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云殿。

殿外站了幾十名護衛，堪堪將慶云殿圍了一圈，卻沒有人進去。凌峰吩咐過，找到玲瓏郡主后誰也不許動手，立刻去通知他。

侍衛說郡主在后殿小花園，只她一人。凌峰點點頭，一個人進去了。

慶云殿，是玲瓏郡主之前在王宮的住所。

玲瓏郡主一個人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等著他來。

“阿姐。”

玲瓏郡主點點頭，笑到，“你來了。”

像小時候，他每一次去找她玩耍時，她綻放給他的那個笑容。

可是，他們終究不再是孩子。

“小時候，你最喜歡這里的石凳，說是比別處涼快，小楓兒也是。你應該聽說了吧？你離開王宮的那一夜，我生了一個兒子，他出生在楓葉漫山的秋季，于是我給他起了個乳名，叫小楓兒，楓葉的楓。”

從小，周圍的長輩都叫他峰兒，只有阿姐一直叫他小峰，說顯得關系近。

“那孩子長得很像你小時候，都說外甥肖舅，果然是真的。”

心里的苦澀蔓延開來，他沙啞著聲音，低聲問到：“阿姐，為什么要走到這一步？”

玲瓏郡主收斂了笑容，認真看向他道：

“女子，為什么不能繼承王位？女子，為什么要受到諸多限制？明明我并不輸于你，為什么我沒有繼承權，甚至連父親都要被我拖累。”

凌峰給不出答案，狼狽地別開了眼。

“母親纏綿病榻后，我每每聽到她因我女子的身份感到自責，心里就像刀扎一般。我無力做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日漸虛弱下去，直到她和父親雙雙離去。那段日子，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出生時的性別，不是我可以選擇的，可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就要遭受家破人亡的悲劇，而你是男子，就可以坐享一切榮華嗎？我恨，我恨自己是女子，更恨這個家族！王叔總說敬重父親敬重母親，明明只要他將國主之位讓出來就可以拯救纏綿病榻的兄嫂，可他什么都沒有做，任由他們離去。所以我要報復，向王叔，向整個王族！不是說只能由嫡系男子繼承國主之位嗎？那我就殺掉你這個唯一的嫡子。不是說女子沒有繼承權嗎？那我就逼迫王叔親自將國主之位傳給我。我要用你們的血打破這迂腐的桎梏！”

“不，這不是事實，你不會這么做的。”凌峰沉聲道。

“呵，我都已經這么做了，哪里還有會不會一說。你在說夢話嗎？”玲瓏郡主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輕聲笑了出來。

“你如果真的如此狠心，就不會救我，也不會一直讓太醫為父王看診。”

“給王叔看診，不過是想要讓他親自下傳位詔書，以解我心頭之恨罷了，所以在這之前，他得活著。至于救你，簡直是無稽之談，下令追殺你的人是我，我怎么可能會救你。”

“我聽說，十年前，阿姐跟隨大伯母去西川戚家老家省親，路上遇到山匪，跌下了懸崖。隨行侍衛找了半個月都未找到，差點自殺謝罪。可半月后，阿姐和大伯母卻平安歸來，絕口不提去了哪里，但大伯母的腳似是受了些傷，被很好地處理過了。我托人問過了當時的侍衛，你們跌下懸崖的地方，是雙影山。所以，阿姐，你知道巫族在哪里，是嗎？”

玲瓏郡主沒有說話。

凌峰接著說道：“所以，你特意加入刺殺我的隊伍，特意將我引向雙影山，并在我重傷倒地后說我已經氣絕，為的，就是希望巫族可以給我一個死里逃生的機會，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我在刺殺你的隊伍里？”

“因為這個。”凌峰從懷里掏出那支木簪，遞了過去。

“原來，是掉在了雙影山。”玲瓏郡主看著那簪子，輕聲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就算你要殺我，派出殺手既可，為什么還要親自過來，還要親自確認我的死活，直到我想起十年前，你回來后，曾模模糊糊對我說過，原來這世間，真的有人一直在守護每一條生命。我相信你和大伯母的確曾因女子不能繼承國主之位而不甘心，因為你們去過巫族，知道女子不必不如男，可若說因此而發瘋，卻絕不可能，大伯母不會，你更不會，你們都是通透之人。所以，阿姐，事實到底是怎樣的？”

玲瓏郡主看著凌峰，突然笑了，笑容里，有釋然，也有欣慰。

“他們都說，我繼承國主之位，是母親的執念，母親因此而瘋。但我跟父親卻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因為當初，父親不忍母親因自責和不甘纏綿病榻，便將王族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母親。女子雖然在這個世上受到諸多限制，但卻不是不能繼承家業的，只除了曦國王族，無論什么情況，曦國王族絕不會允許女子承襲國主之位，不是因為重男輕女，而是為了曦國王族承擔的另一份責任。”

