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語文書:讀書與旅行
- 葉開主編
- 2797字
- 2022-05-25 22:14:59
牛津的書蟲
許地山
作者簡介
許地山(1893—1941),名贊堃,字地山,筆名落華生。原籍臺灣臺南,寄籍福建龍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合辦《新社會》旬刊,1920年獲文學學士學位,翌年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1922年獲神學士學位,1923—192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史、哲學、民俗學等。在牛津大學時,他常在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曼斯斐爾學院和社會人類學講室讀書,用英文寫中國道教研究論文,收集編寫一冊中英鴉片戰爭前后有關的歷史資料《達衷集》。許地山先生是語言天才,精通英語、德語、日語,會講普通話、閩南話、廣東話。在燕京大學念書期間,許地山先生被稱為怪物,身上有三怪:天天練習鐘鼎文、甲骨文、拉丁文和梵文,此一怪;每天總是身著自制齊膝的黃布大褂,留長發,蓄山羊胡,此二怪;每日絕早起,深夜眠,在圖書館里讀書,讀到有心得時,竟廢寢忘食,吃窩頭不吃菜而蘸糖,此三怪也。許地山的散文《落花生》因被選入人教版小學五年級語文上冊,而為中小學學生所熟知。代表作有小說集《綴網勞蛛》《春桃》,散文集《空山靈雨》等,另有專著《印度文學》《中國道教史》(上)等。
牛津實在是學者的學國,我在此地兩年底生活盡用于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阿克關屋(社會人類學講室),及曼斯斐爾學院中,竟不覺歸期已近。
同學們每叫我“書蟲”,定蜀嘗鄙夷地說我于每談論中,不上三句話,便要引經據典,“真正死路”!劉鍇說:“你成日讀書,睇讀死你嚟啊[8]!”書蟲誠然是無用的東西,但讀書到死,是我所樂為。假使我底財力、事業能夠容允我,我誠愿在牛津做一輩子底書蟲。
我在幼時已決心為書蟲生活。自破筆受業直到如今,二十五年間未嘗變志。但是要做書蟲,在現在的世界本不容易。須要具足五個條件才可以。五件者:第一要身體康健;第二要家道豐裕;第三要事業清閑;第四要志趣淡薄;第五要宿慧超越。我于此五件,一無所有!故我以十年之功只當他人一夕之業。于諸學問、途徑還未看得清楚,何敢希望登堂入室?但我并不因我底資質與境遇而灰心,我還是抱著讀得一日便得一日之益底心志。
為學有三條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聞,三是能干。第一途是做成思想家底路向;第二是學者;第三是事業家。這三種人同是為學,而其對于同一對象底理解則不一致。譬如有人在居庸關下偶然撿起一塊石頭,一個思想家要想他怎樣會在那里,怎樣被人撿起來,和他底存在底意義。若是一個地質學家,他對于那石頭便從地質方面源源本本地說。若是一個歷史學者,他便要探求那石與過去史實有無底關系。若是一個事業家,他只想著要怎樣利用那石而已。三途之中,以多聞為本。我邦先賢教人以“博聞強記”,及教人“不學而好思,雖知不廣”底話,真可謂能得為學底正誼。但在現在的世界,能專一途底很少。因為生活上等等的壓迫,及種種知識上的需要,使人難為純粹的思想家或事業家。假使蘇格拉底生于今日的希臘,他難免也要寫幾篇關于近東問題底論文投到報館里去賣幾個錢。他也得懂得一點汽車、無線電的使用方法。也許他也會把錢財存在銀行里。這并不是因為“人心不古”,乃是因為人事不古。近代人需要等等知識為生活底資助,大勢所趨,必不能在短期間產生純粹的或深邃的專家。故為學要先多能,然后專攻,庶幾可以自存,可以有所貢獻。吾人生于今日,對于學問,專既難能,博又不易,所以應于上列三途中至少要兼兩程。