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殷小楠就感覺座位上的井安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了頭。

不過她這一句話卻已經被警官聽到了，他的神色明顯有變，看向殷小楠時卻依舊是剛剛那副帶笑的面孔：“你是怎么認識的？可她說不認識你們啊。”

“……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她的手機掉在地上，幫忙撿的時候我不小心看到了上面顯示的頁面，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井安……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者。”

說完殷小楠像是想到了什么，忙補了一句道：“我看到井安被很多人網暴，又在微博上看到有人發她的路透圖，我根據她下車后走的方向猜出她的住址，然后……就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她……”

警官微微點頭，還想說點什么，就聽到從審訊室傳來聲音：“徐警官，嫌疑人突然暈倒了！”

*

雖然在醫院里吃了點東西，但對于燒了一個晚上的人來說還是不足夠維持太久的體力。

外面是陰天，風不小，擔心殷小楠會感覺到冷，江景城將自己順帶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外套有些和江景城身上一樣的淡淡的茉莉香。

殷小楠和江景城一起，坐在井安對面的椅子上。兩人幾乎是肩并著肩的，隔著衣服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

殷小楠五味雜陳，腦子還有些微暈，她一時不知道該因為能跟井安面對面交流而喜悅興奮，還是因為江景城為了幫自己而受傷、有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而愧疚。

她雙手糾纏放在身前，掌心幾乎滲出汗來。

過了不知多久，還是井安先開了口：“……我記得你。”

殷小楠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喉嚨有些干澀：“……謝謝。”

“我是說謝謝你……你應該不知道，你的文字曾經在一段很困難的時間里，鼓舞過一個很普通的人，她一直很想親口告訴你，她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說完殷小楠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低頭，卻感覺放在身側的手被人勾了一下握住了。

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登時從手指向上蔓延到大腦，蓋過了那點不好意思。

殷小楠試著抽手，沒抽出。

她低了會兒頭，終于像放棄掙扎一般抬頭看向井安。

“大大。”殷小楠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的一切，我只是因為作品認識你，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很好的人。所以我愿意一直站在你這邊。”

“很慶幸能親自見到你……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我一個現在網上言論不一，黑子也很多，可是你要記得，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是會一直默默支持你的。”

“其實我也只是個普通人。”井安突然抬起頭，她面色憔悴，雙眸卻深邃烏亮，仿佛可以從那里面看到一切過往。

“我出生的地方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但是我的父親從不覺得，他賺錢送我去上學。在那個時候，能上學的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像我們窮人就只有男孩可以上學，因此在學校里我受了更多的冷眼。

我努力學習，只為不辜負我的父親，把他接出山去過更好的生活。那段時間我找到了自己的愛好，并能靠其賺錢養活自己了。在我準備好把父親接進城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了……”

“那段時間我……我也是很痛苦不知道該怎么辦。那時候還在連載《墜入夢中的星辰》……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是靠著讀者的評論支撐著才寫下去的……”

井安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因為太累了。我……”

有個弟弟，比她小十多歲。

母親聽說唐憶安賺了錢后就常常打電話讓她打錢過去給弟弟用。

她也確實打過去了，并且沒有透露自己是如何賺錢的，漸漸的家附近就有人開始議論她，說她的各種壞話。

母親從小不喜歡她，對鄰居的私語也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從不會去在意，仍是把唐憶安當作取款的機器。

后來為了接父母進城，唐憶安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母親知道后在電話里把她罵了一通。

那時候父親已經病了，掙不了什么錢，母親為了讓弟弟上學想讓唐憶安把房子賣了換錢。

唐憶安還不知道父親生病的消息，把自己剩余的錢大部分轉給了她。

然而就在幾個月后，傳來了父親病重逝世的消息。唐憶安回去自費處理了父親的后事，母親卻拉住她讓她給錢。

那時候的唐憶安連自己生活都拮據，根本撥不出錢了。在母親的壓迫下，她只好把身上所有錢給她，只給自己留下路費。

回去后把城里的房子抵押了，拿著換來的錢來到了山城，從此跟家里斷了聯系。

……

被抓到的男生最終說出了真相，他的姐姐為維護井安被網暴，又被黑子人肉，因忍受不了而選擇自殺，好在搶救及時沒丟了性命，現在還躺在醫院里。

“都是因為井安！不然我姐不會被網暴，更不會自殺住院！這本來都是應該井安承受來的……為什么要讓別人替她去死……我沒有錯！我只是想……”

