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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路遙歸夢

  • 云海無極
  • 周伽童
  • 4225字
  • 2022-12-04 23:00:00

薛檀樅購置了一艘小船,從杭州錢塘江渡口沿富春江順流而下,于深夜趕至桐廬縣桐君山山腳處,停船而歇。

桐君山為富春江、天目溪交匯之地,突峰向天,深谷朝地,原野橫亙,實在是云波詭譎,險極美矣。

恰逢有一所依山傍水的山間驛館,名曰浮金小館,薛檀樅、云漠光、柳白櫻三人索性打算在此住下來。

深夜時分,月掛枝頭,幾位賓客于前廳醉酒而臥,侃侃胡談。

一人說,“著急也沒用,你看那些在空聞山跟前轉圈圈的,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沒找到,連個入口都沒有。該喝酒喝酒。”

“說也奇怪,這天機紫微宮的秘密被藏了好些年,怎么突然又冒了出來?聽人講,最開始的圖紙是在任紅英的漕船上發現的。你們說,任紅英怎么會有這寶貝東西?”范秋民想到了什么,目露精光。

“走了狗屎運唄。”黃萬青嘆道。

“黃老弟,別說你沒往其他方向想過。搞不好,當年江南三世家就是奔著這去的。尤其是這會是誰的主意,一眼明了。”

幾個人泛著酒氣交換著眼色,“范老哥的意思是……乾……”

“對對對,就是那個意思。”

“要真是如此,咱們幾個老骨頭可沒什么希望拿到寶藏啊。”黃萬青嘆道。

“那范老哥什么打算?”

“盯著孟家人的動靜,跟在他們后頭,背靠大樹好乘涼。”

說這話的老頭,看似抱著酒壇子迷迷糊糊地喝著,可眼縫里的狡猾展露無遺。他醉倒在板凳上,靠著立柱,瞇著眼盯著三個新入店的客人。

一個瞎子、一個癱子、一個青年。

身上沒有兵器。

衣著老舊窮酸,但付房錢挺痛快。

而看外面天色,已過子時。

見這么多衣衫不整的江湖匪徒倒在前廳,不驚訝不害怕,視若如常。若是尋常百姓,定會戰戰兢兢,躡手躡腳,哪里會如何淡定?這三人怕是有鬼!

驛館的客房不多,僅余下兩間空屋,位于庭院一西南一東北的死角,視野昏暗。

薛檀樅迅速勘驗周遭環境,“如此雅居,竟有不少三教九流入住其中,還是訂一間房,你們睡在里面,我守在外面。”

柳白櫻問道:“你不打算休息?”

薛檀樅答道:“我不累。”

“也是,兩年前我們在雪山里追蹤青靈子,七天七夜沒有合眼,這點路程又算得了什么。”

云漠光恍然道:“青靈子?我想起來了,是白鹿子的高徒。最后將他抓到了嗎?”

“為了抓他,我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青靈子狡猾貪婪,昆侖山叢林里到底都是他的蹤跡,最初去找他的人被耍的團團轉。他自己藏身到昆侖地宮修煉禁功,我們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鎖定他的位置,將他押回天山。”

“青靈子在天山?”話語里驚心動魄的世界令云漠光頓生向往。

“他被關在彌蒼的住處……人已經瘋了。”

云漠光驚詫不已,“怎么會這樣?”

“還不是彌蒼攝人心智之法太過霸道,青靈子這樣極端的個性落入他手,簡直是正中下懷。”

話間,柳白櫻看向浮金小館背靠的那片樹林,長了幾棵高聳茂密的香樟樹,用目光一指,“檀樅,你若執意去山林里喂蚊子,那里居高臨下、俯瞰全局,視野不錯。”

“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薛檀樅嘴角上揚。

柳白櫻得意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想要什么我最清楚不過了。”

云漠光笑意釋然,再也不去介意柳白櫻和薛檀樅之間默契的互動了。此時此刻,她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紅鷹做事風格和規律。紅鷹受命于孟千山不假,但行動自由、來去自由,倒也不是所有事都按照乾元山莊的意志辦事。如果紅鷹得知自己僥幸活命,下一步會如何做呢?

“在想什么?”薛檀樅蹲跪在云漠光身前,拉起她的雙手握在手心。

云漠光正想得入神,手背涌起的酥麻感令她急忙把手抽出來,“沒什么,只是有一點擔心。”

“擔心什么?”