兼多聞與深思者為文學家。兼多聞與能干底為科學家。就是說一個人具有學者與思想家底才能,便是文學家;具有學者與專業家的功能底,便是科學家。文學家與科學家同要具學者底資格,所不同者,一是偏于理解,一是偏于作用,一是修文,一是格物(自然我所用科學家與文學家底名字是廣義的)。進一步說,舍多聞既不能有深思,亦不能生能干,所以多聞是為學根本。多聞多見為學者應有底事情,如人能夠做到,才算得過著書蟲的生活。當彷徨于學問底歧途時,若不能早自決斷該向哪一條路走去,他底學業必致如荒漠的砂粒,既不能長育生靈,又不堪制作器用。即使他能下筆千言,必無一字可取。縱使他能臨事多謀,必無一策自成。我邦學者,每不擅于過書蟲生活,在歧途上不能慎自抉擇,復不虛心求教;過得去時,便充名士;過不去時,就變劣紳,所以我覺得留學而學普通知識,是一個民族最羞恥底事情。
我每覺得我們中間真正的書蟲太少了。這是因為我們當學生底多半窮乏,急于謀生,不能具足上說五種求學條件所致。從前生活簡單,舊式書院未變學堂底時代,還可以希望從領膏火費底生員中造成一二。至于今日底官費生或公費生,多半是虛擲時間和金錢底。這樣的光景在留學界中更為顯然。
牛津底書蟲很多,各人都能利用他底機會去鉆研,對于有學無財底人,各學院盡予津貼,未卒業者為“津貼生”,已卒業者為“特待校友”,特待校友中有一輩以讀書為職業底。要有這樣的待遇,然后可產出高等學者。在今日的中國要靠著作度日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社會程度過低,還養不起著作家。……所有著作家底生活與地位在他國是了不得,在我國是不得了!著作家還養不起,何況能養在大學里以讀書為生的書蟲?這也許就是中國底“知識階級”不打自倒底原因。
導讀
為學有三條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聞,三是能干
許地山先生從“書蟲”說起,因為他自己就是熱愛讀書的書蟲。
據說在燕京大學讀書期間,他是有名的讀書怪之一,清早起床,讀書至深夜,每天如此。這種瘋狂的讀書勁頭,現在我們都很難想象。但許地山先生不是書呆子,他不僅熱愛讀書,對社會政治、文學活動也熱情洋溢。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文學研究會”,是他和鄭振鐸、沈雁冰等好友發起建立的。
許地山先生在小說創作上也很有業績,他的小說集《綴網勞蛛》《春桃》都很有影響。以現在的眼光看,許地山先生實在是夠格當一個如假包換大書蟲了,可他認為自己還不夠格,差得很遠,并且列出五個條件來否定自己。
許地山先生總結說,為學有三條路向:深思、多聞、能干。而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出現思想家的土壤已經不存在了,人們被社會催迫,忙于生存。對比之下,只有作者眼中的牛津,才有真正的書蟲生存的條件與土壤——牛津有種種措施給予支持,讓這些書蟲們可以心無旁騖,專心讀書,“對于有學無財底人,各學院盡予津貼,未卒業者為‘津貼生’,已卒業者為‘特待校友’,特待校友中有一輩以讀書為職業底”。這種對書蟲的關照,才能出現專業的讀書者,才可以潛心研究。在中國恰恰相反,必須“為稻粱謀”,因此知識分子“不打自倒”。
許地山先生對中國社會洞察力深邃,他的看法非常深刻,至今仍覺得有道理。
許地山先生是不是夠格的書蟲,我們現在且不來下斷語,但這篇文章說“牛津底書蟲”,實際上寫到他自己在牛津的閱讀生涯很少,寫到具體的牛津風物也很少,他是借自己在牛津的所見所聞,以及在牛津兩年期間所得到的感悟,來談“書蟲”這種想象,并由此聯想到中國當時的社會現狀,在寫作上可謂舉重若輕。
思考
什么人才是真正的書蟲?你有沒有讀某一本書讀到廢寢忘食的狀況?
延伸閱讀
許地山《綴網勞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