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絕情信箋,楓山信物
- 楓山信物
- 和孺
- 4001字
- 2022-08-18 23:17:46
蕭楓又摟著劉衫在應(yīng)天殿前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將劉衫送回永乾宮歇息,畢竟這幾個月以來劉衫一直跟著他忙著打江山,還不曾好好休息過,蕭楓便有些心疼,吩咐宮中的廚子多燉些補湯補藥給她服,將身子養(yǎng)好些,以免以后落了病根。
劉衫雖是醫(yī)者,但她自己時常不記得照看自己,便只能他多操心些。
劉衫現(xiàn)今本有自己的寢宮玉鸞宮,是在長樂宮原先的地段上重建的,也是根據(jù)劉璟的描述試著裝飾的,后來見劉衫確實是喜愛比較淡雅樸素的風(fēng)格,便也放了心。劉衫雖說性格的確要比書中那些真正的隱士要活潑一些,但對于家居一類卻是偏向于淡雅恬靜的風(fēng)格,能讓她心靜一些,好繼續(xù)研習(xí)醫(yī)術(shù)。
只是這玉鸞宮與歷史上其他皇后住的宮殿有些不同,蕭楓知道劉衫平日里閑不下來,時常要看醫(yī)書,寫些關(guān)于藥學(xué)的記錄,藏的書也要多得多,特地在宮殿旁建了木制的一幢小閣樓,專門當她的書房與藏書閣,讓她能潛心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閣樓她自然時常用著,只是那寢宮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倒像是一個裝飾品,無甚實際的用處。而原因便是蕭楓本就不打算將兩人分開住著,將自己的永乾宮當作兩人共同的寢宮,夜里也在永乾宮同榻而眠,故而那玉鸞宮對于劉衫而言,不過只是個象征皇后的標志,她自己也只是對那座小閣樓有興趣罷了。
故而每當劉衫要回去歇息,蕭楓總是默認著將她送到永乾宮去,還總是不斷迷惑她只有永乾宮才是兩人真正的家,時日久了,她也習(xí)慣了。
等到蕭楓將劉衫送回宮后,他便回到御書房,立即提筆書信一封到中穆公府去,簡要說明過幾日要帶劉衫回府的事情。
蕭楓不久前領(lǐng)兵破城入宮以及登基為新帝的事情,中穆公府與東禹伯府便已經(jīng)明白了個徹徹底底,自然也知道了他與劉衫二人的關(guān)系,兩方各自有些怨言,卻也不多說什么,畢竟這二人瞞了雙方這般久,私底下也處得很親密了,怕是該干的事都干了個遍,再要出面阻止都已經(jīng)遲上加遲了。
東禹伯府那邊倒還好說,畢竟傅氏一家到底不喜愛劉氏一族的作風(fēng),也對蕭氏一族沒有太多的意見,即便劉衫不遇見蕭楓,也斷不會真讓她在楓山上孤獨終老。故而劉衫只與蕭楓一同去拜訪了一趟說明清楚,又有蕭楓皇帝的身份壓著,伯府自然不會有什么異議,只是讓他們二人今早與公府溝通好,兩家作為親家好聯(lián)系。
蕭石雖是早在蕭楓登基之日便已經(jīng)理清了這幾個月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不少關(guān)于劉衫與蕭楓之間的事情,但在起初一兩日,他怒得差點又要與蕭衍爭吵,幾次書信到宮里去要將蕭楓叫回來痛罵一頓。
蕭楓是想回來,只是也從書信里猜出蕭石的情緒著實不穩(wěn)定,太過偏激,現(xiàn)下回去也只能被他逮著訓(xùn)一頓,根本不能好好溝通,索性當沒收到那些信,先等蕭石自己冷靜幾日,在親自帶劉杉回去。
好在情況也確實如蕭楓所料,蕭石冷靜了幾日,也終于想清楚了些,又加上蕭楓偶爾來一封信幫著他理順當年劉衫祖輩與劉衫的關(guān)系,他才漸漸覺得確實是自己有些偏執(zhí),將所有罪過都怪罪在這小姑娘身上了,便也緩和了幾分態(tài)度,讓蕭楓盡早帶劉衫到公府來,將以前的事情講講清楚。
……
三日后,中穆公府,明德堂。