“想為你姐姐打抱不平？”警官開口了，神情嚴肅。

男生耷拉著頭不語，一旁的另一個女警察蹙眉，揚聲道：“我知道你對你姐姐所遭遇的感到不平，但不管怎樣，這與受害人并沒有關系，一切是你姐姐自己的選擇。你這樣的做法不僅幫不到她，還有可能會毀了自己的前途。”

“可是……都是因為井安，如果不是她一切都不會發生的……沒錯！就是因為她！就是的！”

男生說著又掙扎起來，眼眶通紅。

他也不過十歲出頭的樣子，面對這種事也只能是犟著一口氣，雙眼瞪得大大的，也不愿從眼眶中漏出一絲脆弱。

突然，剛剛那個問話的男警官放下電話，對女警官低聲說了什么，隨后他獨自走出門去。

男生被束縛在椅子上，依舊沉默著。

審訊室的環境都頓時冷了幾分。

女警察跟旁邊的另一個警官低語幾句，看向男生。

“你后悔了嗎？”

“……”

男生垂著頭，聞聲微微動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頭。

只是還沒搖完，審訊室的門就開了。

徐警官推著輪椅進來，而輪椅上正坐著一個年輕的女生，她面有病色，卻明顯因為情緒激動而雙頰微紅。

女生的眉眼，與男孩有七八分相似，見到男生，她瞳孔微縮，隨即眼尾便染紅了。

她卻終究沒有流淚，語氣虛弱卻異常平靜。她道：“阿栗，我來了。”

“……”

“不要再錯下去了，好嗎？”

“……”

“其實……我很慶幸能有你這么好的弟弟，可是相信井安從來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都無關。我剛剛看到她了，還跟她說了話……”

“……姐。”

“我真的很開心，我想我怎么會這么幸運，不僅有個處處為我著想的弟弟，還能親眼見到喜歡的作者……”

“對不起……姐……”

“真的，我不會再想不開了……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不用對不起，要說對不起的是我。”

男生抬起頭，額前的發絲凌亂，襯得他眼尾愈發深紅。早已淚流滿面。

“不……不是的，是我的錯……姐……”

女生身體微微顫動，極力控制著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臉上卻露出了一點笑意：“那就認錯吧，阿栗。回來吧，不要走遠了……你能陪著姐姐就很知足了。”

說罷她抬頭看向徐警官，后者會意，推著她離開了審訊室。

“姐、姐姐……！”男生抽噎著，不再掙扎。

……

女生被推出審訊室后，淚水決堤，警官將她推到了中央大廳，在那里的還有殷小楠、江景城和井安。

殷小楠見狀順手遞給她一張紙巾，女生接過紙巾，抽噎著道了謝。

她被推到井安的邊上，似乎是注意到身邊人的視線，女生逐漸平息下來，低著頭雙目通紅。

她拉住想要離開的警官的衣角，抬頭問道：“徐警官，請問我弟弟他……要多久能回來？”

徐警官看了她一會兒，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三年以上。”

女生松開手，神情有一瞬的怔愣：“可是他才十四歲……他的人生還很長，都毀了……都是因為我……因為我他才——”

“放心，我們會對他的案底進行保密的。”

徐警官說完，朝審訊室走去，走到門口時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轉過頭來對座椅上的三人道：“你們三個可以先回去了，感謝配合。”

“好的，徐警官。”江景城說著站起身。

殷小楠跟在他旁邊，看著徐警官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她看向對面的兩人。

女生一直低著頭不去看井安，似乎格外自責與不安，直到井安走出門，她才默默地看了幾眼。

殷小楠跟在井安身后出的門，她頓了幾秒，走到井安前面，道：“大大你好。我是你的粉絲，請問——可以加個聯系方式嗎？”

