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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街巷的聲音

我要是說如今東京街巷,各種物件發出的聲響大多消失了,也許有人會感到奇怪。但我沒有瞎說,這是事實。我們從小聽慣了的那些令人備感親切的聲音,那些能夠給人們帶來濃重季節感的聲音,如今大都已經消失了;而那些僥幸保存下來的,也都淹沒在各種機械的噪音里,再也不能給人們帶來當初的愉悅感覺了。如今的街巷里,早已失去了那些優雅的風情。那些賣苗木、賣風鈴的叫賣聲,似乎已經與如今的東京毫不相干了。午睡醒來時,耳畔即使還會響起羅宇屋[1]的汽笛聲;梅雨初晴的日子里,寂靜的坡道上偶爾還會響起擊鼓聲,但再也感受不到往昔的魅力了。但是,在北京的胡同里,在蒼勁的老槐樹下,那些物件的聲響依然如舊。這對于熟知東京往昔的人們來說,怎能不是極大的欣喜與安慰呢!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聽著街道上那些物件發出的聲響,我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雖說此地非彼地,此物亦非彼物,可今日北京與往昔東京的景象,同樣充滿情趣。眼前這些生動有趣的生活場景,不僅勾起了我對舊時東京的記憶,更增添了我內心深處的傾慕之情。

北京的內城是在居民區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并且這種結構一直延續到現在。這里的居民大多從送貨上門的貨郎手里購買日常用品,所以,我們每天都能見到許多走街串巷的貨郎。為了便于顧客識別,貨郎們就得弄出自己特有的聲響。

胡同是由高高土墻圍起來的,就像一根管道似的,具有極好的通透性,利于聲音傳導。比如,叫人力車的時候,根本就用不著跑到人力車停放點,只要打開自家的大門,對著胡同口亮開嗓子喊兩聲:“人力車!人力車!”這時,或者從胡同的東口,或者從胡同的西口,馬上就會有拉著洋車的車夫跑過來。在胡同里,無論多么細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許多倍,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這也是胡同的顯著特點之一。利用胡同的這種特性,貨郎們發明了各種不同的叫賣聲,做起了行商[2]生意。位于街巷深處的胡同,到處都長著槐樹。槐樹枝繁葉茂,綠蔭森森,把胡同遮蔽得如同深坑一般寂靜。從這些胡同深處發出的叫賣聲,或惆悵憂傷,或陽剛歡樂,或飄逸灑脫……總之,各有各的情韻趣味。于是,這邊的大門開了,那邊的大門也開了,女孩子們嬉笑著跑過來,將貨郎的擔子團團圍住。

早晨或是傍晚,滿胡同都會響起“嗚嗚咽咽”賣水車的車輪聲。城里用水不方便,賣水車就成了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販們用小車推來的水,遠比自來水便宜,所以,居民們用的大多是這種水,人們稱這種載著水箱的車為“水車”。水車是獨輪的,小販在后面推車。車子推到居民家門前,停下車,用一根木棒支撐住。這樣,水車就不會傾倒了。此時,只見小販打開水龍頭,把水放進小桶里,再用扁擔挑進居民的家中。按照慣例,賣水一般都是包月的,所以,送水的人大多是不聲不響地進來,再不聲不響地出去。不過,這種賣水車來的時候,居民們遠遠地就能聽到它的聲響了,那種聲響聽上去像是一種悲鳴。水車進入胡同之后,要在誰家的門前停,從車子行進的節奏上是能夠判斷出來的。我初到北京的時候,住在僻靜的胡同里,恰巧趕上了炎熱的夏天,最先聽到的就是這種水車的聲響。也許是這個緣故吧,自那之后,只要一聽見水車的行進聲,無論是在秋天,還是在春天,我的心底都會瞬間涌動起炎熱夏天的感覺與情思。到了冬天,水車的水箱上會掛滿冰凌,而從水箱里流進小木桶的水,給人一種特別清亮的感覺。當然,這種水倒也未必有多么干凈——水這么倒來倒去的,誰能保證不會落入灰塵之類的?但這并沒有關系,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從水車的水箱中放出來的水,僅看水色,就顯得特別的清爽。這些賣水的都是山東人,他們做生意也是“抱團”的。他們相互間的關系類似幫派團體,十分密切。

