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最珍貴的相遇

總有一些人，會在不經意間闖進你的生命，留下一段精彩的故事。一轉身，他們又消失在人海，未來同你不再有交集。但那些精彩往事會掛在回憶的長廊里，成為彼此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

在懵懵懂懂的年華里，三毛與聾啞士兵相遇了。那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日子，因為那一天的三毛充滿了慌張和恐懼。在上學的路上，三毛莫名其妙地被一頭瘋牛追進了學校。可那天她并沒有穿紅色的衣服，那頭瘋牛卻始終鍥而不舍地追著她。

三毛來不及哭，更來不及多想，只是拼命地向學校奔跑，好不容易才安全地跑進了教室。那頭瘋牛則跑到了操場上用蹄子不停地踢土。當日的早操因為突然到來的瘋牛而取消，校園的廣播里反復地播放著警示，告訴同學們不要走出教室。

全班的老師和同學都非常緊張，用童軍棍把教室門頂住。教室里的三毛心有余悸，恐懼未消，風紀股長此時卻叫她去拎著水壺打水，如果三毛不從，就要記下名字交給老師。因為那天是三毛和另一位同學值日。當時，那所小學的教室后面會備一只大水壺，每天由各班值日生到學校廚房去打熱水，然后提回來供學生們飲用。

風紀股長是個馬屁精，經常壓迫同學討好老師。可當時瘋牛還在操場上發瘋地狂跑，另外一位值日的同學嚇得哭著死活都不肯去。無奈之下，三毛只得獨自拎著水壺跑出教室，拼命地跑向通往廚房的長廊。她拎著空水壺，跑起來倒是容易，可當水壺灌滿了滾燙的熱水時，想跑起來就太難了。看到不遠處的瘋牛，一種恐懼向她襲來，她蹲在門邊無助地哭了起來。

正在三毛十分絕望的時候，轉機出現了。當時有軍隊在學校暫住，早晨他們操練回來，看到了操場上發瘋的牛，便很快將瘋牛趕到了學校外的田野里。

看著瘋牛被趕走后，三毛才敢出來。她拎著大水壺，三步停兩步走地往教室走。那一天因為同學們都躲在教室，走廊也特別安靜，她走得十分小心。忽然，身后傳來了喘息的聲音，她嚇得丟下了水壺，下意識地用雙手抱住了頭。她以為瘋牛又回來了，蹲在地上，絲毫不敢挪動。

沒過一會兒，三毛感覺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斜眼看，發現是一個提水的士兵，這才徹底放下心，站了起來。這個士兵不會說話，一直張著嘴和三毛打手語。

三毛注意到，他用扁擔擔著兩大桶水，兩桶水上浮著碧綠的芭蕉葉。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在水桶上放芭蕉葉就是為了防止水濺出來。她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人：他皮膚黝黑，面如大餅，身材壯碩，但是他的眼神卻溫柔清澈，就像個孩子一樣。

那個士兵細心地幫三毛拎起了水壺，并示意三毛帶路，就這樣一路把她護送到教室。趁著老師還沒來，三毛來到走廊的水溝邊，用碎石在泥土上寫下“什么兵”。那個聾啞士兵高興地放下水桶，在地上寫了“吹兵”。三毛明白，他是寫錯了字，其實是“炊兵”。

聾啞士兵和三毛握著手，高興地搖來搖去。三毛看出了他眼中的歡喜。從那以后，他們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當時三毛讀四年級，學習很輕松，她和聾啞士兵也有很多見面的機會。每天早上在學校見到三毛，他都放下水桶，非常高興地歡迎三毛。

那段時間，三毛是充滿了自豪感的，因為每天上課之前，她都會給聾啞士兵做小老師，教他寫字。第一次寫的是個“火”字，三毛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告訴了聾啞士兵“炊”和“吹”的不同。在解釋“炊”的時候，她做出扇火的樣子；在解釋“吹”的時候，她就嘟起嘴做吹號的樣子。聾啞士兵很聰明，很快就能領悟三毛的意思。