盡管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好多遍被拒絕的場景，真的等待時卻依舊心亂如麻。

一秒，兩秒……時間流速在某一刻變得格外緩慢。

殷小楠的身高跟井安相差無幾，可在明白了井安的遭遇后，她卻突然覺得面前的人看上去是多么的脆弱。

井安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太陽，她也只是在漆黑天穹中散發微弱熒光的一粒星辰。

她是她的光，誰又是她的光？

就在殷小楠有些承受不住這種沉默，正準備開口說“不行也沒關系”的時候，面前的人突然抬頭看向她：“好。”

……

一直到往回走的路上，殷小楠都還有些恍惚，她不停地看向手機，聯系人中正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嶄新的備注“井安”。

“江景城。”她說道，“我是在做夢嗎？”

江景城聞言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手掌貼上了她的額頭：“燒退了，別說胡話。”

“唔。所以，我剛剛真的要到了井安的電話？我……我真的是……”

說到后來，喉頭居然有些哽咽。

她轉身抱住了江景城。

天空中沒有太陽，灰蒙蒙的，整片天都籠罩在水霧中，與大地融為一體。

寂靜而恬淡。

一切像是水墨畫，真實又虛幻。

“江景城！我真的做夢也想不到……不對，我根本都做不到這么好的夢……”

“怎么辦……要是真的是夢，我也不想醒來了！夢里面一切都好好，有你在，還有井安，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能陪著我……相信我……謝謝……”

說到后來，殷小楠腦袋埋在江景城的肩頭，開始抽噎。

江景城還是回抱住了她，輕輕拍打她的后背。他的臉抵在殷小楠的耳邊，散亂的發絲不時在他頰邊劃過，傳來酥酥麻麻的癢意。

他突然想，明明看起來挺大的一個人，為什么抱起來會這么小。他雙臂交錯，幾乎想要緊緊地將人按進身體里。

突然，灰蒙蒙的天上落下幾滴冷雨，很快就下大了。

江景城松開殷小楠，后者眼尾通紅，連帶著鼻尖臉頰都是淡粉的，經過淚水的浸潤，唇瓣像雨后初晴的花瓣般清透。

江景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愣在了原地。

直到冷雨兜頭而下，面前的女生脫下外套，踮起腳要罩到兩人頭上，江景城才回過神來。

他抓住殷小楠的手，將外套重新披回殷小楠的身上，拉著她往前面的車站跑去。

冷雨依舊不停地下，殷小楠的手被牽著，手心的溫度一直傳到全身。她的心都有些燙起來。

他們在雨中跑了幾分鐘，然后一起躲進了車站的雨棚下方。

沒有人在等車，也沒有車到站。

殷小楠站定身子，急喘了好一會兒氣，才適應過來。

她靠著站臺的宣傳欄，看向外面瓢潑的大雨，道：“我第一次覺得，雨天也很好。雖然總是陰沉沉的沒有光，可是好像有人一起，就不一樣了。”

殷小楠眉眼帶笑，雖然比江景城多一件外套，在剛剛的狂奔中她的臉上、脖頸間也都被雨水浸透了，濕漉漉的黑發貼在臉上，還在不斷地滴著水。

而她的雙頰則因為奔跑而愈發通紅，又沾著水，仿若朝露洗滌的花苞。

突然不遠的雨中竄過一只黑白色的小貓，殷小楠驚喜道：“江景城，看那——”

后面的話卡在了喉嚨口，她口中喚的那人已經欺到身前，一手將她抵在了宣傳欄上。

殷小楠不明所以，看著在面前逐漸放大的臉，飛速的心跳已經奪去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江景城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

車站外雨聲大作，喧雜得幾乎聽不見人聲，而車站里，仿佛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殷小楠整個人都被那種淡香包圍著，她瞪大雙眼，微微顫抖。

江景城頓了一下松開她，抿著唇，難得地有些窘迫，深黑的雙眸卻帶著光。

面前的女生烏發散亂，眼尾染上紅色，看上去令人心疼。

他抬手想去拉她，卻在看到她微微后縮時停住了，他垂下眸。

“小楠。”

“會發光的不一定是星星，我們都可以為了喜歡的人而變得發光發亮。”

江景城抬起頭，卻見殷小楠的雙頰濕潤，清澄的淚水從眼尾淌下。他沒忍住，將她拉進懷里緊緊抱住。

兩個孤獨的人彼此擁抱在雨天，像兩滴平行的雨滴相聚在同一片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