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山海經(jīng)外傳:吾生山海間作者名: 劉滴川本章字數(shù): 3044字更新時間: 2022-06-06 17: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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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jīng)》“文體”的古今定位:小說、地理書和游記
自古以來,《山海經(jīng)》的文學定位始終存在著視角上的多元化傳統(tǒng)。比如,西晉時,郭璞稱時人皆論《山海經(jīng)》之“怪”,以其為“怪書”,今人又常將《山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和《易經(jīng)》并列稱為“上古三大奇書”,贊其之“奇”,這是基于批評論給出的定位。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謂其為“古之巫書”,袁珂又在《山海經(jīng)校注》中視其為“神話之淵府”,這又是從內(nèi)容角度給予《山海經(jīng)》的定位。自《山海經(jīng)》初創(chuàng)、成書,并不斷整理、考釋到如今,從這些角度出發(fā)的文學定位還有很多。它們相對主觀,所以大多仁者見仁、莫衷一是。不過,就文體論角度出發(fā),《山海經(jīng)》文體定位的觀點倒基本上是可以統(tǒng)一的。
首先,以“經(jīng)”命名的古籍很多,所謂“經(jīng)”大多是“經(jīng)典”之“經(jīng)”,即劉勰謂之“恒久之至道”者,也就是絕對真理,相當于宗教的教義,是人思想、道德和行為的標準界定。可《山海經(jīng)》的“經(jīng)”字,卻并非尋常所見儒釋道“經(jīng)典”之“經(jīng)”字。它的文體不是字字珠璣的“經(jīng)”,它不是經(jīng)文,也不能代表某一個學術流派的思想。從比較大的文體范圍來劃分,古人普遍認為《山海經(jīng)》的文體應該被劃入“小說”這一大類。而其“經(jīng)”字應釋為經(jīng)過、歷經(jīng),用來表現(xiàn)人在空間上、地理上的運動。

徐州劉知幾像
劉知幾認為:小說分十類,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和都邑簿,《山海經(jīng)》是地理書。
中國古典文學體裁“小說”經(jīng)過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最初的“小說”與今日的小說概念相去甚遠。“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云:“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莊子所謂的“小說”,指修飾瑣屑的言論,這一概念顯然更接近于后世小說細分類別中的“瑣言”或者“瑣語”。古代文論史中,文體論是發(fā)展最早、價值最高的組成部分之一,早在南朝時,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就研究或提及了包括騷、詩、樂府等35種文體。相比這些,“小說”的研究開始得較晚,最早的小說細分由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提出,他從史學角度出發(fā),將小說分為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和都邑簿等十類。此后,明代的胡應麟從文學體裁的角度上,又將小說分為六類,即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和箴規(guī)。到了清乾隆年間,官修《四庫全書總目》將小說的細分進一步精簡為三類,分別是以《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為代表的雜記,以《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為代表的異聞和以《博物志》《述異記》為代表的瑣語。此外,西晉郭璞注《山海經(jīng)注》還收錄于《欽定四庫全書·子部·小說家類·異聞之屬》當中。可見,無論是唐代劉知幾的“地理書類小說”還是《四庫全書總目》的“異聞類小說”,小說一直被作為古代時《山海經(jīng)》一書在文體上的基本定位。

《少室山房筆叢》,明,胡應麟著
《少室山房筆叢》(胡應麟)認為:《山海經(jīng)》是古今語怪之祖、是地理書,其文體類似于《穆天子傳》。它是戰(zhàn)國時候富有獵奇心理的士人取材于《穆王傳》,并參考《莊子》《列子》《離騷》《周書》和《晉乘》創(chuàng)作而成的。

《欽定四庫全書》
《欽定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在小說研究方面卓有成就。其不僅辨析了小說的作者、真?zhèn)巍⒖甲C成書時間和流布版本,亦在小說內(nèi)容價值上做出了相應的評論和裁斷。
與現(xiàn)代小說不同,在以士大夫為文化主體的漫長的古代歷史中,小說更多被視為正史的附庸,它所顯現(xiàn)的文學價值是遠遜于其史學價值的。因此,“補正史之闕”是古代小說的主要功能。作為一本以“幽魂靈怪”為主要文學形象的小說,與今人一樣,古人在有感于神話的宏大與瑰瑋的同時,也不至于篤信神話本身的真實性。所以,古往今來,從正經(jīng)補史的角度出發(fā),《山海經(jīng)》的研究者們普遍認為以山巒、河流的分布為主要內(nèi)容的歷史地理信息是該書最重要的史學價值。
不過,與在相同或相近時代“成書”的《尚書·禹貢》和《漢書·地理志》不同,《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歷史地理信息往往顯現(xiàn)出更強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在《山海經(jīng)》的敘事上就有清晰的體現(xiàn)。以《南山經(jīng)》開篇的三座山為例:

《山海經(jīng)注》,晉,郭璞注
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孫士毅:諸家并以(《山海經(jīng)》)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久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
南山經(jīng)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花,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饑。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花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麗
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無瘕疾。
(南山經(jīng)中的第一個山系名叫山。
山中的第一座山叫招搖山,它高聳于西海之濱,長滿桂樹,盛產(chǎn)金屬礦石和玉石。招搖山上有一種草藥,它貌似山韭菜,開黑色的花。這種草藥名叫祝馀。人吃了它,則不會感到饑餓。招搖山上有一種樹,它貌似構(gòu)樹,并有黑色的紋理,它的光華閃耀四方。這種樹名叫迷榖。人佩戴它,則不會迷路。招搖山中有種野獸,它貌似叫果然的獼猴,并且長著白色的耳朵,趴伏或像人一樣直立行走。它的名字叫狌狌。人吃了它,則能善于行走。麗
河就發(fā)源于此,之后向西流注入西海。河中長有很多育沛草。人佩戴它,就不會得積聚癥瘕。)

狌狌,《南山經(jīng)》,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又東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
(再向東三百里的地方叫作堂庭山,山中生長著茂密的棪樹林,有很多白猿,盛產(chǎn)白水晶和黃金。)
又東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蟲,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再向東三百八十里的地方叫作猨翼山,山上有很多怪獸,水中有很多怪魚。山中出產(chǎn)白玉,還有很多反鼻,很多怪蛇,很多怪樹,而且這座山不能攀登。)

白猿,《南山經(jīng)》,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蝮蟲,《南山經(jīng)》,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山海經(jīng)》的5篇《山經(jīng)》,有著統(tǒng)一的、程式化的敘事方式。5篇《山經(jīng)》的開篇均寫作“某山經(jīng)之首曰某山”,之后以每座山為一小節(jié),小節(jié)的開篇又均寫作“又向某方向××里曰某山”,之后依次介紹該山中的礦產(chǎn)、動植物和農(nóng)作物資源,幽魂靈怪,以及發(fā)源或流經(jīng)該山的河流或該山水系所屬的河流流域,如無,則不表。與古代正規(guī)的地理著作相比,《山海經(jīng)》有著鮮明的特征,即其敘事是第一人稱敘事,其所記載的歷史地理信息有著被省略的主語。在5篇《山經(jīng)》中,這個主語的存在顯現(xiàn)得尤為清晰,如《山經(jīng)》中反復提及的“又東××里曰某山”“又南××里曰某山”“又西××里曰某山”和“又北××里曰某山”等,其釋意是“再向某個方向走××里的地方叫某山”,可見,《山經(jīng)》的敘事是以這一被省略的、被用作主語的人物的足跡作為敘事線索的。
《山海經(jīng)注·提要》(四庫本)云:“《山海經(jīng)》之名始見《史記·大宛傳》,司馬遷但云,《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言怪物余不敢道,而未言為何人所作。《列子》稱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因此,《山海經(jīng)》敘事中,被省略的主語是大禹。也就是說,《山海經(jīng)》一書所記載的歷史地理信息是大禹游歷“神州”時的所見所聞。這一觀點自西漢成帝河平三年(前26)《山海經(jīng)》首次整理編目后確立下來,拋開后世對《山海經(jīng)》作者和成書時間問題的質(zhì)疑,自西漢的劉向、劉歆,東漢的王充及至清代,僅就“大禹行而見之”而言,該觀點可謂是古代《山海經(jīng)》研究領域內(nèi)最重要的“正統(tǒng)”觀。因此,先不論《山海經(jīng)》的作者是誰,成書于何時,作者假托禹游歷“神州”,其足跡正是《山海經(jīng)》的敘事主線。所以,若按照今人的理解,《山海經(jīng)》的文體可能更接近于游記體小說。也就是說,從敘事的角度看,《山海經(jīng)》也可以是一本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