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文臧否真性情(汪曾祺經典)
- 汪曾祺
- 3583字
- 2022-05-20 15:05:54
揉面——談語言運用
揉面
使用語言,譬如揉面。面要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水和面粉本來是兩不相干的,多揉揉,水和面的分子就發生了變化。寫作也是這樣,下筆之前,要把語言在手里反復團弄。我的習慣是,打好腹稿。我寫京劇劇本,一段唱詞,二十來句,我是想得每一句都能背下來,才落筆的。寫小說,要把全篇大體想好。怎樣開頭,怎樣結尾,都想好。在寫每一段之間,我是想得幾乎能背下來,才寫的(寫的時候自然會又有些變化)。寫出后,如果不滿意,我就把原稿扔在一邊,重新寫過。我不習慣在原稿上涂改。在原稿上涂改,我覺得很別扭,思路紛雜,文氣不貫。
曾見一些青年同志寫作,寫一句,想一句。我覺得這樣寫出來的語言往往是松的,散的,不成“個兒”,沒有咬勁。
有一位評論家說我的語言有點特別,拆開來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我想誰的語言不是這樣?拆開來,不都是平平常常的話?
中國人寫字,除了筆法,還講究“行氣”。包世臣說王羲之的字,看起來大大小小,單看一個字,也不見怎么好,放在一起,字的筆畫之間,字與字之間,就如“老翁攜舉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安排語言,也是這樣。一個詞,一個詞;一句,一句;痛癢相關,互相映帶,才能姿勢橫生,氣韻生動。
中國人寫文章講究“文氣”,這是很有道理的。
自鑄新詞
托爾斯泰稱贊過這樣的語言:“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以為這寫得很美。好像是屠格涅夫曾經這樣描寫一棵大樹被伐倒:“大樹嘆息著,莊重地倒下了。”這寫得非常真實。“莊重”,真好!我們來寫,也許會寫出“慢慢地倒下”“沉重地倒下”,寫不出“莊重”。魯迅的《藥》這樣描寫枯草:“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大概還沒有一個人用“銅絲”來形容過稀疏瘦硬的秋草。《高老夫子》里有這樣幾句話:“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醬在一起”,真是妙絕(高老夫子是紹興人。如果寫的是北京人,就只能說“犯不上一塊兒摻和”,那味道可就差遠了)。
我的老師沈從文在《邊城》里兩次寫翠翠拉船,所用字眼不一樣。一次是:
又一次是:
“懶懶地”“很自負地”,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沒有人這樣用過。要知道盯著翠翠的客人是翠翠所喜歡的儺送二老,于是“很自負地”四個字在這里就有了很多很深的意思了。
我曾在一篇小說里描寫過火車的燈光:“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墻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在另一篇小說里描寫過夜里的馬:“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自以為寫得很貼切。“追趕”“嚴肅”都不是新鮮字眼,但是它表達了我自己在生活中捕捉到的印象。
一個作家要養成一種習慣,時時觀察生活,并把自己的印象用清晰的、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寫下來也可以。不寫下來,就記住(真正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到的印象是不易忘記的)。記憶里保存了這種經用語言固定住的印象多了,寫作時就會從筆端流出,不覺吃力。
語言的獨創,不是去杜撰一些“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好的語言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人能懂,并且也可能說得出來的語言——只是他沒有說出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紅杏枝頭春意鬧”“滿宮明月梨花白”,都是這樣。“鬧”字、“白”字,有什么稀奇呢?然而,未經人道。
寫小說不比寫散文詩,語言不必那樣精致。但是好的小說里總要有一點散文詩。
語言要和人物貼近
我初學寫小說時喜歡把人物的對話寫得很漂亮,有詩意,有哲理,有時甚至很“玄”。沈從文先生對我說:“你這是兩個聰明腦袋打架!”他的意思是說這不像真人說的話。托爾斯泰說過:“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談的。”
尼采的“蘇魯支語錄”是一個哲人的獨白。紀伯倫的《先知》講的是一些箴言。這都不是人物的對話。《朱子語錄》是講道經,談學問的,倒是談得很自然,很親切,沒有那么多道學氣,像一個活人說的話。我勸青年同志不妨看看這本書,從里面可以學習語言。
