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沿著走廊,打算回到供醫者休息的房間,卻看到林峰房間的燈還亮著,有些擔心他的傷勢,便轉身走了過去。
此時月上中天,林峰的房間有一扇窗戶正對著明月,窗戶大開著,林峰倚在窗邊。
阿云走近了,卻看到林峰并不是在賞月,而是拿著一支木簪出神,她的腳步頓了一下,繼而又輕輕走了過去。
那木簪,是她還給他的那支,所以她知道,那是女子佩戴的款式。
“經常見你把玩這支木簪,想來這支簪上是有故事的。”輕輕的聲音傳來,阿云在窗外站定,抬頭看向天上的明月。
林峰看向她,她的側臉被月光鍍了一層光暈,有種不似人間的清冷感覺。
“的確是有些故事,這支木簪是我幼時為了堂姐親自雕刻的。”
“親自雕刻?”阿云詫異地回轉頭,正對上林峰的目光,兩人一愣,錯開了目光。
“是。堂姐是我大伯的女兒,待我極好,她十二歲生日那年,我親手雕刻了這支木簪送給她。彼時我還小,不知道男子只能將發簪送與妻子,大伯母還曾打趣我說,以我的手藝,怕是難得心儀姑娘的芳心。可是,阿姐還是開心地收下了,鄭重地放在一個檀木盒子里,現在想來,那個盒子倒比里面的簪子貴重多了。”
“你們的感情很好。”
“是啊,家族里我們這一輩人丁不旺,只得了我和阿姐兩個孩子,所以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很好。”他頓了一下,卻突然問道,“阿云姑娘,這里,是巫族吧?”
阿云一愣,不知他為何突然轉了話題,遲疑了一瞬,點了點頭。
“姑娘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嗎?”
阿云沒有答話。
林峰接著說道:“因為姑娘的醫術太好了,能把已經踏入鬼門關的我都救回來。”
“巫族之外,也并非沒有名醫。”
“是,可女子從醫,還是醫術這么好的醫者,據我所知,只有在巫族才有可能。”他的聲音,有些縹緲,“除了巫族,沒有哪個地方,女子可以同男子一般,學習醫術,光明正大地治病救人。”
阿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林峰望向天邊的明月,似是想透過它看到那遙遠的故鄉。
“在巫族之外的世界,身為女子會受到很多的束縛,她們很多人無法跟男子一樣,學習經史子集、兵法醫術,即使她們在這些方面有著不輸于甚至超越男子的天賦,也只能被困在家中相夫教子。她們也不能作為繼承人,繼承一家之業。”
“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明明阿姐比我更加優秀,為什么非要立我為下一代家主,為什么非要逼我們反目成仇。”林峰握緊手中的木簪,聲音中透著濃濃的悲傷。
阿云不懂林峰語氣里的悲傷,她沒有說話,靜靜等著林峰說下去。
林峰沒有讓她久等,他似乎也想找個人,將壓在心頭的這些話痛快吐個干凈,而他潛意識里,希望這個人是阿云。
“我和阿姐出生在一個大家族,家族有個祖訓,家主之位只傳于嫡長子,幾千年來,家主之位的傳承都十分順利,一直到我父親這一輩。父親這一輩,只有他和大伯兩位嫡子,他們關系極好,一起讀書習武,一起成長,兩人都十分優秀。依祖訓,大伯幼時便被立為下一代家主,而父親就作為他最強的輔助者,族里人都說,未來家族在他們二人同心協力的管理之下,一定會變得更加繁榮。”
林峰似乎一直在找一個這樣的傾訴時機,因此他不曾停頓,將事情娓娓道來。
“事情本該這樣順利發展下去,可是我們這一輩,卻不知怎么了,只得了阿姐和我兩個孩子。大伯雖只有阿姐一個女兒,但是阿姐也是自小讀書習武,在很多方面比我還要優秀,整個家族的人也都極疼愛阿姐,她是真正的天之嬌女。到祖父離世那一年,大伯依舊沒有兒子,祖父猶豫再三,在臨終前將家主之位傳給了我父親,并確立我為下任家主。彼時大伯已經代為掌家一年有余,因此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父親也難以接受,直說不愿越過大哥,依舊請大哥掌家,哪怕下任家主是我,也不影響現任家主。可大伯拒絕了,說這是祖父的意思,也是為了家族的安寧,他交出了家主信物后,黯然離開了祖宅。大伯母是個驕傲的人,她一直覺得雖然只有阿姐一個女兒,但阿姐一點不輸他人,足以作為家主的繼承人,卻沒想到,不僅阿姐沒有了繼承資格,連大伯也無法成為家主,她難以接受,又深覺對不住大伯和阿姐,在自我怨恨中走不出來,漸漸瘋了,兩年后便去世了,大伯與大伯母感情極深,受此打擊,不甚引發了舊疾,十日后也跟著去了。那時阿姐正懷著孩子,我擔心她,跑去看她,可她卻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低聲問著為什么,難道就因為她是女子。之后,她便再也不見我。阿姐比我大五歲,我幼年喪母,一直是大伯母和阿姐照顧我、關愛我,尤其是阿姐,與我一起讀書習武,一直陪伴著我,可是,卻突然淪為陌路人。”
