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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二 永久的微笑

常沙娜

習近平總書記于2019年8月19日考察調研敦煌莫高窟時指出:“敦煌文化延續近兩千年,是世界現存規模最大、延續時間最長、內容最豐富、保存最完整的藝術寶庫,是世界文明長河中的一顆璀璨明珠,也是研究我國古代各民族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藝術的珍貴史料。”“70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敦煌人秉承‘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在極其艱苦的物質生活條件下,在敦煌石窟資料整理和保護修復、敦煌文化藝術研究弘揚、文化旅游開發和遺址管理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不少重要研究成果。”

作為為敦煌事業奉獻一生的人,父親常書鴻的自傳出版有著特別的意義。

近日有緣,老友陳志明同志以電話相聯系,告訴我,常書鴻自傳即將付梓印刷,還專門期待我寫一篇過去沒有的序言,希望我以此來表達女兒對父親的深切緬懷。

由此我感慨萬分,我已是90多歲的老人了,雖對父親的情懷一生銘記在心,但難以表達了,為此就把我在《新文化史料》上寫過的紀念父親常書鴻的文章作為再版常書鴻自傳的序文所用,以表達父親他對“事業永存的微笑”。

1994年6月23日的下午,我們全家守候在爸爸的病房,透過各種儀表,眼看著爸爸那已跳動了90年的心臟,一分一秒地在極度微弱中衰竭,3時40分它終止了跳動。親愛的爸爸就這樣離開了他為之奮斗的人世,他帶著對敦煌藝術事業無限的希望和未竟的遺憾,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走完了他充滿拼搏的人生征途。爸爸在走向人生的盡頭時,與病魔斗爭了將近3個月,但是他最后給我們留下的仍是那樣慈祥、安寧的微笑,因為他無愧也無悔于這趟人生。

爸爸與我們永別了,這已成了事實,他的一生與我們的成長,與我的一生所走的道路是如此的緊密相連,他一生中的坎坷成敗,悲歡離合,他那鍥而不舍的奮斗精神,和對中國文化藝術事業的無私獻身精神,時時都在滋養著我的思想、我的心靈,深深地影響著我的人生觀和經歷。重溫爸爸的回憶錄,回顧我的幼年、青少年直至成人,我都是跟隨著他的足跡,按照他的塑造一步步走過來的,他那特有的音容笑貌,關鍵時刻做出決斷的神態,甚至瞬間的一些微小的表情舉止和話語都重新浮現在我眼前。

爸爸經常說:自從他在巴黎塞納河畔的書攤上見到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圖錄》以后,他后來的命運,包括我們全家的生活都與敦煌緊緊地連在一起,并結下了不解之緣。半個世紀以來,爸爸與我們全家雖然先后在敦煌都經歷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但情和魂卻永系敦煌。爸爸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論遇到何種困難險阻,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他總是帶著自信和不屈服于命運的犟勁(他自稱是“杭鐵頭”),堅持著他對信仰的執著追求,并用這種精神鍛煉著我,教育著我。自從我母親不幸出走,為了敦煌的藝術事業,為了支撐這個家,照料年幼的弟弟,爸爸在痛苦中毅然決定讓我從酒泉的河西中學退學回千佛洞,一面承擔家庭的生活重擔,一面隨他學習臨摹壁畫,并親自為我安排了周密的文化學習計劃。爸爸規定我每天必須早起,先練字后學習法語一小時;請董希文先生為教師幫助我輔導語文和西洋美術史,還由蘇瑩輝先生輔導我中國美術史。除此之外,要求我與大人一樣每天上班去洞窟臨摹壁畫。爸爸嚴格要求我從客觀臨摹著手(當時分為客觀臨摹、復原臨摹、整理臨摹),由表及里,順著壁畫原來的敷色層次來畫。爸爸讓我把北魏、西魏、隋、唐、五代、宋代各洞的重點壁畫,全面臨摹一遍。在臨摹唐代壁畫時先讓我向邵芳老師學習工筆重彩人物畫法,通過臨摹給我打下了造型基礎。爸爸在每個環節上都耐心地指點,要求一絲不茍,從來不因為我年紀尚小可以比大人少畫或隨意些;相反,他以大人的標準和數量來要求我。每逢傍晚,爸爸也讓我加入大人的行列,學自制土黃、土紅、鋅白顏料,還用礬紙、桐油紙以代替拷貝紙,這一切都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通過對表面的客觀臨摹,爸爸要求我逐漸把對壁畫的時代風格、內容與形式,漢代傳統與西域影響的特征的認識,從感性提高到理性。通過爸爸的指點和董希文、潘絜茲等老師的示范,我很快就能得心應手地掌握各個不同時代的壁畫風格的摹寫,在我臨摹的后期,尤對北魏、西魏、隋代的壁畫產生了特殊的偏愛,很喜歡這個時期的伎樂人和力士。那些渾厚粗獷的筆觸,加上“小字臉”的勾點,把神態和表情表現得具有灑脫的情趣和裝飾性,爸爸向我分析說:這與20世紀前半期法國畫家魯奧注重線條表現力的粗獷的畫風很有相似之處,他借此向我介紹了歐洲各類畫派的形成和特色。

