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將夏州城浸成鐵銹色,城頭西夏軍旗獵獵作響。
兩人勒住韁繩,停在城門不遠處。
對蕭泊舟來說,是進入異邦的警惕。而對云漠光來講,是刻進骨髓的親切。在她的清透的瞳孔里,蕭泊舟意外看到了低沉又瘋狂的雀躍。
“我回來了。”云漠光默念道。
“我們現在還不能進城。”蕭泊舟提醒道,“這里臨近邊境,需要通關文牒。”
“沒關系,等夜晚潛進去好了。”
蕭泊舟展眉,“不必,回你的家鄉,我們當然要堂堂正正的走進去。”
他利落下馬,在進城的人群里物色出一位長相憨厚的大叔,走上前對大叔說了些話,從懷里掏出來一根白尾海雕的羽毛,并予以重金。
待他回來,云漠光問道:“這城里也有你的人?”
蕭泊舟回到馬背上,悠然道:“日日走南闖北,每到一個地方總得維系一些朋友方便日后。夏州城里的這位不過是勉強可用,只要有錢,便能幫忙,通關文牒不過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來,我們先找個茶棚歇歇腳。”
小事?
要拿到通關文牒要打點官府諸多環節,算是小事?
云漠光心頭一怔。
小小的一間茶棚坐滿了無法進城的過路人,七嘴八舌的挺熱鬧。
落座不久,嗡嗡的人語聲令云漠光的眼皮禁不住打架,眼看就要趴倒在桌面。蕭泊舟一攬,讓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累壞了啊。本來想和你討論一下,進城之后換個代稱好避人耳目。”蕭泊舟想了一想,忽然有些臉紅,道:“要不,喊你蕭夫人?”
云漠光絲毫沒有反應,但蕭泊舟皮這一下感覺很開心。
沒過一會兒,店家小兒端上來兩碗羊肉湯泡饃,碗“咣當”一放,聲音還十分響亮,“二位,慢用!”
只聽到耳邊巨聲一震,云漠光連忙睜開眼,見是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提起來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趁熱吃吧。”
接下來的場面只可以用風卷殘云來形容。
“吃飽了的確會精神一點,暖和一點。”云漠光飯后總結道。
本以為會等到城門下鑰,沒想到一頓飯的功夫,通關文牒便送到了蕭泊舟的手中。
“這么快!”云漠光自嘆弗如。
“看來這幾年這位朋友長進不少,懂得未雨綢繆了。”
打開通關文牒,日期是十日之前,上頭姓名一欄尚留著空白,而通關目的處,明明白白寫著“商業貿易”四字。
蕭泊舟向掌柜借了一支筆,然后寫下“云渡”兩個字。
“云渡?”
“民間稱謂而已。”蕭泊舟云淡風輕的概括道。
云漠光心想,看來自己并不了解眼前人。這些所謂的人脈,到底是蕭泊舟離開天山之前還是之后呢?
牽著馬走入城門的前一刻,蕭泊舟問道:“接下來該怎么稱呼你?”他知道,從離開茶棚的那刻起,她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伯寧楓的名字在西夏是個忌諱,云漠光的名字同樣不是秘密。
“聽父親講,在生我之前,母親曾想替我取名為長樂。但他認為此名普通,重名者多,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后來母親去世,父親多有后悔,長樂的寓意多好啊。”
蕭泊舟點點頭,“這個名字最好聽。”
“為什么?”
他的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聽。”
云漠光思忖道:“距離下月初三尚有二十日,終于不用再匆忙趕路了。不過在進興慶城前,要探明城內的形勢,以免貿然進入,連累到你。”
屆時,李氏、沒藏氏、衛慕氏、伯寧氏、野利氏等一眾貴族皆會齊聚于興慶城,城中勢必人多眼雜。倘若伯寧楓假死在西夏國首府被證實,無疑是對皇族尊嚴的踐踏,是伯寧全族的災難。
三個疑問如陰云般,沉甸甸地盤旋在云漠光心間。
其一,沒藏岐究竟是否安全返回?若他已平安歸來,依著既定安排,他與衛慕莘的婚禮同樣定在年底舉行。如此一來,興慶城中屆時匯聚的,可就遠不止方才思量到的這些貴族人士了,局面怕是更加復雜難測。
其二,衛慕元虬可知曉野利四兄弟已死之事?若知曉,以其狠辣性子,必定會有所行動。再者,若是自己在此期間遇上其他殺手,當下自身余毒未清,在不借助蕭泊舟之力的情形下,自己究竟能否安全脫身,實在是個未知數。
其三,心中糾結不已,要不要設法見一見父親呢?還是暫且隱忍,等父親返回黑水城之后,再做周全打算,以免在這局勢不明的興慶城貿然行事,徒增風險。
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在進入興慶城前,必須做個決斷。
“興慶城中有不少你的敵人吧?”
云漠光早已看淡,道:“都是伯寧楓的敵人。你又如何得知?”
“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一些,誰讓你一聲不吭就跳崖了呢,免不了需要好生調查一番。”
云漠光頓時變得極為警惕,“那你查出些什么?”
見她斂了表情,蕭泊舟知道自己觸碰到了她的秘密,索性直言不諱道:“當年的那件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普通的迷藥不可能逃過你的眼睛。我沒想到你竟會為了同父異母的妹妹犧牲到這個地步。”
云漠光微怒,“你這種人當然不懂。”
“我哪種人?”