“跟沈照暉相處的幾日,聽聞了不少關于紅鷹的舊事。她天生心狠,喜歡拿捏敵人的軟肋,逼人就范,且絕對沒有肚量容忍第二次失敗。”

柳白櫻皺了皺眉,關切道:“你是擔心她會挑準軟肋要挾你?可你的軟肋除了檀樅還能有誰?紅鷹若是敢來抓他,豈不是自己送上門來?”

“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云漠光擔心起蔣術奇的安危,但紅鷹敢對梧桐谷直接下手嗎?

見狀,柳白櫻狐疑的表情顯露出來,“難不成你還有其他軟肋?難不成你……在考慮蔣術奇會不會受到牽連?”

云漠光心里咯噔一下,“你不要瞎猜。”

“我哪里有瞎猜,在這里你除了他也沒別的朋友啊。而且,你連虛靜經都傳授給他,證明你非常信任他,不是嗎?”

“他體內的毒雖解,但復原不易,所以我才將虛靜經傳授給他,希望他求得圓滿。醫人,不就是應當傾盡全力么?”

注意到薛檀樅的臉色逐漸難看,柳白櫻繼續問道:“起初為什么選擇救他?你明明知道,若是出手干預,難免會被人懷疑身份吧?”

云漠光認真回憶著往事,誠懇的表情襯得她青澀可愛,“大概是為了酬金吧。逃出西夏時身無分文,一路上饑腸轆轆,碰見這么個好差事。”

薛檀樅盯著光暈下云漠光白玉一般的面龐,道:“漠光,你變了很多。”

柳白櫻道:“本人也頗有同感,你向來颯爽尊貴,如今有了人煙氣,顯得笨拙沉重極了。”

“是么,先幫白櫻換藥吧。”云漠光笑了笑,心想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吧。

想到腿部肌膚滿目瘡痍,柳白櫻內心仍是拒絕,“檀樅,你把藥調好,我自己來。”

薛檀樅拿出紫檀木制成的防腐藥箱,開始勾兌藥物。藥箱內部分層,一層有十六格之多,對應著不同的藥物。他依次取了不同比例的藥粉混合在一起,兌了些許黃酒,調制均勻,“還是我來吧,疼的話你就忍著些,盡量不要扯到前胸的傷口。”

被心愛之人呵護,柳白櫻突然又對生活充滿了眷戀。她雙目灼灼盯著薛檀樅桀驁英俊、邪佞狂妄的側臉,內心又生不舍、不甘,頓時心生一計。

“啊,被蟄到了,疼。”柳白櫻嬌嗔地叫出聲來。

云漠光的耳朵隨之一動,臉轉過來。

“檀樅,輕一點,好么?”

薛檀樅迅速識別出這番拙劣的表演,眼神夾雜著無奈的冷漠,道:“要是腿還有知覺,說明還有得治,是好事。”

柳白櫻與薛檀樅雙目對視,明白他已看穿自己的詭計,置氣問道:“疼才有得治,是嗎?”

“腐肉盡除,瘡面恢復,清除毒素,一步一步來,別灰心。”

須臾之間,云漠光靈光乍現,突然想到一個神物,在淺塘沼澤尋白鶴之時,曾意外收獲了一只解百毒的莽牯朱蛤。那只莽牯朱蛤被她制成藥丸,分為了六份,分別贈予了云九重、伯寧屹、伯寧萱、薛檀樅、彌蒼和勒喜,也就是說薛檀樅體內流著的血液有治愈奇毒的功效。

“檀樅,也許天無絕人之路。”她高興又激動。

“什么?”

“你的血液可以當做解藥,可以喂給白櫻試一試。”

“我的血液?”薛檀樅并不知情。

“離開天山回黑水城的路上,我們曾在沙漠歇了一晚,那天我在你的水囊里偷偷放入了一顆莽牯朱蛤制成的丹藥,當時你提到水的味道有些奇怪,還記得嗎?”

“記得。”那是薛檀樅以為最后能跟云漠光相處的時光,相處的每時每刻都放在心底珍藏,自然印象深刻,“所以,莽牯朱蛤的丹藥你留給了我?”

云漠光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愿接受我的好意,只好擅自隱瞞了此事。但現在想想,那真是個正確的決定,負子蝽的毒是可以解的。”

柳白櫻咬了咬嘴唇,內心生出了一絲希望,可偏偏不想領這份情,陰陽怪氣地問道:“那么好的東西你沒給自己留嗎?”

