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清理獨自死去的人的房間
帳篷生活
早早地吃過晚飯,在太陽要下山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房產(chǎn)中介委托我整理一個單人間,一名年輕的女性在這間房里自殺了。在我詢問了詳細情況之后,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個有點兒奇特的地方,并不是說有多讓人頭疼。你去看了就明白了,是連生活的痕跡都沒有的非常簡單的房子,拜托了。”他補充說明著,聲音很沉靜。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官方,但也透著一絲關心,我就沒再追問。有人會花費二十多分鐘的時間說明情況,但真的接觸現(xiàn)場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和他口中的描述完全不同,也有人僅用簡短的幾句話和節(jié)制性的表達,就能準確暗示現(xiàn)場的情況。比如那些年過半百的房產(chǎn)中介,他們?yōu)榱四軌蜃岊櫩吐牭妹靼祝瑢Ψ孔拥臄⑹瞿芰κ墙?jīng)過長時間摸索得來的。
前一天深夜開始下雨,雖然我們凌晨出發(fā)的時候雨小了一些,但依然沒停。我爬上沒有防滑帶的狹窄大理石臺階,小心地放下沉重的行李,千萬不能讓它倒下。房門上的電子鎖已經(jīng)換成了新的,表面光滑,同時散發(fā)著光澤。據(jù)房產(chǎn)中介所說,之前按下房門密碼后,響起的清脆的開鎖聲連隔壁都能聽到,可現(xiàn)在聲音小得連我都聽不到。我深呼一口氣,扭動門把手進入房間,衣物柔順劑的薰衣草香味和尸體腐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股讓人覺得不適同時又有些香甜的氣味鉆進了鼻腔。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打開燈,眼前展開一幅令人驚奇的場景,我原本緊繃的神經(jīng)被驚訝所代替。在這自殺現(xiàn)場,我竟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野營地”。圓圓的淺粉色帳篷突兀地撐在房間正中央,帳篷入口處還有六七個燒酒瓶立在那里,帳篷里面厚厚的氣墊床緊繃著鼓了起來。無論誰都能看出,這些設施是為了臨時居住而準備,只是這些東西放在房間里顯得有些奇怪,如果把它搬到江邊的石子兒地或者樹叢里,就沒什么可稀奇的了。房間里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梳妝臺,唯一散發(fā)著居住者氣息的是經(jīng)常被用來晾衣服的從天花板到地板的許多個金屬棒構成的衣物放置架。
陽臺上,一些搬家用的聚丙烯箱子被折起來立在那里,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五個。箱角處的細膠帶像快要掉了一樣,顫顫巍巍地粘在那里,看樣子已經(jīng)使用過很多次了。那個女孩兒的所有生活,全部被裝在這五個黃色的箱子里。從這些箱子來看,她搬家時沒有請專門的搬家公司,而是隨便找了一輛輕型貨車,或者小型面包車。她就是這樣從考試院到單人間,從地下室到有很多層臺階的樓房之間輾轉。
在帳篷和洗手間入口之間,地膠板上還有干涸的血跡,我忍受著令人不適的薰衣草香味,小心地趴下來擦地板。在洗手間有電燈開關的那面墻壁上,也有干掉的血跡,女孩兒是吊在煤氣供給管上自縊身亡的。我停止擦地坐了下來,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煤氣供給管,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用那個女孩兒的視角俯視著這個空間。如果女孩兒當初是掛在煤氣供給管上自縊的,那么她生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就是稍后我打算拆卸的那個帳篷的頂部。不分時機隨時到來的想象真是殘忍。我忍不住在想,這個一眼看到自己所有的生活,想要結束生命的女孩兒當初又是怎樣的心境呢?朋友啊,這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某一天你和我一起做完的一場夢,讓人一笑而過的過眼煙云。
我在她的背包里發(fā)現(xiàn)了簡歷,這個女孩兒是高中畢業(yè),在一家手機配件的大型加工廠上班。她在這個工廠工作了五年,然后換了一份工作,去另外一家大型工廠又工作了幾年。再過一年,她就三十歲了。單色背景的證件照上,她面無表情,姓名也很常見,估計上學時班上都會有人和她同名。簡歷上只有短短幾行字,留的空白很多。她豐富的表情、喜歡的食物、喜歡的歌曲、崇拜的人物、親密的朋友,這些能夠讓她的形象變得立體的記憶,都沒能裝在簡歷里。
我在帳篷的后面發(fā)現(xiàn)了幾本書,把在這世上生活當成野營,過著簡單日子的女孩兒會看些什么書呢?
《什么都不做的權利》
《因為是特別珍貴的你》
《那些幸福的瞬間》
《非常短暫的抽泣》
《你明明都不懂我》
都是一些給予人心靈安慰的書。她在書店里把書買下來帶回家——這個被稱為家的“野營場地”,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呢?在帳篷里打開燈讀書的她,又有著怎樣的心境呢?如果有人能夠懂她,給她關心和理解,可能她就不會有結束生命的想法了。然后不知不覺迎來自己的三十歲,遇見了那個“他”,雖然偶爾也會有些傷心事,但依然會幸福地生活下去?可能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安穩(wěn)地生活下去……
你明明都不懂我,你明明都不懂我……
我無法準確猜出這個女孩兒內心深處細膩的想法。我抹去自己眼角的淚水,開始把她的書收進袋子里。整個房間都空了起來,天也逐漸暗了下來,夜幕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