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力諫陛下應即刻處死蕭敬明,可穆元朝卻遲遲不肯宣判。
他左等右等,終于在十日后把蕭瑾庭盼回來了。
天牢的鐵門重重打開,往下走十步再往左轉,一排排牢房映入眼簾,最前頭是普通的柵欄式牢房,往里走換成了鐵門樣式,門上開了個巴掌大的小窗,而最里面的一道鐵門則是連窗戶都沒有,黑壓壓一塊,給人沉重的壓迫感。
那扇鐵門被打開,一個身形修長微微有些駝背的男人面朝石墻,頭上松散系著發髻,耳邊垂下幾縷發絲。
他轉過身,看著進來的人,露出熟悉的笑臉。
“你來啦。”
這間牢房雖沒有窗戶,卻打掃的十分干凈,床上鋪的是棉褥,幾案上還擺著筆墨紙硯,看得出,能住在這間牢房里,身份也是非常尊貴的。
蕭敬明盤腿坐下:“也難為你肯屈尊來看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實不相瞞,我也是第一次。”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蕭瑾庭面對著他坐下,盯著他半頭花白的頭發。
這頭白發實在和他的容貌實在有些不搭。
“一年多沒見,你怎么老成這樣。”
“他們攻城的那天,我一夜沒睡,后來一照鏡子,嗐。”
“為什么?我不明白,他們待你不好嗎?”
“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講不清弄不明。”
蕭瑾庭沉默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騙了你,你也認為我不是蕭敬先的兒子。”
“不,你是蕭敬宗的兒子也好,是蕭敬先的兒子也罷,對我來說都一樣。”
蕭瑾庭一臉詫異。
蕭敬明把油燈端在掌心上,火焰在下巴的位置,照著他鼻子下方和眼窩凹陷處一片黑暗,而墻上的影子仿佛猛獸一般。
他的食指穿過火焰,稍縱即逝的刺痛令他陷入回憶。
“我和蕭敬宗是雙生子,他兩歲都還不會走路,三歲的時候御醫發現,原來他一雙腿生得不同,當時還只是微小的差別,可隨著他長大,這個毛病也越來越明顯,可因為他的身份,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嘲笑他。我們從小就一起讀書,每次上課前我都會把夫子要教的文章提前看一遍,也總先他一步把課本背下來,可每次夫子都夸他聰明好學。我實在是不懂。我記得六歲生辰那天,父皇送了他一張大弓,送了我一把寶劍,你知道嗎,那張弓是金絲楠木做的,上面鑲著瑪瑙雕花,弓弦是由羌國進貢的牦牛脊骨里最粗的那根筋制成的。當時我說,我也想要那把弓,可父皇說,那只有一把,我想伸手去摸摸它,蕭敬宗竟把我推倒在地,我不服氣,罵了他句‘跛子’,可誰知父皇竟把我從地上拽起來狠狠打了我一巴掌!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為什么.....為什么!明明是他先推的我!”他啪地一聲把燈臺砸到幾案上。
“......那不過是孩子間的玩鬧。”
“玩鬧?我分明看見他在父皇的身后朝我笑,是那種嘲笑,你懂嗎!”
蕭瑾庭不再說話。
“你問我為什么?我也想問,為什么明明我們倆是雙生子,他只是比我早出來半個時辰,就能直接成為儲君?為什么我樣樣比他優秀,卻從來得不到一句夸贊?為什么我要花費十倍百倍力氣才可以得到的東西,他卻總是能輕而易舉卻不知道珍惜?咳咳咳......”
“你知道嗎,有一天他突然來找我,說他不想當這個太子了,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高興。果然,在那之后他消失了一段時間,可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最后,他還是從父皇手中接過了玉璽。”
“這件事我也聽說過,好像是當時皇爺爺病危,派了很多人去尋他才把他找回來。”
“呵呵,病危?那不過是老頭的一個把戲罷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舍不得放棄榮華富貴!”
“那你呢?”蕭瑾庭突然以詰問的語氣看著他。
他輕笑了一聲:“也不怕告訴你,當年,就算蕭敬先不出兵,我也會動手的。只是沒想到最后竟是讓他撈到了。”
“所以,你逃到了靖國,你想借靖國的兵力,幫你完成帝王夢。”
“沒錯。我到靖國之后,以征討為名多次陛下讓我帶兵出征,可我承認,蕭敬先確實厲害,我打了幾次都打不回去,索性決定換個策略,韜光養晦。當時先文帝剛剛歸天,新帝根基不穩,朝政混亂,我見有機可乘,可當時我手里還沒多少權力,便想著再忍個兩年,后來北境兵亂,我覺得這是個好時機,便上書請求征討,可沒想到,朝廷把這個機會給了赫連天光,偏偏他還一戰成名,當時我就預感不妙,后來,朝廷給了我雍州刺史的位置,我知道,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
聽完這些,蕭瑾庭倒吸了一口氣:“原來,你竟籌謀了這么久。”
“是,所以我說,不論你是誰的兒子,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蕭瑾庭看著他,一言不發,他沒想到,他千辛萬苦向來投奔的叔父,他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原來一直是這么看他的。
“可是瑾庭,我要謝謝你,雖然和你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有幾個瞬間,你讓我覺得我在這世上并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這是我在以前在梁宮從未有過的感覺。”
天牢的門重新打開,蕭瑾庭走到太陽下,抬頭任陽光刺入眼中,他大口呼吸,嘴里吐出熱氣。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明光殿。
“怎么樣,你們聊完了嗎?”