后來,我又在沈福文先生以及來自成都國立藝專的沈先生的學生黃文馥、歐陽琳、薛德嘉的影響下,對敦煌的歷代裝飾圖案如藻井、佛光、邊飾等進行了專題的臨摹。爸爸鼓勵我多方接觸和體會,從而了解整體的時代風格,由此掌握繪畫的技法。在爸爸親自教導及其他老師的示范幫助下,我置身在敦煌這座藝術宮殿里,在浩瀚的傳統藝術的海洋中盡情地翱翔。

敦煌的冬季是漫長而寒冷的,滴水成冰,洞窟內無法作畫,爸爸就利用這個臨摹的淡季,組織大家在室內圍著火爐畫素描、速寫。請來的模特兒都是當地憨厚純樸的老鄉,我也跟著大人一起學習畫素描。爸爸還利用冬季深入少數民族哈薩克族牧民生活區體驗生活,住氈房,騎馬,吃手抓羊肉,畫生活速寫,爸爸利用這種機會畫了一批生動有意義的速寫。生活雖然艱苦,但是非常充實,讓我受益匪淺,許許多多的事情至今難忘。

除臨摹畫畫、學習以外,我還得照顧年幼的弟弟和爸爸的生活,這樣也迫使我獲得了較強的生活能力。爸爸就這樣因勢利導地教育和培養著我,凡是他要求我去做的,我都能愉快主動地去完成,唯有早起練唐人經書體沒有堅持,至今深感遺憾。

爸爸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使他在敦煌事業中突破一個又一個的困難。他善于將不利因素轉化為有利的條件,他一方面承擔著當時敦煌研究所的日常行政工作,為爭取保護敦煌石窟最起碼的條件而四處奔波,又要利用一切時機和條件開展對敦煌藝術的臨摹研究工作,生活上還要培育未成年的子女,這一切,作為留學法國的畫家、知識分子,身在邊陲沙漠荒山中,加上經濟的困窘、自然環境的威脅,困難是可以想象的。但是爸爸憑借他堅韌不拔的毅力,一關又一關地頂了過來,他恰似當地的紅柳,把根扎得很深,透過層層的沙石戈壁吸吮著有限的水分,憑著那細密的葉子,不論嚴寒酷暑,它都能轉危為安,巍然挺立。

爸爸既善于克服困難,又非常熱愛生活,在困頓中尋找生活的樂趣。1946年夏,爸爸從重慶新聘了一批藝專畢業的大學生,購置了圖書、繪畫器材及生活必需品,乘著新得到的美式十輪卡車帶著我和弟弟重返敦煌。由重慶出發途經成都北上,經川北的綿陽、劍閣、廣元后進入甘肅南部的天水直到蘭州,經歷一個多月的時間,行程1500多公里,這長途跋涉異常艱難。就在這樣的條件下,爸爸居然提出要從重慶帶上一對活鴨、一對活鵝,裝在竹筐內,固定在卡車的前面,由我負責沿途喂食。我除了要照顧弟弟,還要照顧鴨和鵝,很多朋友和老鄉看到帶著鴨鵝的卡車都很奇怪,爸爸卻風趣地說:“也讓它們移居敦煌,讓敦煌的老鄉看看除了雞還有鴨、鵝哩!”這兩對鴨、鵝陪伴著我們經過千辛萬苦終于到達千佛洞,并在千佛洞定居下來,第二年春天即開始下蛋繁衍生息。四月初八千佛洞正值佛浴節的廟會,熱鬧非凡,當老鄉看到已破殼而出的小鴨子都稀奇地問道:“這小雞子咋會長出扁扁嘴?”從此,千佛洞和敦煌縣就開始有了鴨群,爸爸還從四川帶回各種花籽,播撒在千佛洞的生活區,開得最茂盛的要算是波斯菊,在上寺、中寺的院內從此就盛開著紅、粉、白、紫的瀟灑秀麗的波斯菊,映著橙黃色的向日葵,襯托著蔚藍的天空,把這些沙漠綠洲中的院落點綴得格外的燦爛。這景色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爸爸愛惜著千佛洞的一草一木,自從40年代定居敦煌后,他就給千佛洞立下了規矩,每年都必須種植樹木,要把樹林帶逐年向北延伸擴大。經過40多年的努力,新樹林帶已延伸到下寺一公里以外,這對改造黃沙戈壁的自然環境是件百年大計之舉。凡在千佛洞待過的人都知道,爸爸視樹木如生命,正因為如此,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當“造反派”批斗爸爸時,竟然高呼一次“打倒常書鴻!”便砍倒一棵樹給他看,以此,達到更深地刺傷他的目的。