云漠光一股腦說了些重話,“自私冷漠無情之人。”
蕭泊舟氣不打一出來,“喂,長樂姑娘,你搞清楚是誰費心費力救的你!怎么你對我態度就沒好過呢?”
云漠光被他說的心虛,“你揭人傷疤還有理了。”
他調整了一下措辭,“你要分辨清楚,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
“禍事因我而起,我理應承擔起長女的責任。就算不是家事,而是其他的什么人,總該付出一次才能知道對方值不值得啊。”
蕭泊舟淺笑,“我知道了。”
他熟門熟路地徑直走向夏州城中最繁華的客棧,開口便要兩間上房。
掌柜頭也不抬地回答道:“今日已客滿,請客官另尋他處。”
“是么。就算客滿,應該還有兩間留下才是。”
掌柜撥弄算盤的手停在半晌,抬頭一見來人不免錯愕,“哎呀,云渡先生,貴客啊貴客!那兩間房小的可不敢給別人用,時刻給您預備著。不知通關文牒的事辦的可還滿意否?”
“掌柜好手段,在下自是滿意。”
“這位是……”掌柜看向蕭泊舟身后的云漠光裹著華貴萬分的貂皮大氅,“少夫人?”
蕭泊舟不懷好意的挑了挑眉毛,“不得無禮,這是照顧我起居的長樂姑娘。”
掌柜忙賠不是,“長樂姑娘,莫見怪、莫見怪。”
蕭泊舟在房錢的基礎上又加了一錠金,“客棧里可住著其他什么人?”
掌柜將這錠金收下,壓低聲音道:“有位來自興慶的年輕貴客,就住在兩位隔壁,神神秘秘的,具體在下也不便透露。”
待送兩人回房后,掌柜若有所思地邊走邊嘀咕,道:“那位長樂姑娘看上去倒是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見過來……”
興慶?
不知這位貴客是誰?
云漠光望著鏡中的臉,心想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還是蒙面外出比較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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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可聽說過幻蝗草?”
一早云漠光便穿梭在藥鋪之間,但收到的回復不是“沒聽說過”就是“失傳已久”。所幸,一開始也沒報什么希望。
再精妙的偽裝也抵不過有心之人的觀察,為以防萬一,她以最快速度采購了常用藥品,打算回到客棧便閉門不出了。
可就在她雙手提著藥包,經過所謂的興慶貴客的房門前時,意外發現此人房門敞開,房間里飄散出濃烈的藥味。
禁不住好奇,她細細觀察了一番。
接下來,她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沒藏岐?
此刻,沒藏岐靜靜地躺在床上,僅著一身內衫。他雙目緊閉,面龐如紙般蒼白,毫無血色,仿佛被抽離了所有生氣。胸膛微弱地起伏著,乍一看,幾乎與半個死人無異。
“誰在門外?”房門內穿出來一聲呵斥,侍奉在沒藏岐身邊的一名成年男子快步將門緊緊掩好。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問這位公子得了什么病?在下是一名大夫。”云漠光眉目之間盡是憂慮。
沒藏岐絕不能有事!
他可是勒喜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人啊!
勒喜以命相護,峴山那一幕幕生死瞬間仿佛還在眼前。若沒藏岐最終還是難逃一死,那勒喜的犧牲算什么?
那男子面色冷峻,將她上下打量一遍,見其病容弱體,輕視道:“大夫?姑娘,看你自己也病得不輕呢,一位連自己都治不好的大夫,竟然大言不慚的說能救我家主人?”
云漠光自知說服力不足,恭順答道:“術業有專攻,多個大夫看看就是多條路子,多一份希望,就算我治不好,貴主人又有什么損失?”
“姑娘是昨日入住隔壁的客人?”那兩間上房已超過半年無人居住,如今突然住進了人,著實奇怪。但礙于錯不開身調查兩人,尚不知兩人底細。
“是。”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叫我長樂就好。”
男子逐客道:“既然住的如此近,那么有事我會喊姑娘的。”便將房門關閉了。
回到房間的云漠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想到第一個問題這么快便有了答案。沒藏岐是活了下來,但情況不容客觀,必須盡快確認他的病情。只是守在沒藏岐身邊的這位屬下面生得很,她不敢貿然表明身份,唯有想辦法讓此人離開。
由于思考過于入神,云漠光未曾注意到蕭泊舟出現在門口,直至他發問。
桌面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藥材,他問道:“方才出門了?”
“是啊。”
蕭泊舟提起藥包聞了聞,“收獲頗豐啊。可有幻蝗草的消息?”
“沒有。”
早餐很快便送上來,蕭泊舟本想裝作無事,陪她一起享用,見她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樣,故而點破道:“隔壁的客人已在此地住了半年,你認識?”
“你看見了。”
他點點頭,“我只是看到你與他的仆人說話,里面的病人是誰?”
“是沒藏岐,他看上去病入膏肓,快不行了。”
蕭泊舟冷笑,“沒藏岐?我記得……他曾經是你的未婚夫。可是,你不是不喜歡他嗎?”
“但他是勒喜拼命救下來的人啊。如果沒有勒喜……”云漠光眼眶中噙滿淚水,“我早就葬身在峴山的谷底了。”
原來是勒喜。
蕭泊舟舒了一口氣,“你想救他?”
云漠光像是下了決心,道:“沒錯,但我需要你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