“剃頭的”敲鑷子發出的聲響,聽上去有一種慵懶的感覺。所謂“剃頭的”,正如字面的意思那樣,就是剃頭匠。在中國,窮人家的孩子、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以及仆人,一般都是剃光頭。尤其是年幼的孩子,除了在頭頂前部留一撮毛外,其余的頭發全部剃掉。在日本,也有在頭頂上留下一撮頭毛的習俗。雖然兩者有些相似,但中國人留頭發的方式,在日本人看來,還是有些奇怪。“剃頭的”肩上挑著的擔子,俗稱“剃頭挑子”,里面放著供顧客用的圍裙,以及洗臉盆之類的剃頭工具。他們一只手里拿著把大鑷子,另一只手上拿根金屬棒,邊走邊使勁用金屬棒敲擊鑷子。敲擊之下,鑷子就會發出“當當——”的聲響,余韻悠長,很有韻味。那悠長的余韻,實際上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慵懶之音,仿佛給人催眠似的。最是柳絮紛飛的季節,聽到“剃頭的”敲擊鑷子發出的聲響,別有一種寂寞的滋味在心頭。此時的柳絮,開始如同雪粒或是蒲公英的毛毛一樣四散紛飛,在微風的吹拂下,不知不覺間,就聚成了一個個大團兒,在院子的角落里,在石頭臺階的旁邊,一邊打著旋兒,一邊不停地來回滾動。潔白得宛如輕盈的羽毛般的柳絮團兒,在人們的眼前輕盈地滾來滾去,給人一種哀憐的意象。要是把它撿來捧在手上,又感覺不出一點兒重量。一不留神,它又會飛出你的手掌,隨微風翩然起舞,飄落在地面上快速地打起旋來。在你入迷地看著柳絮打旋兒的當口,耳畔斷斷續續地傳來“剃頭的”敲擊大鑷子的聲響,簡直如同夢幻一般。我總覺得,他們敲擊鑷子留下的余韻,似乎更增添了胡同的寂寞與惆悵。

“剃頭的”用的挑子是紅色的。最好玩的是他的圍裙,上面縫著許多口袋,口袋里裝著各式各樣的小工具。說句逗趣的話,就這么個紅顏色的圍裙,將來要是掛到畫室的墻上,人們還以為是“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呢。

尖利的聲音是“賣線的”手中的扁鼓搖出來的,而洪亮高亢的聲響,則是“磨刀的”挑子里的鐵拍板[3]發出來的。“賣線的”一邊推著小車叫賣,一邊搖著小扁鼓招徠顧客。他們搖的那種鼓,構造上雖然與日本的撥浪鼓相同,聲音卻顯得特別澄凈而銳利。天空中的鴿哨聲,地面上胡同里“賣線的”搖著扁鼓的聲響,都很容易令人想起夏天那強烈的陽光與干燥的空氣。“磨刀的”所用的鐵拍板,是將數塊鐵片穿在一起,敲擊時能發出很大的聲響。由于鐵片與鐵片之間產生的余音會相互抵消,而且鐵片的分量很重,所以,這種鐵拍板所發出的聲音顯得特別高亢、特別響亮。

