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勉獨自來到劉華東老先生位于外城安眾坊的府邸。包勉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后，劉華東盛情邀請他共進晚餐。

這位老先生毫無疑問是個人物。包勉剛剛打過交道的陳夢吉可謂枯燥無味，相比之下，劉華東老先生簡直就像一杯自釀的上等美酒一樣。

將近戌時四刻（20時），呷著一杯醇香撲鼻的陳年“女兒紅”，劉華東老先生才真正變得隨和起來。

對于包勉很客氣地沒有顯露出一丁點要催促他的意思。現(xiàn)在，正是劉華東老先生不急不忙、最為方便的時候，他很樂意詳細談談關于唐家的話題。

“當然了，我認識唐柏虎家族的人已經有好幾代了。我認識唐柏虎和他的父親唐廣德，而且我還能記起他的祖父唐輝之。”

“他們都是鄉(xiāng)紳，更多時間是在想馬的事情而不是人。他們喜歡馬術，喜歡女人，卻和思想這玩意兒不沾邊。他們根本不相信什么思想。”

“而唐廣德的夫人卻有著滿肚子的思想，比見識還多。她富有詩意又精通音律，你知道嗎，她還會彈琵琶呢。她身體不好，弱不禁風，坐在椅子上的樣干看上去楚楚可憐。”

“唐柏虎身上糅合了父母雙方的特點，這讓位因此而受益。他從體弱多病的母親那里繼承了藝術天分，而他父親那種活力和冷酷無情的自我主義也傳給了他。”

“所有唐柏虎家族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他們從來只為自己著想，不會替別人考慮。”

老人的手指輕輕敲著椅子扶手，用敏銳的目光瞥了包勉一眼。

“果我說錯了你以糾正我，但我認為你感興趣的是人的性格特點，可以這么說嗎？”

包勉回答道：“對我來說，所有案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這個。”

“我能夠想象到。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你是要深入到罪犯內心的。多么有意思，多么吸引人啊。”

“當然啦，我從來沒有承擔過殺人案的辯護，所以就算我有興趣，恐怕也難以勝任徐秋月這件案子。而陳家牙行卻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們把案子交給方唐鏡，簡單介紹了情況，并沒有添油加醋。”

“方唐鏡的要價很高，當然嘍，他也極具表演才能！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徐秋月根本就不配合他，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她可不是個會演戲的人。”

“那徐秋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包勉問道，“這是我現(xiàn)在最急于知道的。”

“對啊，對啊，當然了。徐秋月怎么就會做出那種事來呢？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你知道嗎，我在她結婚前就認識她。她是個性情乖戾，怏怏不樂，卻又充滿活力的姑娘。”

“徐秋月母親早年寡居，她很愛她的母親。后來她母親再嫁，又生了一個孩干。她自然是非常傷心，非常痛苦的。都是年輕女好孩兒那種強烈的嫉妒心在作祟啊。”

“徐秋月很嫉妒？”

“非常強烈，還曾經發(fā)生過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呢。可憐了那個孩子，她在事后也極度自責。但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那一刻徐秋月就控制不住自己。這個只有在成熟以后才能夠慢慢學會。”

包勉說：“出了什么事？”

“徐秋月打了那孩子，朝那個嬰兒扔了個鎮(zhèn)紙。那孩子有一只眼睛沒了視力，而且永久地破了相。”

劉華東老先生嘆了氣，他說道：“你應該能想象得到，在審訊過程中，針對這件事的一個簡單問題就能產生什么樣的效果。”

劉華東老先生說著搖搖頭：“這給人留下一種印象，徐秋月是個脾氣暴烈，難以控制的女人。其實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

劉華東老先生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道：

“徐秋月經常來汴梁城外唐家的農莊小住。她馬騎得很好，而且很熱心。唐廣德很喜歡她，她服侍唐夫人，動作又熟練又輕柔，結果唐夫人也喜歡她。”

“徐秋月在家的時候并不開心，但在唐家農莊的時候卻很快樂。緊鄰的那個農莊的祝芝山和祝芝云兄弟倆也經常到唐家農莊來。”

“祝芝山從來就是個招人討厭的一心向錢看的小畜生。我不得不承認我一直都很討厭他。但據(jù)傳他能說會道，巧舌如簧，而且還因為對朋友很講義氣而享有很好的口碑。”

“祝芝云則是那種性格軟弱、多愁善感、總愛無病呻吟的人。喜歡植物啊，蝴蝶啊，觀察鳥獸之類的。”

“唉！所有這些年輕人都讓他們的父母大失所望。父輩就希望他們考取功名。”

“祝芝云更喜歡觀察小鳥小動物而不是讀書；祝芝山不愿意待在鄉(xiāng)下，他喜歡汴梁城內的生活，最終去做了賺錢的生意。

而唐柏虎，強壯、英俊，充滿陽剛之氣的他，干點幾什么不好，偏偏當了個畫家。依我看，唐廣德就是受不了這個打擊才死的。”

“后來沒過多久，唐柏虎就娶了徐秋月。他們倆總是打打鬧鬧的，但還算得上是一對恩愛夫妻。他們彼此很癡迷，也一直都很在意對方。”

“但唐柏虎就像所有唐氏家族的人一樣，是個冷酷的自我主義者。”

“唐柏虎愛徐秋月，但從來不會為她著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依我看他愛任何人也不過就是如此了，跟他的藝術比起來，她還差得遠呢。

藝術對唐柏虎來說才是第一位的，而且我敢說這個地位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

“唐柏虎和很多女人都有過風流韻事，她們能夠激發(fā)他的熱情，可是當他玩夠了，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她們甩掉。他既不多情也不浪漫，而且也不能算是一個完全的肉欲主義者。”

“唐柏虎唯一在乎的女人就是他自己的妻子。徐秋月也正是因為知道這個，所以才能夠一忍再忍。要知道唐柏虎是個非常出色的畫家，她了解這一點，在這方面也很敬重他。”

“唐柏虎到處留情，卻總是會再回到徐秋月身邊，通常還會帶著一幅新作借以展示。”

“要不是后來出現(xiàn)了個沈九娘，日子可能就會一直這樣下去了。沈九娘……”

劉華東老先生搖搖頭。

包勉說：“沈九娘怎么了？”

劉華東老先生出乎意料地說道：“可憐的孩子啊。”

包勉說：“這就是你對沈九娘的感覺嗎？”

劉華東老先生說：“也可能是因為我上了年紀，但是我發(fā)現(xiàn)，年輕人身上的這種毫無戒備常常會把我感動得落淚。

年輕人是多么脆弱易傷啊。那么堅決果敢，那么自信滿滿，那么慷慨大方，又那么務求完美。”

包勉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在你看來，沈九娘是為了愛情能夠放下自尊，毫不疑慮，無所畏懼的年輕人？”

“沒錯。沈九娘是個被幸運寵壞了的孩子。年輕，漂亮，富有。沈九娘找到了她的理想伴侶，并且得到了他。”

“對沈九娘來說，沒有什么條條框框能夠管得住她，她所抱持的行為準則：想要什么就去拿，每個人都只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