蕭楓如今雖是皇帝,但平時也不愿有皇帝的架子,如今回到公府,自是一切按照原先的樣子來,穿平日里穿的衣服,行平時該行的禮節(jié),劉衫也不拘謹,言談舉止間盡是落落大方之態(tài),倒讓蕭石少了些偏見。
蕭衍仍舊是坐在輪椅上,在寒暄過程中時不時盯著劉衫出神。
相比于對著蕭石有些疏離淡漠之外,劉衫對蕭衍的印象卻并不壞,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次在楓山之上,蕭衍離開前含著淚對自己道了聲“對不住”,她始終覺得這樣一個老人內(nèi)心是善的,當年的事情說不準有什么誤會在其中。
蕭楓伸手將劉衫的手包在掌心,輕輕地摩挲著,這樣的動作無疑是在向兩人公開承認了關(guān)系,雖說蕭石與蕭衍早在信中得知兩人已是事實上的未婚夫妻關(guān)系,但如今看到蕭楓在他們二人面前再次表白關(guān)系,還是有些怔怔然。
劉衫看著蕭衍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好似總是汪著一潭淚,從自己初次見到他便已是這般,心下只是嘆息。
“世伯父,世祖父,這么多年來,劉氏與蕭氏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僵著,世侄女與蕭楓也試著去查清當年的一切,奈何一直查不到具體的信息,今日叨擾,也是想請二位長輩解疑,這也是蕭楓與世侄女現(xiàn)下最大的心愿。”
劉衫聲音很輕柔,卻也不卑不亢,無疑也是在告訴蕭石二人,自己此番前來并非是為了給當年的事替劉氏家族道歉,而是以雙方平等的姿態(tài)來討論此事。
蕭石不語,蕭衍聞言卻是重重嘆息一聲,默了半晌,方才看向?qū)ψ膬扇耍皸鲀海瑒⑸拦媚铮銈兛捎凶屑毧催^自己的玉珠和玉鐲?”
蕭楓與劉衫對視一眼,輕輕點頭,“自然看過。”
“那,你們可有過什么想法?”
劉衫低頭看了手上的玉鐲一眼,輕聲道:“我與蕭楓曾懷疑過這玉鐲與蕭楓身上的玉珠,應(yīng)是同出一玉……”
“不錯,”蕭衍握著輪椅扶手的手緊了緊,垂下眼睛,不去看有些發(fā)怔的二人,“這玉,便是我當年交給劉尚的,你們可以認為,這是我給他的信物。”
“祖父?”劉衫聽見“劉尚”二字,心上猛地一跳,杏眸中現(xiàn)出幾分訝異,蕭楓也是凝了劍眉,等他說下去。
蕭衍看著劉衫,似是在尋找當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白衣公子的影子。每每看著這姑娘,他總要想起劉尚,她的眼睛實在太像他,可以說是像極了他,以前蕭衍總覺得一雙杏眼生在男人身上著實過于秀氣了些,現(xiàn)下看來,卻有著專屬于劉尚的獨特氣韻。
蕭衍嘆息一聲,移開目光,只是挪動著輪椅,轉(zhuǎn)身向外而去,“隨我來罷。”
劉衫與蕭楓對視一眼,便雙雙起身跟在蕭衍身后,蕭石面色忽地有些陰沉,似是知道蕭衍要做些什么般,卻也不好多說什么,邁步跟上前去。
蕭衍帶著三人來到自己的書房,房間有些昏暗,蕭楓擔心蕭衍磕著碰著,便上前去推著輪椅,直至蕭衍讓他在一個書柜前停下,伸出蒼老的手將那書柜的小門推開,里邊只一卷書冊,蕭衍便將書卷的方向往窗邊挪動幾寸,書柜后的墻壁上竟出現(xiàn)一方小小的暗格。
蕭衍伸手將暗格向下摁了摁,那暗格便如同柜門般彈開,里邊赫然放著一小枚碎玉,碎玉下壓著一紙疊好的書信。
蕭楓與劉衫只往那碎玉一看,當即便認出那正是與玉鐲和玉珠同樣質(zhì)地的一瓣碎玉。
兩人出神間,蕭衍已將那紙書信小心翼翼地取出,緩緩攤開撫平,似是看到了過往的一切般,將那干枯的手指在有些發(fā)黃的書信上摩挲著。
許久之后,他方才顫著手,將它遞給蕭楓二人。
“這信,便是我當年寫給劉尚的絕情信。”
蕭衍雙手緊緊攥住輪椅的兩側(cè)扶手,閉上雙目,這幾個字仿佛是咬著牙說出來的一般。
蕭楓與劉衫聞言心上猛地一跳,滿目的詫異,卻見蕭石面上并無過多的表情,只是冷著臉,有些許陰沉,似是早便知道了一般,卻仍是在聽到這句話時如同瞧見了什么臟東西般背過身去,不愿再看蕭衍一眼。
絕情么,絕的是什么情?