相處久了，三毛對聾啞士兵就了解得更多了。聾啞士兵是四川人，當兵之前在鄉下種地，還娶過媳婦，當時媳婦快要生產了，母親叫他去城里抓藥。他在路上被陰差陽錯地抓到了軍隊，后來就一直跟著軍隊流轉，家中的媳婦生兒生女都不知道，就又稀里糊涂地輾轉來到了臺灣。

三毛曾經還在班級里講過聾啞士兵的故事，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老師則評價說聾啞士兵的故事都是假的，叫同學們不要當真。

這位大朋友給了三毛一段溫暖的時光和溫柔的陪伴。每到三毛做值日的時候，聾啞士兵都會幫她提水。每天早晨來到學校和晚上放學回家時，三毛都會和他打招呼。得知有人幫三毛提水，母親也十分感激，因為她一直都很擔心滾燙的熱水會燙傷孩子。

聾啞士兵對三毛特別好，每天早上都會在學校門口等三毛，看到三毛進了校門，臉上便會綻放大大的笑容，然后就幫她拎書包，一直把她送到教室門口，才會拎著水桶離開。

聾啞士兵沒有錢，但也會用心地給三毛準備禮物。他常常送給她芭蕉葉子，每隔三五天就會送給她一個方形葉子墊板。

三毛很感激，也懂得他的關心，經常會回送禮物給聾啞士兵，有的時候是美勞課的作品，有的時候是一顆話梅，有的時候就是放學帶著他一起去玩蹺蹺板。聾啞士兵很重，所以不敢坐，總是很有耐心地用手壓著蹺蹺板，聽從三毛的指令，小心翼翼地升降。他們的游戲總是安靜美好的，那段歲月的剪影，充滿了溫馨和快樂。多年后，三毛每每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心頭就充滿了溫柔和暖意。

然而，所有的故事都會迎來結局。當時年幼的三毛并沒有想過，聾啞士兵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有一天，聾啞士兵神神秘秘地把三毛叫過去，然后攤開掌心，里面是一枚金戒指，那是三毛第一次見到金子。三毛很快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那天聾啞士兵很嚴肅，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把那枚金戒指遞給三毛，要送給她。三毛拼命地搖頭，把手緊緊地背在身后。于是，聾啞士兵在地上寫下緣由，說他不久將要離開，想要把他最貴重的東西送給三毛做紀念。

年幼的三毛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說了聲“再見”就跑開了。后來她偷偷回頭，看見聾啞士兵低著頭，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三毛感受到了他的憂傷。

就在那一天，老師去三毛家中作了家訪。三毛有些驚訝，因為一般家訪都會提前通知，并且那天被家訪的學生會和老師一同回家。這次老師突襲家訪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母親也沒有說什么，一種不妙的感覺靜悄悄地爬上了三毛的心頭，她擔心了一整夜。

第二天，老師把三毛叫到辦公室，詢問她與聾啞士兵結識的經過。三毛一五一十地回答，但是心中很慌，因為她始終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后來老師問三毛聾啞士兵有沒有對她做出什么不軌行為，當時的三毛還不明白“不軌行為”具體指的是什么，但敏感的她察覺到那一定是一個不好的詞，于是非常氣憤地哭了起來，沒等老師發話就自己跑回了教室。

那天放學，老師一路拉著三毛的手把她送出校門。聾啞士兵一如往常地等候在校門口，但老師沒有停步。三毛紅著眼睛望著他，老師對聾啞士兵笑著點點頭。但是走出校門口后，老師忽然換了一張嚴肅的面孔，叫三毛不許再和聾啞士兵做朋友，否則會給她記大過。見三毛要小跑著逃開，老師一把把她抓回來，直到她點頭答應才放她離開。