爸爸的一生是勤奮不息的一生,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圖過清閑安逸,總是把自己的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的,直到年老體弱,腦力已不濟時,他才放慢了生活的節奏。但在精神稍好時,他還在家中或病房中畫點靜物,寫寫字,偶爾還書寫幾句格言。他多次對兒孫們教導“業精于勤,荒于嬉”,對敦煌藝術保護和研究事業他始終念念不忘,不管是哪個層次的領導和研究專家向他問學,他都毫無保留地耐心講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的精神,始終激勵著他,鞭策他工作不息。爸爸不是單純從事創作的畫家,而是有淵博學識的學者,他把中西文化與繪畫史的學識,融匯在他從事了近半個世紀的敦煌藝術的研究與保護工作中。他既能高瞻遠矚,又能從最基礎的工作著手,竭盡全力從殘垣斷壁中保護這座偉大的藝術寶庫中的一磚一瓦,同時以博大的胸懷團結了一批忠實于敦煌藝術事業的專家學者,并以精深的學識將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事業不斷向前推進。

爸爸是浙江杭州人,至終鄉音不改。他在西北40多年仍操著濃重的杭州口音,當他敘述起青少年時代在家鄉的情景時,總是那樣地依戀:如何提著個籃兒到河邊去撈魚蝦,到墳堆地里翻磚礫找油黑的老蛐蛐……對這些回憶他都講得繪聲繪色。1982年,爸爸有機會重返杭州參加他的母校浙江大學85周年的校慶活動,1983年他又專門回杭州為浙大創作了一幅大型油畫《攀登珠穆朗瑪峰》,在此期間他又重溫了他青少年時代的舊情舊景。1988年,浙江美院在杭州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這些活動都更增加了他對家鄉人的情意,但是家鄉再好,爸爸仍是“魂系敦煌”,當他臨近九旬時竟然提出:“我已老而不死,但以后死也要死到敦煌。”當時我很不以為然地說:“您胡說什么呀!人家都說您半輩子都在保護敦煌菩薩,菩薩會保佑您長壽的。”他接著說:“人總是要死的,如果死在北京,骨灰還是要送回敦煌的。”沒想到這一席話竟真成了他至終魂系敦煌的遺愿。作為一個杭州人,他沒有提出要葉落歸根回家鄉的意思,也不同于當年初到敦煌的人都有“但愿生入玉門關”的心情。對此,我們全家及了解他的人都非常理解他的意思,他是把敦煌作為維系他生命所在的“故鄉”來看待的。爸爸的部分骨灰終于如愿送回這個令他牽腸掛肚半個世紀的千佛洞,將與千百年來為敦煌藝術付出心力的無數創造者一樣,與敦煌的藝術一同永存!

爸爸有過一句全家人都知曉的名言:“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轉世,不過,如果真的再有一次托生為人,我將還是常書鴻,我還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做完的工作。”他也認為,到了人生的最后階段,他可以這樣說:“到目前為止,我的人生選擇沒有錯,我沒有一件讓我后悔的事。”

1991年6月6日,我在爸爸的房間里看到他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了這樣一段話:“人生是戰斗的連接,每當一個困難被克服,另一個困難便會出現,人生就是困難的反復,但我更不會后退,我的青春不會再來,但不論有多大的困難,我一定要戰斗到最后—— 八十八叟常書鴻。”

爸爸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就是他人生的寫照。他的最后拼搏是在病榻上與病魔的爭斗,直到生命的終止。他給我們留下了永久的微笑,這是笑對人生的永久微笑……這是他的事業永存人間的微笑。

(作者為常書鴻女兒、藝術設計教育家和藝術設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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