“賣古玩的”所使用的小鼓,直徑只有一寸四五分,用鼓槌敲響。這種鼓雖然很小,聲音卻很尖銳,具有穿透性。它的聲音顯得特別干燥,沒有一點兒余韻。

給人可愛又滑稽的感覺的,要數鐵匠所用的響器了。這種響器不是用手來搖動的,而是掛在挑子的扁擔上,隨著走路的步子,自然發出聲響。鐵匠們在挑子前面掛一面小銅鑼,再在銅鑼的兩邊掛兩塊銅片。走路的時候,銅片碰撞銅鑼發出聲響。這種聲響很動聽,但這樣的裝置又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鐵匠也是挑擔子的行商,做些修補瓷器、小金屬物件的活兒。

說到滑稽的人,還有那些賣廚房用具的小販。他們在挑子上掛著瓢,是用來舀水的。所謂“瓢”,就是將圓葫蘆鋸成兩半的一種廚房用具。這些賣廚房用具的小販,一邊用棒子敲擊葫蘆瓢,一邊慢悠悠地在胡同里行走。雖然走得很慢,可手里敲擊葫蘆瓢的頻率卻很快。用什么來形容他們敲擊葫蘆瓢的節拍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許多跟它相似的:夏天賣冰棍的,用一塊小木板在冰棍箱子上“啪啪”地敲打,就與它很相似;又像是電車司機,用腳連續不斷地踩著警鈴。廚房用具與冰棍、電車這三者之間原本是沒有關系的,但他們以同樣頻率的節奏敲擊響器,不能不說很有意思。

也有敲著梆子叫賣的,那是賣油、賣食品、賣油糖[4]的商販。所謂“梆子”,就是指形狀如同木枕頭般大小的木制響器,用棒子敲擊時,會發出很響的聲音。聲音雖然也很高亢,卻顯得有些空寂。在中國,“打更的”用的都是這種梆子,至今依然如此。在中國,夜間沒有像日本那樣在指定區域徒步巡查的警察。他們所配備的,是手持梆子的警察,夜里四處巡查。我居住的地方,緊挨著北京大學學生宿舍的北邊,每天夜里都能聽到這種梆子的聲響。高亢而又空寂的聲音,仿佛在傳遞著中國式的感傷。在戲劇中,表示深夜的場景,一般也都有演員手持梆子出場。與梆子相比,日本的拍子木[5]敲出的聲音要好聽得多。

在北京胡同里奏響的各種響器中,最受市民喜愛的應該是銅鑼吧。同樣是銅鑼,形狀有大有小,發出的聲響自然也就有粗有細。而銅鑼的敲法不同,發出的聲音也各有不同。余韻都是悠長的,但有的下沉,有的上揚,各具韻味。說起來,最擅長辨別銅鑼聲音的還要數孩子們。那些好奇的孩子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盼望銅鑼的聲音響起——那些誘人的玩具、香噴噴的糕點、亮著油光的糖人兒……不都是貨郎們敲著銅鑼送到面前來的?兒時的我,就特別喜歡貨郎挑子上出售的玩具。例如,在紙人上面穿上一根細竹棒,上下拉動竹棒時,紙人的眼睛居然能跟著動。再說不倒翁的底座吧,雖然是用泥巴做的,但同樣能夠贏得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喜歡。這不就足夠了嗎?工匠們用來糊紙人的紙張,一般都是藍紙或者紅紙,制作工藝粗糙、笨拙,但價格便宜,又好玩。也許正是因此,才更加贏得孩子們的喜歡。