第二天早上，毫不知情的聾啞士兵還一如往常地笑著迎接三毛，但三毛沒有和他說話，像做了什么錯事一樣，也不敢直視他，快速地跑到了教室。聾啞士兵在窗外呆呆地望著三毛，三毛把頭低低地埋在胸前，遮住自己的目光，也試圖遮住自己的難過。上學的時候，三毛常常會在路上放慢腳步等同學，然后和同學們一擁而入地跑進學校。放學后也一樣，她低著頭背著書包匆匆離開，只能任憑那位大朋友在墻角呆呆地張望，逃避他的等待和關心。

在老師強硬的命令下，她失去了這位大朋友，不能再和他打招呼，不能再做他的小老師，不能再送禮物給他。那些美好的平靜的時光，就這樣被老師無情地打碎了。三毛當時還是個膽小怯懦的小學生，她沒有勇氣去反抗老師。但是，盡管她一直努力躲避聾啞士兵，還是在一次去提水的時候碰到了他。他一如往常地幫三毛拎水，三毛靜靜地跟在一旁。在快要走到教室的時候，聾啞士兵蹲在地上，紅著眼睛用手指寫了一串大大的問號。

三毛慌張地在地上快速寫下：“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聾啞士兵沒有明白，接著寫：“不是給金子壞了？”三毛拼命搖頭，又不愿出賣老師，只是大喊著：“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說完便難過地跑開了。

后來，聾啞士兵所在的軍隊要離開，他們走的時候很安靜，隊伍整齊地移動著。當時三毛正在上音樂課，學生們跟隨著風琴的曲調唱著：“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三毛的目光時不時地斜向窗外，尋找著聾啞士兵的身影，卻一直沒有找到。

過了一會兒，老師換了另一首歡快的音樂，音符在教室里跳躍，學生們唱得高亢激昂，正在唱得起勁兒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到了教室門口，老師緊張地詢問緣由。三毛卻驚喜地發現那個人正是她一直在尋找的那位大朋友。可老師對他沒有半分友好的態度，而是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讓他趕緊出去。

三毛找準了時機，不顧老師的反應快速跑到了教室外面，把聾啞士兵喊了出去。聾啞士兵是來和三毛告別的，他將手中的一個紙包交給了三毛，然后認認真真對給她敬了一個軍禮。這么短的時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三毛有些手足無措，她呆呆地看著聾啞士兵，不知該做出什么反應。

不一會兒，聾啞士兵走了，留下一個沉重悲傷的背影。他送給三毛的紙包里裝著他的地址和姓名，還有一大口袋貴重的牛肉干。在當時，那是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孩子們才可以分到一兩塊的牛肉干。

老師看到了這些東西，自然不會留給三毛，她把地址沒收了，牛肉干也沒給她。校工養的土狗經過時，老師將裝牛肉干的口袋半吊于空中，任由牛肉干從口袋里掉落在地上。那只土狗高興地跳起來接著吃了，老師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三毛的心頭卻像壓了一塊巨石，悲傷而壓抑。

這份辜負人的愧疚一直埋在她的心底，始終難以釋懷。聾啞士兵離開了她的人生，卻成為鑲嵌在她生命中的一塊寶石，溫暖了一段歲月，讓平凡的生活綻放出了美麗的光。

三毛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親愛的啞巴‘吹兵’，這一生，我沒有忘記過你，你還記得‘炊’和‘吹’的不同。正如我對你一樣，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陳平，那件小學制服上老掛著的名字。而今你在哪里？請求給我一封信，好叫我買一大包牛肉干和一個金戒指送給你可不可以？”

漫漫人生路，不是每一個故事都有完美結局。三毛的呼喊，始終沒有得到回應。人生中有些遺憾永遠無法彌補，有的人來了又去，一轉身便是一輩子，但至少我們曾經擁有溫暖的交集，讓一段不可復制的時光成為彼此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我們要學會的，不只是笑著面對離別，更要坦然地接納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