云漠光猶豫片刻,訥訥答道:“丹藥沒有那么多。”

薛檀樅內心的震撼無法言表,深知自己虧欠漠光的實在太多,后悔曾讓她那么傷心那么難過。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沉色道:“怪不得中了昆侖派霍邪的百足鱗毒針,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漠光,我……”

“你中過鱗毒針?”云漠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內心空落落的,方才竟是空歡喜一場?百足鱗毒針,萬毒之針!天下毒兵器榜,它排行第三。

“霍邪的針確實擦傷了我。”薛檀樅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沒有展開說明那時的狀況。

兩年前,昆侖派與無極門約定戰于昆侖之巔。昆侖派乃武學發源之地,勢要穩坐天下武林首席,以敬元祖。一元祖師派出關門弟子霍邪與薛檀樅比試,雙方攻勢目不暇接,形勢兇險非常,稍一分神便有性命之憂。柳白櫻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與昆侖派青靈子末位弟子高展爭執起來,眼看便要為高展所擄,薛檀樅不得不分神出來解救柳白櫻。瞬間鱗毒針齊射而出,薛檀樅護著柳白櫻迅速躲避,仍有三根鱗毒針劃破了上臂。

“鱗毒針毒性劇烈無比,恐怕會將莽牯朱蛤的功效耗盡。”如此一來兇多吉少,云漠光感到失望。

“算了,不必麻煩了,都是因果報應。沒想到是我親手毀滅了自己被拯救的機會。”柳白櫻心如死灰道。

云漠光安慰道:“這世上不只有一種解毒圣物,除了莽牯朱蛤之外,還有赤甲金龜、狐尾靈猿,若有機緣……”

柳白櫻嗤笑出聲,自憐自艾道:“上天何時眷顧過我?與其給我虛無的希望,還不如現在就讓我死心。負子蝽的毒解不了也無妨,反正我也討厭這個人間了。”這一番看似痛快的胡話,反倒襯托出她的自私懦弱。

云漠光皺起了眉頭,明白了柳白櫻陷害她的根本原因,“你該不會認為自己的不幸都是外界造成的吧?”

“不是嗎?”

“那配得上你的該是怎樣的人生?”

柳白櫻不服氣道:“你什么意思?我就只配過這樣的生活嗎?你的人生我配不上了?”

“那你想要我人生的哪部分呢?”

相同的情景再次上演,柳白櫻答道:“你的起點。西夏貴族的身份、無極門門主的唯一血脈。”

“還有嗎?”

“你的天賦。”

“與檀樅相比,我哪里有什么天賦。還有嗎?”

柳白櫻嘴角惡笑,“沒有了。”然后,靜候著云漠光抓狂的反應。

“也就是說,你只看得上我人生的起點,并不贊同我后面的經歷。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根本不會跟我做出同樣的選擇。當沒藏歧提出要迎娶我時,你會欣然成為他的夫人。當衛慕莘設計陷害我時,你會拋棄萱兒選擇保全自己。甚至根本不會愛上檀樅,對嗎?”

薛檀樅的內心又燃起了希望,“愛”——云漠光拿這個字來形容曾經對自己的感情。

“我——”柳白櫻頓時語塞,仿佛每一個問句像火一般灼燒著自己的靈魂。

“如果你真的是我,那我的起點也不能滿足你的欲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難道你不會羨慕衛慕家的女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會羨慕皇帝的女兒貴為公主、尊貴不凡?”人心永遠是貪婪的。

被說中心事的柳白櫻退縮成脆弱的姿態,眼眶含淚,“你沒有在我的人生里活過一天,憑什么指責我?”

“你也沒有在我的人生里活過一天,就憑借自己的假想嫉妒我。”

柳白櫻難以置信地問,“云漠光,你一天都沒有怨恨過這個世道,是嗎?”

云漠光毫不猶豫回答,“有過。”

“什么時候?”

“越是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這一句又點中了柳白櫻的要害。

柳白櫻本還想反駁什么,可莫名卡在喉嚨里發不出聲來,云漠光說的的確如此。

“從前我是不服氣,現在……還是不服氣,但好多了。”

云漠光笑笑,“我沒有了西夏貴族的身份,你恨我的理由也少了一個?甚至眼下我們都被人追殺,處境一樣的慘。”

柳白櫻也笑笑,“所以要把悲慘還給敵人,讓罪魁禍首無路可逃,對吧?”

云漠光點點頭,“血債血償。”

薛檀樅面沉如深潭般倚靠在一旁,狡黠的桃花眼亮起極狠極細一道光芒,“乾元山莊孟千山、孟松承、紅鷹三人,一個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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