在敲銅鑼的營生當中,還有“耍猴”與“耍猴栗子”[6]這兩種把戲。說到耍猴,我竟不知該說是“耍猴”好,還是說“耍狗”好。總之,就是流浪藝人們手里牽著猴與狗,指揮它們合著敲擊銅鑼的節拍聲賣藝掙錢吧。賣藝人手里的銅鑼,既是招徠觀眾的工具,也是耍猴表演的節拍器。不用說,銅鑼是用來敲的。賣藝人敲一陣,馬上用手指按住銅鑼,好抑制住銅鑼的余音不再擴散,嘴里還念念有詞。這是用猴藝表演獲得觀眾施舍的一種營生。賣藝人天天走街串巷,四處流動賣藝。所謂“耍猴栗子”,是指在街上四處賣藝的傀儡戲藝人。他們在胡同口旁擺下攤子,敲響銅鑼招徠孩子們,通過演傀儡戲掙錢。演到精彩之處,藝人就會停下表演,伸手向觀眾要錢。有時,大戶人家需要熱鬧的時候,也會邀請他們上門演出。“耍猴栗子”的藝人雖然不賣東西,但也是挑著擔子的。他們在擺場子的時候,以挑擔的扁擔為支柱,拉上布簾子,再將裝著鑼鼓樂器的籮筐放在下面。這樣,很快就搭起了一個小小的“戲臺”。表演用的木偶和道具之類的,全都裝在一只圓形的收納箱里。表演時,藝人鉆進布簾子,一個人連演帶唱,還要伴奏,看上去特別忙碌。從觀眾的角度看,就只能看到布簾子與那個用籮筐搭建起來的小“戲臺”。當然,光靠一根扁擔,“戲臺”是立不住的,必須倚靠在房子的墻壁上或是院子的圍墻上。這個“戲臺”雖然小得不能再小,卻還分成“前臺”與“后臺”兩個部分,“前臺”是用來表演的,“后臺”則是用來放置道具的。藝人在“后臺”籮筐的上部釘了許多釘子,預先把表演時需要用的木偶等物件掛在上面。這樣,他表演時就不用一個一個地在地上的收納箱里翻找了,要哪一個就可以隨手拿到,可謂得心應手,毫不費勁。

藝人們在街頭賣藝時,一身兼了中國戲劇中的三個要素,即表演、念白和唱,所以顯得特別忙碌。當然,在兼任表演、念白和唱這三樣活的同時,還得演奏樂器。藝人們的樂器也演奏得很好,不過,他用的不是胡琴,而是在嘴唇的上部銜一支小小的笛子。這支笛子就像草笛[7]一樣,能夠根據藝人表演的需要,演奏出各種各樣的旋律。而需要念白時,他們用舌頭舔一下,小笛子便歪掛在嘴邊上了,并不影響他們念白。同時,藝人的手上還得操縱木偶,敲銅鑼。充當主角的木偶制作得十分精致,而用作配角的木偶則就做得比較粗糙。木偶當中也有一些很小很小的,差不多只有拇指般大小。由于觀眾都是孩子,所以,藝人們就按照皮黃戲的路子,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表演。我注意到,藝人在表演時,不光夾雜著皮黃戲的要素,甚至還帶有評劇的味道。我很想知道最原始的傀儡戲是怎么演的,可打聽來打聽去,也沒有人能夠給我滿意的答案。我想,如今,大概就連賣藝的傀儡戲藝人也不知道地道的傀儡戲是怎么演的了吧。看得出來,街頭的傀儡戲表演,也只有那么一鱗半爪是屬于傀儡戲特有的演技。

例如,我常常看街頭藝人演出《武松打虎》這出戲。但傀儡戲藝人所演的《武松打虎》,與劇場所演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傀儡戲也算一個很古老的劇種。在“耍猴栗子”的表演過程中,最好玩的就是扮演小丑的木偶出場,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許多打諢逗趣的話,說著說著,藝人就將一個系著線繩的盒子掛在舞臺的欄桿上,央求觀眾:“各位老少爺們兒,請給咱施舍點小錢吧。”要是有人往盒子里投了很少的一點錢,他就會說還不夠,請再給施舍點兒吧。要是再有人往里投錢的話,他就會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繼續表演。這是在街頭表演的雜藝,與前面所說的“耍猴”當中的猴子討錢是不是一回事呢?這是自古傳下來的習俗嗎?傀儡戲表演時,都是由“小丑”在演出的間隙出來討錢?如今,這些問題已經很難弄清楚了。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我對這種現象感到好奇罷了。

