這老頭說書似的賣弄起來，如果不是當下的困境，大家保準以為他對所有發生的事滿欣歡喜。

說到遠程導彈與反導系統，一直就是矛與盾之間的競爭，但矛永遠都走在前頭，尤其是極音速末端制導彈頭，使得反導防御系統幾乎無法攔截，但自從霧狀極音速攔截器的發明，卻似乎為盾扳回一城。

這是一種能在高空中迅速散開并懸浮一段時間的麥芒狀金屬霧，利用其特殊的物理和電離效應，能將穿過霧狀區域的極音速武器表面瞬間加熱到極高溫，從而令其無效化。這種守株待兔式的攔截方式，對于本身就是極音速武器的洲際導彈彈頭有著極高的攔截效率。

當時的軍事強國們普遍列裝能在大氣層中進行超高速無序彈跳的乘波體末端制導彈頭，而且無論這種霧狀攔截技術再怎么高超，始終會有漏網之魚，但自打有了它之后，矛與盾的競爭從來沒有那么接近過。

裝備研究院自然不能閑著，“墜針計劃”就是當年因應霧狀極音速攔截系統出現之后，所開發純物理性攻擊武器。

該武器主體是一根針的形狀，但體積當然要大得多，主要材質是致密碳化鋯鈾合金，其硬度和耐熱度都高得離譜，由遠地軌道上的偽裝衛星使用特殊方法發射，并且于再入大氣層階段仍能加速。它沒有電磁屬性，末端再入時可以達到30倍音速，根本無法被攔截。在命中地面目標時由于超高的速度，令它即使只是根實心竿子，也會得到比鉆地彈頭還要大得多的動能。

這就意味著強大的穿透力和破壞力，而攔截霧的作用卻只能讓它更熱一些，那樣反而增加攻擊時的殺傷力。

如果你認為它只是實心的鉆地彈頭，那可就大錯特錯。經過特殊設計的桿式針體，在穿透目標建筑物的過程中，合金鈾部分不但會不斷迸裂自銳，像霰彈一樣擊殺周邊的有生目標，碎片還會因為預計好的極大壓力不斷發生臨界反應，中子轟擊將會橫掃整片穿透打擊區域，以確保被攻擊的生物目標即使不被當場擊殺，也會在短期內死于核輻射。

不過，雖然墜針有著極高的毀殺能力，卻幾乎只能攻擊固定或者預設方位的目標，也就是敵國躲在地下堡壘的首腦。由此它的制造和部署都是絕密，而且數量稀少，畢竟空間武器的成本非常高昂。

“如今要打擊元核，就正好派上用場，你們搞開那兩個超導盾，墜針就能做到類似核打擊的效果，如果沒有裝甲服，基本上很難存活。”

“我們有開啟第二道門的權限，那還比較容易，但是井蓋上的第一塊盾怎么辦？”陸全問到。

葉星島指指那卷晶體絨。

“把這貼到裝甲服上，潛行過去，炸壞第一層，不過凡事都得有個備份，你們今晚先好好休整，等天亮再行動，那些藍布白天才好使。”

“嘿，古有夜行匿蹤，今有白日隱身。”雷默亭笑著打個諾。

“十年沒見，你小子話倒是變多了”

他們花了點時間，像小學生貼紙那樣忙活手工，把兩套裝甲服貼得屎藍，陽光下肯定要多耀眼有多耀眼，然后終于得以在1000多米的地底好好睡上一個安穩覺，縱使雷默亭的鼾聲在洞窟中如火車過路般回蕩，陸全卻睡得無比踏實。

第二天葉星島就帶著雷默亭和陸全兩人出發，老頭樂后面還拉上輛小掛車，拖著裝甲服和一些裝備。他們避開小鎮市區，在山坳里開了一個多小時，這段路平平無奇，山里山外風景仍舊秀麗，但就連陸全都毫無心情去觀看，畢竟大戰在即。

等去到一處山間平地，他們下車進入樹林，隱蔽好車子，就穿上裝甲服。說是衣服，實際上就是在厚重的防彈布料上嵌滿六邊形防彈板，為了支撐它的重量，維持使用者的機動性，又加入碳纖維動力骨架，因此穿起來就比較魁梧了。