林峰的聲音中帶上了些許悲痛,阿云忍不住想要說些什么安慰他,但卻茫然著不知該說什么。
“父親也因大伯的離去深受打擊,常望著他們舊日對弈的棋盤,喃喃說著對不起兄長,對不起他的獨女。那時,我聽一個朋友提起,有個大家族立了一位女子為家主,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我離開了,作為這一輩僅剩的阿姐就可以成為下任家主,那么伯父和伯母的遺憾、阿姐的不忿、父親的愧疚是不是就都可以消除了。其實,從能力上看,阿姐比我更適合做這個家主,而我內心深處也的確不想擔負家族的重任。于是我思考再三,給父親留書一封,請他任命阿姐為下任家主,然后離家出走從了軍。”
說到這里,林峰看向阿云。
“白日里姑娘說,我是保衛曦國和平的戰士,我很慚愧,因為,我其實只是想要逃離那個家罷了。”
阿云生于巫族長于巫族,巫族以大巫女為尊,是以女子并不會因女性的身份而受到什么限制,因此并不太理解為何女子的身份會導致這么多的問題,不敢隨意置喙,只回道:“不論因什么原因而從軍,將軍依舊保衛了曦國不是嗎?我聽說,前日曦國的軍隊順利抵擋了蒼國的入侵。”
“我并未參加那場戰爭,姑娘忘了嗎,半月前,我是被人追殺至此的,這里離前線,已有近半個月的路程了。”
“將軍因何被追殺?”
林峰沒有回答,低頭看向手中的簪子。
阿云突然心中一動,遲疑著問道:“這簪子,不是應該在令姐手中的嗎?”
林峰沒有答話,半晌才道:“這是在我被追殺的途中,從對方一人的身上掉下來的。”
阿云震驚,“會不會,只是相似而已?”
“這是我親手雕刻的,世上只此一支。”林峰的聲音很輕,卻裹著濃濃的哀傷。
“可是,為什么?”阿云輕輕問道。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阿姐在伯父伯母的葬禮之后,就聚集了一批人,想要奪回家主之位。我本來以為,只要我失蹤,父親就可以直接任命阿姐為下任家主,可父親并沒有那么做,而是派了大批人手在全國范圍內搜尋我,甚至還派人去了蒼國和翼國,后來,他們終于在軍隊中找到了我,想要接我回家。一旦我歸家,阿姐便不可能接任家主,于是我在路上擺脫了父親的人,想要再次逃走,卻不想遇到了追殺。”
林峰似是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痛苦,他停下來,緩了口氣,才繼續說道:“我能理解阿姐的選擇,因著祖訓,因著祖父的遺命,有我在一天,她便不可能坐到那個位子上,所以,我不能活。在雙影山倒下的那一刻,我本已打算放棄自己的生命,讓這一切都結束,卻不想被姑娘所救。在這里,日日面對拼盡全力救治生命的你們,我開始對總想著放棄生命的自己感到慚愧,我想,即使不歸家,即使不再從軍,在這個世界上,也總有一些事情是我可以做的。”他再次看向阿云。“我觀巫族醫所人手經常不足,不知姑娘是否可以收我為徒,教授我醫術?”
林峰想過了,與阿姐刀劍相向不是他想看到的,但除非他死,否則遲早要面對這樣的情況。但巫族給了他另一個選擇,巫族與世隔絕,沒有人會知道他在這里。而且,那些來追殺他的人,之前已經確認過他已喪命,只要他不再出現,便不會有人知道他還活著。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安心在巫族生活下去。
況且,他看了一眼沐浴在月光中的人,他有了另一個想要去呵護的人。
阿云聽到這話,卻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將軍有心學醫救人,自是極好的。只是,恐怕我不能教將軍。”
“為何?雖然我在醫所里時日還不長,但也能看出來姑娘醫術高超,教我應該不是難事。我并不愚笨。”
阿云不由失笑。
“將軍自然是聰慧的,我并不擔心這一點。只是,我不能在醫所久待,母親并不希望我將太多精力放在醫術上,這段日子母親不在,我尚能常常過來,待母親歸來,我恐怕只能在內山了。”
“這是為何?”
阿云望向天邊的明月,緩緩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不在醫術罷了。”
她回轉頭,再次看向林峰。“將軍想學醫的事情,我會跟小梅說的,她是大醫長的親傳弟子,醫術同樣高超,由她來教你,想來將軍也能受益匪淺。”
“多謝姑娘。只是,我對那針灸之術十分有興趣,等姑娘來醫所時,我是否可以跟姑娘也討教一二?”林峰直直望向她。
阿云一愣,點頭道,“自然可以。”
“那便好。”
“夜已深了,將軍的身體還未恢復,還是早些休息吧。”
“好。”
阿云點頭致意,轉身離開了。
林峰望著她離去,直到看不見了,方才回床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