“耍猴栗子”所表演的內容,也無非就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故事。有意思的是,銜在藝人嘴里的那支小笛子,在他特別忙碌的時候也能派上用場。比如,在他伸手從地上的籮筐里拿東西的時候,為了分散觀眾的注意力,嘴里便巧妙地吹奏起各種各樣的曲子來。在藝人吹奏的那些曲子當中,既有散板[8],也有搖板[9],還有快板[10],有時還會夾帶著演奏一段昆曲。藝人所演奏的,雖然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曲調,但他們樣樣精通,也不得不令人嘆服。演出結束后,那根立在地上的“戲臺”的“柱子”又變成了扁擔,而那個小“戲臺”,還有那只圓形的收納箱,也恢復成了一副挑子。而這個一人扮演所有角色的藝人,又“鏜鏜”地敲著他的銅鑼,悠游去了別的地方。

街頭的傀儡戲,緣何會用“耍猴栗子”這樣一個名稱,我始終沒有弄明白。不過,平時人們都是這么叫的,想必總有它的道理吧。

北京那些纖細得如同竹竿一般的胡同,大多是曲里拐彎的。只有東安市場前面的金魚胡同、總布胡同是個例外。有些大胡同里面還會派生出許許多多的小胡同,有些胡同雖然不會派生出小胡同,可彎彎曲曲的,令人暈頭轉向。不過,我倒是覺得,唯有這樣的胡同才是充滿著情趣的。

總而言之。響器之所以能夠引起人們的興趣,之所以能夠將生活中細微的東西濃縮給人們看,與北京的胡同有著密切的關聯。小胡同很不規整,有時,走到中間發現它突然變寬了;有時,拐了個彎,發現前面突然變窄了。大戶人家的門前,一般都建有被稱作“八字門”的類似屏風那樣的墻壁。而這種“八字門”,我們也能夠在胡同里面比較寬闊的小片空地上見到。各式各樣的貨郎、街頭藝人聚集到那里,一個勁兒地吹奏他們各自的響器。那些地方雖然平時鴉雀無聲,可一旦這幫人來了,并且一起吹起響器的話,立刻就會變得熱鬧非凡,三五成群的小媳婦、大姑娘、小孩子、老大娘都會趁勢過來湊熱鬧。頭頂上是明媚的陽光,花花綠綠的衣衫在微風中暗香浮動,閑雜人等也跑來借機搭訕……其實,這里就是一個小小的游樂場,一個小小的社交場。附近的居民既可以在這里買東西,又能夠讓孩子們痛快地玩樂,自己也可以開展適當的社交活動。

在北京,除了前面說到的胡同里的那些空地以外,城里也到處都能看到一塊塊閑置的空地,小商小販們經常來這些空地上做買賣。此外,傍晚時分,人們在這些空地上吹吹打打地舉行“接三”儀式,也是北京城里一道很有趣的風景。

所謂“接三”,就是在人死之后第三天所舉行的祭祀儀式。這一天,親戚朋友都聚集到死者的家里,黃昏降臨時,大伙兒手持長長的香燭、人偶以及紙做的車馬、房子等“冥物”,排成隊列,前往事先確定的祭祀場所。

遠遠望去,“接三”的隊伍奇形怪狀、五顏六色,十分吸睛。紙糊的房子就不必說了,那些人偶、車馬之類的東西,也都是仿照著實物的尺寸制作的。制作工藝十分粗糙,紙張的色彩又特別的艷麗,完全就與地攤上出售的廉價玩具一模一樣。然而,那些行走在這冥物飄飄的隊列里的人們,手持火炬一般的香燭,臉色卻是悠閑而平靜的。