《史記》里用口語記述了很多人的對話,很生動。“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寫出了陳涉的鄉人乍見皇宮時的驚嘆(“夥頤”歷來的注家解釋不一,我以為這就是一個狀聲的感嘆詞,用現在的字寫出來就是:“嗬咦!”)。《世說新語》里記錄了很多人的對話,寥寥數語,風度宛然。張岱記兩個老者去逛一處林園,婆娑其間,一老者說:“直是蓬萊仙境了也!”另一老者說:“箇邊哪有這樣!”生動之至,而且一聽就是紹興話。《聊齋志異·翩翩》寫兩個少婦對話:“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搶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這對話是用文言文寫的,但是神態躍然紙上。
寫對話就應該這樣,普普通通,家長里短,有一點人物性格、神態,不能有多少深文大義。——寫戲稍稍不同,戲劇的對話有時可以“提高”一點,可以講一點“字兒話”,大篇大論,講一點哲理,甚至可以說格言。
可是現在不少青年同志寫小說時,也像我初學寫作時一樣,喜歡讓人物講一些他不可能講的話,而且用了很多辭藻。有的小說寫農民,講的卻是城里的大學生講的話,——大學生也未必那樣講話。
不單是對話,就是敘述、描寫的語言,也要和所寫的人物“靠”。
我最近看了一個青年作家寫的小說,小說用的是第一人稱,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才入小學的孩子,寫的是“我”的一個同桌的女同學,這未嘗不可。但是這個“我”對他的小同學的印象卻是:“她長得很纖秀。”這是不可能的。小學生的語言里不可能有這個詞。
有的小說,是寫農村的。對話是農民的語言,敘述卻是知識分子的語言,敘述和對話脫節。
小說里所描寫的景物,不但要是作者眼中所見,而且要是所寫的人物的眼中所見。對景物的感受,得是人物的感受。不能離開人物,單寫作者自己的感受。作者得設身處地,和人物感同身受。小說的顏色、聲音、形象、氣氛,得和所寫的人物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就是說,小說的每一個字,都滲透了人物。寫景,就是寫人。
契訶夫曾聽一個農民描寫海,說:“海是大的。”這很美,一個農民眼中的海也就是這樣。如果在寫農民的小說中,有海,說海是如何蒼茫、浩瀚、蔚藍……統統都不對。我曾經坐火車經過張家口壩上草原,有幾里地,開滿了手掌大的藍色的馬蘭花,我覺得真是到了一個童話的世界。我后來寫一個孩子坐火車經過這片地,本是順理成章,可以寫成:他覺得到了一個童話的世界。但是我不能這樣寫,因為這個孩子是個農村的孩子,他沒有念過書,在他的語言里沒有“童話”這樣的概念。我只能寫:他好像在一個夢里。我寫一個從山里來的放羊的孩子看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的溫室,溫室里冬天也結黃瓜,結西紅柿:西紅柿那樣紅,黃瓜那樣綠,好像上了顏色一樣。我只能這樣寫。“好像上了顏色一樣”,這就是這個放羊娃的感受。如果稍為寫得華麗一點,就不真實。
有的作者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可以不用署名,一看就知是某人的作品。但是他的各篇作品的風格又不一樣。作者的語言風格每因所寫的人物、題材而異。契訶夫寫《萬卡》和寫《草原》、《黑修士》所用的語言是很不相同的。作者所寫的題材愈廣泛,他的風格也就愈易多樣。
我寫的《徙》里用了一些文言的句子,如“嗚呼,先生之澤遠矣!”“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先生邈矣。”因為寫的是一個舊社會的國文教員。寫《受戒》《大淖記事》,就不能用這樣的語言。
作者對所寫的人物的感情、態度,決定一篇小說的調子,也就是風格。魯迅寫《故鄉》、《傷逝》和《高老夫子》、《肥皂》的感情很不一樣。對閏土、涓生有深淺不同的同情,而對高爾礎、四銘則是不同的厭惡。因此,調子也不同。高曉聲寫《揀珍珠》和《陳奐生上城》的調子不同,王蒙的《說客盈門》和《風箏飄帶》幾乎不像是一個人寫的。我寫的《受戒》《大淖記事》,抒情的成分多一些,因為我很喜愛所寫的人;《異秉》里的人物很可笑,也很可悲憫,所以文體上也是亦莊亦諧。
我覺得一篇小說的開頭很難,難的是定全篇的調子。如果對人物的感情、態度把握住了,調子定準了,下面就會寫得很順暢。如果對人物的感情、態度把握不穩,心里沒底,或是有什么顧慮,往往就會覺得手生荊棘,有時會半途而廢。
作者對所寫的人、事,總是有個態度,有感情的。在外國叫作“傾向性”,在中國叫作“褒貶”。但是作者的態度、感情不能跳出故事去單獨表現,只能融化在敘述和描寫之中,流露于字里行間,這叫作“春秋筆法”。
正如恩格斯所說:傾向性不要特別地說出。
一九八二年一月八日
注釋
原載《花溪》一九八二年第三期,后與作者另一篇文章《語言是藝術》合并為《“揉面”——談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