蕭楓深吸一口氣,垂眸看向手中發(fā)黃的信箋,其上是蒼勁有力的草書,筆鋒凌厲,滿紙皆是決絕。
劉衫見他神色有變,眼眸愈發(fā)深黑,最后只閉上眼睛深深地沉默了。她有些怔,伸手從蕭楓手中接過那紙信箋,一行一行字地看過去,終究明白為何蕭石與蕭楓會是那般反應(yīng)。
她曾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卻獨獨未曾想到過竟是這般,自己的祖父劉尚竟對蕭衍有情,且看這紙信箋上點點暈染的淚痕,只怕是蕭衍自己都陷進這段絕不會被世人所接受的情感之中。
蕭衍說是給劉尚的絕情信,但卻一直沒有寄出去,只是自己收著。那么這所謂的絕情,究竟是絕的何人的情,是劉尚對蕭衍的情,還是蕭衍對劉尚的情?絕情絕情,時隔數(shù)年,究竟真的有徹底地絕去了么?
蕭石沉著臉,卻不像以往那般怒不可遏地與蕭衍爭吵,只是沉默地立在窗邊,只留給三人一個背影。蕭衍似乎是對蕭楓二人的表情早有預(yù)料一般,抿著唇,也沉默了良久,方才嘆息一聲,淺淺地談起當年的一切。
數(shù)十年前,東祁尚未覆滅,是鄰著北陳東南部的一個國家,國力雖是不強,卻也絕非弱國。當時他蕭衍一族與劉尚一族皆是東祁名門望族,世代世襲爵位,加上兩家又是武官之首與文官之首,平日交往也頗為密切。
蕭衍與劉尚相識那年,兩人尚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由于兩家多年聯(lián)姻,兩個少年也有或多或少的遠親關(guān)系,加上志同道合,兩人交往異常親密。蕭衍要長劉尚兩歲,起初對他也只是兄弟般的情誼,兩人一同讀書習(xí)字,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后來,他方才察覺到有一絲不對勁,劉尚的行為舉止似乎都在向他強調(diào),自己對他似乎從不止步于兄弟情意。
十八歲那年的一個秋日,楓葉落滿了楓山,遠遠望去,一片黃紅交雜,似火焰般地在天邊熊熊燃燒。劉尚書信給他,約他那年中秋到楓山上飲酒賞月。蕭衍當時也并未往別處想,便也應(yīng)允。
只是他竟未曾想到,劉尚竟會做到那樣的地步。
……
蕭衍顫著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將往事道完,渾濁的眼睛里已是盈滿了淚,凝了半個世紀的滄桑與凄苦。當將一切事情向?qū)O輩和盤托出,他有感覺自己多年來壓在心上的一塊巨石終于砸落在地,渾然一松,卻是瞬間令他癱軟在輪椅之上。
“劉尚與我不同,他不畏懼這世間的一切,”蕭衍苦笑,眼角滑下一行濁淚,“我不過是一個懦夫,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房間里一片死水般的寂靜,只余下蕭楓與劉衫沉重的呼吸聲,蕭衍閉上眼睛,眼睫潮濕一片
蕭衍沉默著,而這沉默又在無形之中給了劉衫一個肯定的答案。蕭楓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嘆息。
“那,祖母的死,真的與你有關(guān)么?”
蕭楓掙扎許久,終究是沉聲問道,卻與蕭石陰鷙的雙目相對。
“她看到了這紙書信。”
蕭衍聲音有些虛弱無力,只是喉間滾動,咽下咸苦的淚,“她拿著這紙書信沖到我的房間,質(zhì)問我當年的一切,質(zhì)問我為何要瞞著她,瞞了她這么多年,覺得自己是為我這個龍陽君遮丑的一匹遮羞布。”
想起自己妻子的死,他的眼中劃過一瞬的痛意。在蕭石八歲那年,他的妻子知曉了數(shù)十年前發(fā)生的一切,在事實面前,自己所有的辯解皆是蒼白無力,只能頹然地聽著她對自己的咒罵,隨后無法忍受般沖出房門,一頭撞死在了石柱上。
那根石柱上,現(xiàn)今還有抹不去的血污。
當他驚慌失措地想要跟著沖出去時,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了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他抱著她的尸首哀泣,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蕭石早已將一切看在眼中。
他知道蕭石是誤以為自己失手殺死了母親。那是他第一次,從這八歲大的孩童眼中看到了無邊的恨意,而這樣的恨意持續(xù)至今,沒有半分退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