“聊完了。”蕭瑾庭像剛打完仗一樣,有氣無力的。
穆元朝見他這個樣子,猶豫地開口:“我可以判他終身監禁,或者流放......”
“不必了。”
穆元朝愣住了。
“他可是你唯一的親人吶!”
“如今所有人都盯著這場判罰,我不能這么自私,不能讓你遭受百官和天下人的責罵。”
“瑾庭......”
穆元朝知道,雖然他此刻語氣如此輕柔,可內心一定受著萬般錘煉。
不過穆元朝還是決定為蕭敬明保留最后的尊嚴。
月亮跑上房頂,烏鴉在枝頭亂叫,這一切在天牢內都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的。
厚重的鐵門被再次開啟,一個提著食盒的老伯走進來。
“老爺......”祁伯見到蕭敬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蕭敬明上前將他攙扶起來。
祁伯抹抹淚,提起食盒放到幾案上,把里面的食物一盤盤端出來。
“我做了點菜,都是你平日愛吃的。”
蕭敬明看到最里面的一壺酒。
“皇上已經下旨了么?”
祁伯忍著淚點點頭。
“替我謝謝瑾庭。”
“我是看著你們兄弟長大的,你們都是好孩子吶,怎么......怎么就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祁叔,你來。”蕭敬明把他扶到一邊,面對著他,撩起下擺跪在地上。
“使不得使不得。”祁伯一下子慌了,蕭敬明卻攔著他。
“祁叔,你跟了我四十多年,就像我的長輩一樣,我沒什么能報答你的了,這一次,就把我看作是你的孩子,請受我一拜。”他說著,向祁伯磕了三個頭。
祁伯捂著嘴已經泣不成聲。
蕭敬明自己拿起酒杯斟滿。
“好孩子,你可還有什么心愿,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實現。”
蕭敬明看著杯中酒:“我只有一個心愿,若有來世,不想再生在帝王家。”
說罷,一飲而盡。
蕭府大門緊閉,謀反罪,依律是不能治喪的。
蕭瑾庭和盧晚吟還有祁伯只能在房里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
晚吟擔心祁伯,原本想讓他好好休息自己操辦晚飯,但祁伯堅持要自己來,還燒了一大桌子菜。
“這條魚是我傍晚去市場買的,剛剛打上來的,新鮮的很。”他夾了一塊放到嘴里,“只是這小河里的魚,還是不比長江里的嫩。你父親啊,打小就愛吃魚,還只吃魚眼旁邊的這塊肉。”
說著,他夾起一塊魚眼肉放到蕭瑾庭碗里。
“祁伯......對不起......”蕭瑾庭垂著頭。
“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買單,我理解,這不怪你,孩子。”
入夜,蕭瑾庭發現祁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
“祁伯,這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
“瑾庭啊,來,陪我坐坐。”
蕭瑾庭坐在祁伯身邊,只見祁伯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打開,里面是一對金鎖。
“這個是你父親和叔父出生時,你皇爺爺命人給他們打的長命鎖,當年我離宮時太匆忙,就只帶了這一樣東西出來。”
他嘆了口氣:“我八歲入宮,最開始在司膳房,后來被皇后看上派去照顧他們兄弟倆,原想著等老了之后,離開皇宮找個寺廟供些香火,從此青燈古佛,也算有個歸宿,可誰承想......”
他的指頭在金鎖上摩挲。
“人吶,誰都勘不透自己的命運。”
蕭瑾庭把祁伯手里的金鎖包好:“天涼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祁伯原本失焦的眼神匯聚到蕭瑾庭身上,他按住蕭瑾庭的手臂:“瑾庭吶,答應我,不要把自己陷在過去,你還年輕,要朝前走,去做你想做的事。”
蕭瑾庭點點頭,把他攙起來,扶回房間。
不知幾時,院子外頭飛來一只貓頭鷹,叫了兩聲又飛走了。
日上三竿,晚吟已經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可就是不見祁伯出現,他房間的門也是關著的。
蕭瑾庭敲了幾下沒人回應,便直接把門推開,只見祁伯躺在床上,表情寧靜安詳,兩只手緊緊握在胸前,手心里攥著那對長命鎖。
“祁伯!”晚吟大叫一聲,想要撲過去卻被蕭瑾庭一把抱住。
她在他懷里大哭,蕭瑾庭淡淡開口:“我們要為祁伯高興,他終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