按照常規,喪家事先會在城區或是城墻根下物色好相應的空地,“接三”的隊伍到達之后,人們就開始用手里拿著的香燭點燃那些“冥物”。待焚燒“冥物”的火焰漸漸熄滅,參加“接三”的人們也都紛紛散去。再回望那塊空地,依然像人們聚集前一樣,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只有薄薄的煙霧在上空繚繞,久久不能散去。尤其是在秋天的傍晚,最能催人淚下的,與其說是死人這件事情,倒不如說是空地上那凄涼的景象。剛才還在熊熊燃燒的火焰,白天貨郎們熱熱鬧鬧敲銅打鼓的喧鬧,都自然而然地會在人們的心里蘇醒過來。

說起來,那些賣貨不用響器招徠顧客的小販,他們扯開嗓子叫賣的聲音,也是別有情趣的。

在北京城的胡同里每天都能看到的,除了賣水的推車外,就是早晚都會來的賣饅頭、燒餅的小販。一大清早的,我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消退,耳畔就會傳來他們的叫賣聲。他們的叫賣很有特點,有的像一陣驚雷似的,仿佛是怒火中燒的叫罵;有的把尾音拖得很長,如同鶯燕婉轉。每每聽到這樣的叫賣聲,我朦朧的睡意就仿佛都交付給了徐徐的晨風,從心底流露出一種舒暢與快慰。在我家的墻外,每天晚上都會有賣蘿卜的小販來做生意。這種蘿卜與日本的不同,沒有日本的蘿卜那么辣,說它是一種水果似乎更為貼切。北方人冬天烤暖爐,容易口渴,吃這種蘿卜有解渴的功效。而那些賣蘿卜的小販的叫賣聲,在傍晚的胡同里顯得特別好聽。

日本的端唄[11]曲目《黃昏》中有一句歌詞是“張起了帆的船……”,而那個賣蘿卜的小販的叫賣聲,就與這句歌詞中的節奏完全一樣。他叫賣道:“蘿卜哎——”將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他的嗓音雄渾好聽,又恰巧與端唄歌詞的旋律暗合,我就覺得特別有趣。所以,只要他來我家墻外叫賣,我都會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小販的叫賣聲是否悅耳動聽,直接影響到顧客的心情,當然也就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生意。或者說,他們的叫賣聲尾音是否悠長動聽,是他們生意成敗的重要因素。比如,夏天的時候,賣金魚的小販來了,他的叫賣聲是這樣的:

“貿吆——大小——小金魚兒來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叫賣方法,大概就是:

“喂喂,買金魚,買金魚嘍,大的小的都有啊——”

而在北京人的這種叫賣聲中,這個“吆”字和“來吆”屬于尾音的部分,是可以拉得很長很長的。在“大小”那個地方做一個停頓,而“小金魚兒”的發音又比較急促。這樣,整個句子的節奏就顯得抑揚頓挫,具有濃厚的趣味性。

過了農歷五月初五,就像日本開始賣秧苗一樣,北京人也開始賣花苗了:

“哎,栽花栽花,栽鳳仙花,栽江西臘[12]呀!”

“哎”“呀”屬于調諧音節,在這里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大概意思是說:喂喂,栽花,栽花。有鳳仙花,也有江西臘。

“賣花生的”招徠顧客時是這樣吆喝的:

“抓半空兒多給,花生——”

他的意思是說:你要是買到我一個空花生,我就賠給你更多。

的確,花生有時會出現空殼的情況,不過,又很難用一個“空”字來概括。比如,原本一個花生殼里應該有兩粒花生米,可剝開一看,只有一粒。遇到這樣的情況,“賣花生的”就會再送你一些作為補償。我想,這無疑是賣花生的商販招徠顧客的一種技巧,同時,也體現出中國人在買賣中一種大度的氣質。

