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酒場上的女人
- 女人的心思(洋眼看中國)
- (日)奧野信太郎
- 3448字
- 2022-05-11 11:39:23
說起酒場上的女人,給我留下最初印象的,是我讀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大約在大正初期(指1912—1913年)吧。聽到這里,您也許會笑我過于早熟。真的,我沒說謊,那個年代的經歷的確讓人難忘。那時我年紀還小,根本就不可能去酒場那樣的地方胡鬧,獲得這些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當時報紙上的廣告。從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上我知道,原來世上還有花容月貌的女人陪男人喝酒的地方。
其實,當時知道這些的遠不止我一個人。只要是在東京長大的、與我同時代的青少年們,都會記得當時淺草有一處名叫“夜風樓”的酒樓。因為這家酒樓經常在報紙上刊登女服務生靚麗的相片,想不看也不行啊。我還記得當時報紙的副刊上,版面上半部分是小說連載,“夜風樓”的商業廣告就占據了版面的下半部分。
“夜風樓”每次登載的廣告圖片都令人耳目一新,女孩子的陣容也會適時更新。看到那些相片,我腦子里馬上就會聯想到酒樓里美女如云的場面,心想,那一定是一處人間天堂。其實,我對“女服務生”這種新的女性職業也并不是那么陌生。當時,在尾張町的“獅子”咖啡館里就有這樣的女服務生。在上野的“精養軒”里,除了男服務生外,也有一些這樣的女服務生。家里人有時會帶我們去“獅子”咖啡館吃冰激凌。不過,那家咖啡館的女服務生很少與客人閑聊,至多也就是打個招呼,應付一下而已。所以,對我來說,當時“夜風樓”廣告的誘惑力是巨大的,也是獨一無二的。我想,那種享受,一定是在普通的咖啡館里無法體驗到的。在我的想象當中,“夜風樓”的女服務生們,不光容貌靚麗,而且也一定是活潑開朗的。翻閱報紙的廣告,粗大的字體印著“我們期待您的光臨”這樣的通欄標題,再配上漂亮女服務生滿面春風的相片,這對正處于青春期的我們來說,哪有不好奇的?
說起酒場的繁華,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千變萬化真是讓人刻骨銘心。那是一個讓心靈顫動的年代,年輕人陶醉于淺草歌劇[1]的輕松旋律,而酒場上的女人們也開始有了用武之地,散發出新時代女性的魅力。那種蛻變,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然而,說來有趣,這些女人雖說外表新潮,可內心依然是很傳統的。這種表里不一致的狀態,就如同一些原本是在岸邊觀望的游客,突然被拋進了滾滾洪流之中,一時手足無措。當時,《朝日新聞》有位名叫松崎天民[2]的記者,寫下不少關于新時代女性的書,以傷感的風格揭示了當時女人們的內心世界,描摹了她們的真實生活。
在那之后,發生了關東大地震。毀滅性的災難導致人們失業,資金緊缺,浮華的景象一去不復返,東京的酒場,還有那些女服務生的命運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昭和五六年間(指1930—1931年),大阪的資本席卷了東京銀座。銀座會館、“黑貓”等大型咖啡連鎖店雄踞島國,而那些小酒館也趁勢尋求著自身的發展空間。在“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等一連串的事件發生之后,那些酒場依然生意興隆。我真切地體味到了人們無處消遣的情緒,就如同孤魂一般在城市的夜空游蕩。
“世道都成這個樣子了,也不知道我這生意還能做多久。”
中日戰爭[3]爆發之后,某個酒館的老板娘就這樣對我嘆惜過。剛開始的時候,這家小酒館偶爾還會有幾個熟客來,后來空襲開始了,就再也見不著客人的影子了。日本戰敗后,那種混亂的情形在酒館里表現得更加充分。時勢在變化,酒場上的女人們也在不斷地更新換代。如同大海的潮水,后浪推著前浪。新的女人總在替代舊的女人,以博得客人們的寵愛。
十多年過去了,如今酒場里的女人們都在想什么?哪些事情是她們最感到煩惱的?毋庸諱言,現在的變化確實很大。例如,藝妓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就在藝妓房湊合,而是住公寓了。每天下午,她們就像公司的職員一樣,去藝妓房上班。
毫無疑問,酒場上女人們的行為舉止,都是應客人的需求而改變的。如今,酒場上的女人們已不再是廣津和郎[4]或者永井荷風作品中所描寫的那個樣子。哪怕就是井上友一郎[5]的最新作品《銀座川》,也不能準確描述當代酒場女人們的真面目。也就是說,隨著時勢的變化,女人們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我想,現在如此,今后也將如此吧。
以前,去酒館喝酒的客人都是自掏腰包。可如今,在花街的飯莊請藝妓喝酒的客人當中,大多都是花公家的錢。有的一半公款、一半私費,有的干脆全用公家的錢請客喝酒。這樣一來,酒場女人們的作風也跟著改變了。以前,只要客人是守規矩的,女人們對客人也是尊敬有加,彼此之間就很融洽;可現在客人花公家的錢,大手大腳,女人們自然也更喜歡出手闊綽的客人。在這種客人面前,她們滿面春風,曲意奉承。當然,這樣的接待并非就是出于對客人的敬意。看客人的出手,女人們能判斷得出他們用的是自己的錢還是公家的錢。最可恨的是,這些花公款找樂子的客人,在女人們面前舉止狂妄,肆無忌憚。女人們為此頗感失望,甚至產生鄙視的情緒。有些人并非出于公司的業務需要,卻呼朋喚友,揮霍公款,更有甚者,公款吃喝之外,還偽造賬單,中飽私囊。而且,這些客人往往還會用花言巧語哄騙女人。
“我愛上你了。”
“我能不能向你求婚啊……”
“要不,下次去我家見見我的母親吧。”
“我可是名門出身哦……”
酒場上的女人面對這樣的客人,表面上會嫣然一笑。如果有人說“我喜歡你”,她們就會回應:“是嘛,我太高興了。”這種對話大概自古就有,至今也沒有變化,不過,現在女人們的心思可活泛多了。雖然當面不露聲色,可背地里誰又敢保證她們不會嗤之以鼻呢?
