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門:經濟學的思考方式
深夜的麥當勞,每個人背后都有故事
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經濟學,怎么看待經濟學家?我們平時在電視、報刊中看到經濟學家的發言時,總覺得他們高深莫測,將他們的話奉為圭臬,相信并且追隨他們。
但問題是,經濟學家的觀點是否總正確可靠呢?要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就需要回到源頭,回到起點。
經濟學家想要解釋這個世界和改變這個世界,首先必須認識這個世界,而認識世界要先從搜集材料與數據開始。但是,材料與數據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們不妨就從這個問題開始。
麥當勞里的“麥當勞難民”
離我的住處不遠,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每一次出門都會從它的門口路過。我曾經嘗試在不同時間段走進這家麥當勞,總會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自然也會看到很多從未見過的面孔。毫無疑問,其中相當一部分人進來不僅是為了吃東西,或者說不是以吃東西為主。
例如,每天早上這里都是老年人的聚會場所。由于老年人的活動時間比較早,早上七八點的時候,絕大多數店家還沒有開門,只有這里可以給老年人提供一個還算體面的聚會場所。到了下午,這里又會成為學生寫作業的場所。現在政策規定中小學必須早早放學,此時家長普遍還沒有下班,學生又需要一個討論和寫作業的場所,這時麥當勞就成為學生的最優選擇。
除了這些身份比較直觀的對象,還有一些人的背景比較難猜。例如,每天半夜,都會有一些人坐在麥當勞里不肯走,累了就趴在桌上睡個覺。以前,有的服務員還會想方設法趕他們走,后來看得多了,也就慢慢接受了他們的存在。這個現象在國內外的麥當勞都很普遍。國外有一些學者給他們起了一個名字,叫“麥當勞難民”。大多數“麥當勞難民”無家可歸,或者有家難歸。但他們背后各有什么故事,為何會陷入這種困境,身邊又是否有親人,我實在很難說。
我沒有對他們做過系統訪談,但經濟學家的工作是對整個社會的人類行為進行研究,所以我腦子里總會忍不住地猜想:這些“麥當勞難民”背后有什么樣的故事呢?
說實話,要了解他們的故事絕不容易。常有朋友問我:經濟學研究的前沿是什么?我會回答:前沿不一定需要高深的數學模型,不一定需要計算機來計算大數據,比如能系統地搞清楚這些“麥當勞難民”背后的故事,就是經濟學研究的前沿。
從學術傳統來看,世界上存在兩種類型的經濟學。一種是要解釋這個世界,另一種是要改變這個世界。可無論哪一種經濟學,其共同的前提都是要先準確地認識這個世界、描述這個世界。經濟學家都承認,一切研究的基礎都是數據。而數據又從何而來呢?歸根結底,數據就是觀察、實驗或計算的結果。
有些學科的研究對象比較容易觀察,比如生物學,我們用比較高級的觀測工具就能觀測到數據;而另一些學科的研究對象難以觀察,比如心理學,大腦就是一個黑箱,至少在目前科技水平上還難以深入觀測。而經濟學介于兩者之間,一部分行為可以觀測(比如看到一個人購買股票),另一部分行為則難以觀測(比如他為什么要買股票),所以利用一個人外在的行為表現來研究其難以觀察的特征,一直是經濟學研究的重要工作。
所以,當看到一個人深夜還坐在麥當勞不肯離去時,我們會對他的故事產生很多聯想。這個人有可能無家可歸,有可能在上海出差而不愿意住旅館,有可能剛剛和男(女)朋友吵架而憤然出走,有可能要趕明天一早的飛機……社會有灰暗的一面,比如極度貧困、無家可歸、孤苦無依等等,大家深知這些陰暗面的存在卻難以察覺。而要了解這個社會,我們就需要走出家門,離開辦公室,到真實的世界去觀察和思考。
舊城與新城,窮人還是富人
有效的觀察和思考,都需要持續訓練。舉例來說,過去上海的浦西遠比浦東富裕,所以上海流傳著一些說法,比如“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但是最近二十多年,浦東經濟迅速發展,浦東有些地區已成為著名的富人區。而在浦西一些傳統市中心地區,由于居民逐步搬遷,社區老化,沒能搬走的居民反倒大都處于比較低的收入水平。
現在很流行一種“舊城理論”。該理論認為,在一個現代都市里,有能力的中產階級一般都會搬到郊區或者新城居住,而留在舊城里的人一般相對貧困。這種舊城理論在國內外很多城市的經驗中都得到了印證。對上海而言,浦西就是舊城,而浦東以及周邊的區縣則更多是新城。我自己恰好就居住在這片舊城里。每次有新朋友聽說我住在舊城的時候,他們就會感慨:“啊!那個地段好!你好有錢!你的房子超級貴吧?”而另一些朋友則同情地說:“你怎么還住在那種地方?你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啊?為什么不換一個更好的社區呢?”
于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我到底住在一個怎樣的社區里呢?
數據的獲取
我在住處的一平方公里內可以碰到各色人等。他們從事各行各業,說著各式方言,有的已在這里住了一輩子,有的才來這里不到一個月,他們必然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是富人還是窮人呢?他們的收入水平是高于上海市民的平均收入,還是低于上海市民的平均收入呢?