“賣冰激凌的”和“賣冰的”的叫賣聲各有不同,但一般都比較熱鬧。在這里,我挑一兩種說給你聽聽——

玉泉山的水,護城河的冰。

喝進嘴里頭呀,沙沙又楞楞。

冰兒激的凌,雪來又來落。

又甜又涼來呀,常常拉主道。

一大錢一杯,你就嘗一嘗。

多加上桂花呀,多加上白糖。

小販們吆喝的內容當然都是他們販賣的商品,重要的是他們的吆喝聲十分流暢,加入了許多調諧音節。例如,在“冰激凌”“雪”這些已經能夠表明意思的名詞后面,又添加了“兒”“的”“來又”“來落”這樣一些并不表達任何意思但能使得吆喝的節奏更加流暢的字與詞語。這樣一來,他們在叫賣的時候,就很像是在唱歌,乍一聽,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中國人說話的聲音很高亢、洪亮,他們用這樣的聲音叫賣,顯得特別動聽,也顯得很有底氣。不用說,這樣的吆喝聲,也是對他所兜售的商品的一種最好的宣傳。

其他還有像“賣門簾兒的”“賣杏兒的”“賣葡萄的”“賣棗兒的”“賣胡瓜的”“賣西瓜的”“賣粽子的”,等等,都有各自吆喝叫賣的特色。說到粽子,我又想起了端午節,而棗子則給我帶來了“秋天到了”的季節感。所以說,這些叫賣的吆喝聲,對于居住在古都的人們來說,還兼具報道季節信息的功能呢。因此,有時關門閉戶在家待了幾天,突然聽到外面傳來高亢的叫賣聲,我就會下意識地朝院子里的水缸看一眼——不知何時,秋日天空的色彩已經映照在了波平如鏡的水面上。

北京還完整地保存著往昔東京城市的聲響,這是我在這篇文章開頭就說過的話。當然,兩者之間只是情趣上略有相同而已,絕不是說那些聲響都是一模一樣的。不過,有一種聲響,以前在東京到處都能聽到,現在已經完全銷聲匿跡了,可在北京依然能夠聽到,那就是彈棉花的弓發出的“乒乒乓乓”的聲響。每當聽到這種聲響,就會喚起我對兒時東京的美好記憶。雖然我不敢肯定,現在北京人使用的弓是不是與當時東京的匠人們的一樣,只是感覺他們的弓發出的聲響是完全一樣的。不過,我并沒有想要了解那種工具的構造與式樣的興致,只要能夠聽到那完全相同的、催人淚下的聲響就已經足夠了。

注釋

[1]羅宇屋:舊時日本修理、保養煙管的店鋪。

[2]行商:指沒有固定營業場所、流動販賣貨物的商人,與坐商相對應。以前多指“貨郎擔”,挑擔者多為年輕男子,人稱“貨郎”。他們游走于村屯鄉里、城鎮街巷,一般使用撥浪鼓、小鑼等響器來招徠顧客。

[3]鐵拍板:把幾塊鐵片疊在一起,搖動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4]油糖:以前流行的一種兒童食品。

[5]拍子木:日本用于打拍子的木板,雙手各持一塊,拍打時發出“亢亢”的聲響。自古以來,拍子木在日本的用途就很廣泛。

[6]“耍猴栗子”:即傀儡戲,也稱木偶戲,老北京人俗稱“嗚丟丟”,行內人稱之為“耍猴栗子”。表演時,藝人鉆進藍色布圍,以扁擔為支柱,下面放一個籮筐置鑼鼓樂器,上面支起一個小型戲臺,一個人連演帶唱,再加上伴奏,手口不閑。

[7]草笛:指用草葉做成的笛子。

[8]散板:中國音樂術語,指一種速度緩慢、節奏不規則的自由節拍。

[9]搖板:中國音樂術語,指傳統戲曲中緊拉慢唱的一種板式。

[10]快板:中國音樂術語,指每分鐘演奏120—168個節拍,表示歡樂的含義。傳統中國音樂中的快板意義有所不同。

[11]端唄:日本江戶時代發展起來的一種歌曲。

[12]江西臘:一般指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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