陸全站起來伸展手腳，感覺還是很容易適應。由于是較早的型號，既沒有鏈接式人工智能，也沒有自適應感知，使用芯片基礎的自律式輔助控制只能跟隨身體動作來進行平衡，使得反應相對笨拙些。

他把掀開在裝甲服背后的頭盔戴上，為了提高防護水平，這種整體式頭盔呈現古怪的多邊形，穿戴后幾乎跟外星人沒啥兩樣。它并沒有觀察用的玻璃面罩，而是由六個廣域攝像頭代替視野，分成兩列鑲嵌在奇特避彈外形腦袋的正前方，像昆蟲復眼那樣，隨時掃描不同的方向，將外部景象投映在頭盔內部。由于沒有腦機鏈接，指令的輸入會比較麻煩，只能靠手腕上細小的輸入鍵盤和頭盔內的視線跟蹤來進行，但也足夠。

葉星島帶著他們穿越樹林，扒開兩層破舊的鐵絲網，直至一處山丘與密林交接的地帶，這才停下來慢慢觀察。坡下連著一片庫房，各式被毀壞的車輛橫七豎八，有的甚至燒得只剩下架子，黑中透黃，在昏暗的天氣下陰陰沉沉，鴉雀無聲。

“這是哪？不是去元核老巢么？”雷默亭問到。

“誒，沒個十年腦溢血問不出這種問題。”葉星島扭過頭來，像看外星人似地望著他，滿臉諷笑，“我啥時候說過去它老巢，手頭上沒家伙你去喊它請客吃飯？更何況你們也得試一下裝甲服，免得臨場翻車。這里是本地工程兵部隊的駐地，所以沒挨炸，傳出過槍聲和爆炸聲，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抵抗。”

他用手指略略在地上比劃，指示基地里各處的大致位置，“進去之后，找到我剛才說的庫房，沒記錯的話，那里應該有線性粒子切割器。這玩意的同位素電池死沉，要外骨骼才搬得動。我以前學過把小型核電池改造成脈沖手雷，這貨應該差不多，只是大點而已。”

“好家伙，還以為您連核脈沖炸彈都給咱準備好了呢，到頭來還得親自動手去偷呀？”

“你當我是機器貓？百寶袋里什么都有？”老頭兒臉拉得老長，反問回去，“倉庫里的東西都有些年頭，有些導彈燃料槽都在冒水，我找好久，好不容易找著個還能用的反坦克導彈，否則當時都救不了你。”

他架好搬來的大范圍電磁干擾器，那是個圓圓的大鐵桶，不認真看還以為是哪家的水桶倒扣在地上，上面已經滲出些銹斑。

“你們標示一下那個掃描無人機。”葉星島指指天空，“應該只剩下些打掃戰場的，注意點，盡量別驚動機器人。”然后他遞給倆人一個小盒子，只見上面凸起個半圓形藍色膠囊，貌似可以旋轉。

“這些晶體絨噴過特殊的顯影劑，除了你們自己能看到對方，其他的設備都不會對它有反應。你們進去后，用無線電的話可能會被監聽，只能開紅外線抵近通信。這個量子自旋信號器很特別，在宇宙任何角落都能聯系得到，天底下僅此一對。不過只能收發單一信號或者按按電碼，所以造出來后毛用沒有，就扔倉庫里了。萬一你們在里邊出事，按下去，藍色標記會變紅，那我就在這邊打開干擾器，然后掩護你們撤出。”他搖搖手中的信號器，用眼神指向安放在地上的那把怪槍。

“您怎么不把那天殺什么鬼——那棉襖穿上。”雷默亭說到。

“你們才是主角，我蓋塊晶體絨就行，再穿那勞什子衣服鐵定得中暑。”

“行吧，那我們出發啦，看緊點。”

“注意啊，那些晶體絨怕火，一燎就化，別弄損了，過后還得入庫記冊的。”葉星島忽然又提醒一句。

雷默亭把嘴里銜著的草葉往外咔呲一吐，戴上頭盔，回一句，“得了唄，老頭子，都啥時候，還惦記這個。”

說罷帶著陸全踮手踮腳地進入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