公款吃喝也好,公款請客也好,這些人的通病都是自以為是。總以為所有的熱情款待都是自己應該得到的,并沒發覺在那些曲意奉承的女人們的眼里,自己早已成了一個小丑。就這一點而言,酒場上的女人們倒是有些像檢察官,完全能夠洞悉那些貪公家便宜的人的內心世界,同時,還不忘在臉上掛著微笑,曲意周旋在他們的身邊。
以前,最令酒場上女人們頭疼的事情就是要賬——她們得四處找那些拖欠款項的客人討債。如今倒是好了,許多客人用的是公款,拖久不還的情況已經很少發生了。盡管如此,女人們的心理壓力依然很大。每家公司都有自家的結賬日期,收賬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所以她們得格外留意。等到收賬日,女人們會早早起床,還要準備一些禮物。當然,去公司結算公款,一般不會出現欠賬不還的情況,所以,只要把握好了,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那么,什么樣的服務會使人感到舒服呢?當然,各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如果能夠相處得像夫妻那樣,彼此之間很隨意,不給對方增加任何的壓力,就會很自然地讓對方體味到一份溫暖的情意。酒場上的閑聊,也無非就是說說電影、飲食之類的,偶爾也可能會說一些家常話。如此,女人的魅力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樣聊天,時間會過得很快,消費自然也就多了。而且,這時的客人心情愉悅,就不會心疼錢。與之相反,要是話不投機,有時即便是一杯酒,他們也會覺得價格太貴,二三十分鐘的時間也會感到很漫長。
服務經驗豐富的女人,不只是一味地迎合客人,她會抓住機會,以幽默的言辭稍微與客人抬一下杠。這種巧妙的小調味,倒是更能調節酒場上的氛圍。
聰明的女人也懂得自我保護。比如,如果有男人總是投其所好給她買東西的話,她們會很高興地接受下來,但同時也會尋找機會還禮。就這件事情,曾經有個女人在我的面前發表過以下的議論:
“其實,這就是禮尚往來的道理。對方要是送你價值三千日元的禮物,你就買個七八百日元的禮物回贈給他。這樣,你就不會感到總是虧欠對方了。雖然是小事,可要想保護好自己,這是絕對馬虎不得的。”
有些難纏的客人,女方要是真想擺脫的話,一定會有辦法的。若是真的陷入了困境,被男人糾纏得不能脫身的話,就得使出最后的殺手锏,那就是與對方攤牌,告訴他自己已經結婚了。不過,要是遇到棘手的男人,他也不管女人是不是已經結婚,仍不顧一切想把她追到手。這時,即使亮出“我已經結婚了”這張王牌也不管用了。只要一有機會,對方就會像瞄準老鼠的貓似的猛追猛抓。一來二去,要是鬧翻了的話,也許就徹底失去這個客人了,但那也實在是沒辦法……這也是我曾經在一家酒館里聽一個陪酒的女人說過的親身經歷。
注釋
[1]淺草歌劇:指的是日本東京都在淺草地區開設的娛樂項目。大正年間,來自英國的藝術指導排練的歌劇(基本上都是輕歌劇喜劇)在淺草上演,同時也促成了主題歌《愛戀仿佛野花草》的大流行。
[2]松崎天民(1878—1934):日本作家、新聞記者,著有《淪落的女人》《銀座》等。
[3]中日戰爭:這里指抗日戰爭。
[4]廣津和郎(1891—1968):日本小說家、評論家。生于東京都。1913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國文系。在校期間曾與人合辦刊物《奇跡》,發表短篇習作《夜》和《疲憊的死》,并翻譯契訶夫的小說。
[5]井上友一郎(1909—1997):日本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