這些都是難以回答的學術問題。對我這種生活在中國大城市里的經濟學者而言,這個問題尤其困難。我曾經從政府網站上查過不少公開數據,但政府肯定沒有我家周圍一平方公里內的調查數據,因為獲得調查數據實在太難了。現代社會的重要特點之一就是,人與人都是陌生人關系。門一關,誰也不知道隔壁鄰居姓什么、叫什么。再加上現代社會流動性大,我周圍的鄰居早已把房子出租,房客都換了很多輪。數據即使準確,恐怕也得每天更新一輪。
退一步來講,既然要搞清楚上海每一個社區當前居民的具體信息非常困難,那么我們能否運用抽樣調查和統計學方法,大概地分析一下當下上海市民的平均收入是多少呢?在這個問題上,經濟學家已經有比較豐富的經驗。
獲取數據的常用方法
常用的方法是隨機抽樣、入戶調查。現在很多大學和研究機構都投入重金,搞了很多大項目,組織大學生和專業的調查員去各地做上門調查,然后匯總數據。這些調查往往要在全國范圍內抽樣(上山下海、城市農村),需要分析上萬個樣本,耗費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在獲取每個樣本時,調查員都會遭遇巨大挑戰。設想一下,你作為某名牌大學的學生,接受任務去某小區做上門調查。你遇到的第一步挑戰可能是,絕大多數居民并不相信你,甚至都不愿意為你開門。依據調查規范,你并不能輕易放棄這個家庭。如果你用隔壁家庭來替代,你就會改變整個調查抽樣的隨機性。所以,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勸說,三顧茅廬,希望靠自己的熱情打動對方,以贏得被調查對象的最終信任。
你總算完成了第一步的挑戰。被調查對象信任你,給你開門,歡迎你做入戶調查。而下一個挑戰是,他們是否愿意為你提供真實信息呢?不同的調查項目雖然有不同的目標、側重點,但總會涉及一些基本的個人信息,比如個人的婚姻狀況、子女數量等。即使你一再強調,調查結果只用于學術研究,絕不用于商業目的,被調查對象仍免不了心存疑慮。而且,現代人的婚姻模式多種多樣,一些情形恐怕會超出你的設想,被調查對象難以啟齒。
即使當你完成第二步的挑戰,被調查對象向你敞開心扉,并把家里的很多真實信息都告訴了你時,接下來也會來到最敏感的環節——被調查對象每個月的收入是多少呢?“收入”是一個復雜的概念,絕不僅是工資。除了工資,人們還有投資收入、灰色收入,可能有國內外的匯款轉賬,也可能有網絡上陌生人的打賞。人們的收入來源千奇百怪,無所不有,被調查對象是否愿意把所有的真實信息都告訴你呢?
所以,當我們看到很多大型調查項目的最終數據時,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眾多調查員千辛萬苦、層層闖關才搜集到數據的情形。雖然這些數據來之不易,但數據質量參差不齊,數據可靠性需打上一個問號。隨后,我們使用各種統計方法對數據加以檢驗,經過一步步確認,最終才能用該數據來大致推斷整個地區的人口特征。
為了更準確地認識和描述這個世界,經濟學家已經進行了很多年的努力。他們早期的工作方法是匯編整理各種統計年鑒。但是,年鑒數據不齊全,而且往往只有一個地區或一個群體的模糊數據,并不精準。后來,隨著技術的進步,地理信息系統(GIS)被引入進來。經濟學家嘗試把不同群體的數據與他們的地理位置相匹配,從而加深對一個地區人口的認識。
再到后來,更多新方法被引入進來,網上信息搜集變成一種很流行的新方法。比如,一些經濟學家推斷,某個地區外來人群的收入水平可能與他們的房租水平高度相關。他們就在各個租房網站上把公開的租房價格數據下載下來,并加以分析。
其實,網上的信息也未必準確,總有很多虛報的數據。于是,一些經濟學家就引入了實驗方法,比如自己冒充租客,親身體驗,挨個調查某社區出租房的真實房租價格,以掌握一手數據。
結語
總而言之,為了認識、了解和準確描述這個社會,經濟學家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他們運用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新方法來采集有效數據。但是,我們必須承認,所有涉及數據的方法都只是估算方法,都只是對真實情形的一種推斷,其精度各有不同。這些采集數據的方法存在一定的問題,并不是百分之百可靠。
既然目前的經濟學離描述這個世界都還有一定的距離,那么它離解釋這個世界和改變這個世界就更遠了。這就是經濟學研究中科學和不夠科學的地方。
所以,今天的經濟學家并不像很多人設想的那樣,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看著電腦屏幕上不斷滾動的證券信息。相反,很多人和我一樣,一邊散步,一邊迷茫地看著麥當勞里的人。我們苦思冥想:如何才能進一步地了解周圍人的生活,理解周圍人的行為?
因此,在討論經濟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確一點:不要迷信任何經濟學理論,更不要迷信任何經濟學家的觀點。在接受任何經濟學觀點之前,我們都要思考它所分析的問題是不是對真實世界的準確反映。
要學習真實世界的經濟學,我們就必須走入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