“另一份責任？”

“這不重要，王叔會告訴你的。重要的是，我跟母親在知曉這一秘密時，便已釋然。當時，我已出嫁，父親便決定和母親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方便母親養病。可有人卻不允許我們如此不爭。”

“戚家。”凌峰咬牙道。

“是。母親這才知道，舅舅的野心竟是天下。他不可能公然謀反，于是便想借著我，攝政天下。而在這之前，他要做的，一是為他的行為合理化，二是除去那些可能造成阻礙的強權者。所以他需要母親去掙，然后再找個機會，除掉父親。母親不肯配合，他便給父親和母親分別下了藥。他給母親的，是致人瘋癲的藥，母親還未來得及告訴父親舅舅的行動便瘋了，而他給父親的，卻是使人衰竭而死的慢性毒藥。這兩種，都是不精于用毒的大夫根本不可能覺察出來的藥。外界皆傳，母親因為我沒有繼承權，發瘋了，他便有了理由，打著為妹妹鳴不平的旗號，光明正大支持我。而父親，明明正值壯年，卻在母親去世后不久也去了，他便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事成之后，便沒有人可以阻擋他攝政。而為了讓我順利登基，他要除掉的，還有你和王叔。可是他沒想到，父親還是在母親走后，覺察出了一些不尋常，于是暗地派人調查舅舅。可他還未看到調查結果便毒發了，只來得及提醒王叔，奪去戚家的權力。而事情的真相，就在我為父親守靈的那天，交到了我的手里。我擔心你和王叔的安全，只能假意配合舅舅的計劃，弄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再伺機破局。”

“所以那天，阿姐才將我趕走，并再也不見我？”

“我與你接觸越少，才越有可能獲得舅舅的信任。后來，你離開了王宮，并留書言明放棄繼承國主之位，請王叔將王位傳于我。我暗暗松了口氣，想著這樣舅舅應該不會再殺你。結果王叔并沒有傳位，而是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尋找你。于是舅舅還是動了殺機，派出了殺手。你隱藏得很好，直到一年之后，王叔和舅舅的人才找到你，我擔心你的安危，便跟舅舅說，不親眼看著你死，我恨難平，所以我要加入殺手小隊，舅舅準了，我這才能將你引向雙影山，引向巫族。想要瞞過舅舅派出的殺手，你必須得落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而能將奄奄一息的人救回來的，只有巫族。母親去了，只有我才知道巫族的大致位置。”

凌峰走過去，單膝跪地，扶著玲瓏郡主的衣衫，苦澀道，“阿姐，你受苦了。”

玲瓏郡主搖搖頭，待還要說些什么，卻是一偏頭吐出了一口血，緊接著劇烈咳嗽起來。

凌峰慌了神，連忙問道，“阿姐，你怎么了？來人，傳御醫！”

“不必白費力氣了，在你來之前，我已吃下無念散，藥石無救了。”玲瓏郡主虛弱道。

“阿姐，你這是為什么？”

“這些日子以來，我跟隨舅舅，殘害了多位忠良，還導致多地百姓陷入困苦之中，這雖非我本意，可我的的確確參與了其中，現在也該是還債的時候了。況且，我去了，你們才好處置戚家。”

玲瓏郡主從袖中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凌峰，低聲道：“這里面，是舅舅所有的罪證以及他可能的藏身之所，這一次，萬不可再放過戚家。”

“阿姐，你放心，該處置的，我們必不會放過，而那些無辜之人，也必不會受到牽連。”凌峰鄭重道。

“那就好……”玲瓏郡主虛弱地靠在凌峰肩上。“小楓兒，我已經秘密送了出去，他后頸上有個胎記，如果你將來，遇到一個后頸有胎記的男孩，不論是不是小楓兒，求你照顧他一二，我沒能給他一個溫暖的家，只盼他能健康長大……”玲瓏郡主的聲音越來越低。

“好，我答應你。阿姐，你要堅持住，御醫馬上就過來了。”凌峰哽咽道。他其實認得小楓兒的胎記。他離開王宮那晚，聽聞阿姐動了胎氣，一時擔心跑過去看，卻趕上了小楓兒的出生，他在奶娘把孩子抱出來給姐夫看的時候，趴在屋頂上匆匆看了一眼，奶娘將小楓兒脖子處的襁褓揭開，露出一個小小的胎記，像一顆紅心，這孩子，是懷著愛出生的。

“好想……回到小時候……你跟在我后面跑……母親和父親……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張開雙臂迎接我……就像……現在這樣……”聲音戛然而止。

“阿姐！阿姐！”凌峰心痛疾呼。

傾盆大雨終于從天而降，沖刷了玲瓏郡主吐出的血，也沖得凌峰心底一片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