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過去了,原本熱鬧繁華的槐蔭縣城幾乎成了一片瓦礫場。房屋大多燒的燒,毀的毀,沒燒沒毀的也早已人去樓空。人和獸的殘尸碎塊攪在一起,裹著厚厚的泥漿血漿,如同經久未曾清理的廢物,堆滿大街小巷。風里飄著令人作嘔的腥味,間或送來一兩聲遠方的獸嘯或哀號。
不歸山的弟子們平息了獸亂,黎明之前就已經撤離。剩下的安頓難民和清理尸體等差事,自然應交由當地官府來接手。槐蔭縣的縣衙此時亂成一團,縣令早已不知去向。那縣令平日雖然不貪不腐,但卻最是個怕死的。太平日子過慣了,何曾見過這等陣仗?他一看那些猛獸如此兇殘,比那打家劫舍的強盜悍匪還要厲害,幾乎不曾嚇尿了褲子。平日掛在嘴上的什么“愛民如子”、“解民倒懸”這時也通統顧不得了,連夜收拾了細軟,帶著嬌妻美妾伺機逃跑。誰料還沒出城,迎頭便遇上了葛通帶著軍隊進城。攔住一打聽,竟是本府縣令。不思救人平亂,只想自己逃跑,被葛通一刀砍掉了腦袋。嬌妻美妾、金銀細軟,自然也一并被葛通收入了帳中。
這一晚,葛通損兵折將不在少數。雖然他手下的正規軍裝備齊整,但無數的野獸中了邪似的狂撲亂咬,便是三命五命去換一命,也讓他損失慘重。葛通把縣衙當作自己坐鎮指揮的大本營,一面派人收拾殘局,一面安頓難民。
葛通此次來到槐蔭縣,追捕上官映月只是其一。還有一件,便是奉命前往不歸山,將罪臣之子上官萬川一并羈押回宮。在路上,他已經派人快馬加鞭,給譚殊送去了國師的親筆書信。信中說明了靖安侯叛亂的前因后果,并示知掌門務必將上官萬川留在不歸山,不日即有人來接。葛通料定,上官萬川在不歸山看管,定然不會有閃失,所以并不急著上山提人。眼下最麻煩的,是找不到上官映月的下落。
在追捕映月的途中,葛通見識過青山和錦娘的手段,也吃了他二人不少苦頭。他想,這場突如其來的獸亂委實蹊蹺得很,只怕正是自己找對了地方,這才逼得那兩名術士兵行險著。這一次,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們趁亂再將人救走,于是又加派了不知多少人手,沒日沒夜地搜尋映月的下落。
街上重又喧鬧起來了,與前一晚恐怖的獸嘯和凄慘的哭喊不同,這一回是兵丁們往來呼喝盤問的聲音。映月雙臂圈住膝蓋,靠著墻坐在客棧的地板上,剛剛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來。她仰起布滿淚痕的臉,怔怔地望著桌上那盞油燈。那盞燈亮了一夜,此刻依然光彩輝煌,毫無晦色。這一晚過的極其漫長,她沒有看到街上的一幕幕慘劇,可是她聽到了。每聽到一聲慘叫,她心里便也跟著響起一聲慘叫。淚水成了不值錢的珠子,被她心里那聲慘叫震得從眼眶里噗嚕嚕地滾出來。每到這時,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像現在這樣怔怔地望著那盞油燈。那是殷九臨走時給她點上的,在她看來,那就是一部分的殷九。
說來也奇,一夜下來,不論外面鬧得怎樣兇,這家客棧的這間屋子始終沒受到任何波及。映月心里明白,都是那盞燈的名堂。殷九臨行前說過,只要燈火不熄,她就是安全的。映月從來都信他,所以即便窗外傳來再可怖的聲音,她怕歸怕,但只要看一眼燈碗上那叢小小的火苗,她便能安心下來。
就在這時,映月隱隱聽見一陣哭聲,嗚嗚咽咽的,是個小男孩兒的聲音,似乎就在門外。她側耳細聽,那男孩聲音細弱,估摸著也就七八歲的年紀,一面哭,一面顫聲喊疼。可不知為何,他像是不敢放開嗓門,聲音憋悶在喉嚨里,成了一種不得已的呻吟。
映月腳步輕輕地踱到了門口,伏在門上斂聲屏氣,又聽了一會兒,直聽得酸心不已。她想,這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同父母走散了罷,外面這么亂,聽這聲音恐怕又受了傷……這樣一想,心下更加不忍,待要推門去看,又想起殷九的叮囑,于是把手又縮了回來。
在沒聽見這哭聲以前,映月滿耳朵里都是外面兵丁的吵嚷。可自從聽了這男孩兒的哭聲,映月的耳中心中,便只剩了這哭聲,其余的便再也聽不進去了。這哭聲又讓映月想起了弟弟。殷九臨行前說,等她一覺睡醒,便把萬川領到她的身邊。可是現在,他們到底如何了?這一晚上,她沒有一刻不去想、不去猜他們的處境:救人順不順利?不順利會怎樣?最壞的結果是什么?……她頭腦中不受控制地涌現出一連串的不祥預感,她找來各種各樣的證據,證明這些預感都是錯的,可是馬上又不自覺地將那些證據親手推翻……整整一夜,她循環往復地與自己進行這種毫無意義的較量,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東西操控著。“殷大哥答應的事情,從來都是算數的。”——只有這個信念暫時還沒有被推翻。現在,離答案揭曉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的心剛定了定,偏這時又聽了這男孩兒的哭聲,她的心更亂了。
映月在房間中心神不寧地踱步子,一次次把手伸到門上想要把門推開,可一次次又縮了回來。見死不救的煎熬,遠比昨晚那一夜——甚至逃亡這一路經歷的恐懼都更加劇烈地折磨著她。映月又來到門前,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小弟弟,你怎么了?”可是那男孩像沒聽見一樣還是只管哭。映月只得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便:“小弟弟,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的家人呢?”還是沒有回應。
映月掏出懷里的火折子,將門上糊的油紙燙出了一個窟窿。她順著窟窿往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不知怎樣,這客棧昨晚似乎經歷了一場大火災,此刻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有幾處余火將息未息,還冒著黑煙。映月回想昨晚,既沒見火光,也沒聞到煙味,外面燒成那個樣子,怎的她竟渾然不覺?更奇怪的是,她的房間原本是在二樓柜臺的西首第一間,房門應該正對著樓梯才對。可此時再看,房間赫然竟是在一樓,正對著客棧的大門。映月知道,這又是那盞燈的緣故,外面雖著了火,她的房間卻能完好無損。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連位置都變了,這還是令她難以置信。
映月且不去想它,只扒著門上的窟窿,繼續尋找那男孩兒。地上的一片焦黑中,一行醒目的血跡抓住了她的眼睛。她目光順著那血跡瞧過去,果見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兒蜷在西面的墻角里。兩面墻被煙熏得黑黃,而男孩渾身也臟兮兮的,躲在那里,幾乎看不出是個人。映月再一定睛,險些喊出聲來,男孩兒的右腿只剩下了半條,鮮血還在不斷地流出來,立刻與地上的黑灰混在一起,成了暗紅的稀泥。
映月不由得捂住了嘴巴,目光重新沿著地上的血跡走了一回,心下甚是不忍。從門口到那面墻,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可她根本不敢去想,這小男孩兒究竟忍受了怎樣的痛苦才掙扎著爬過去的。
映月忙又叫了他幾聲,可他依然理也不理。就在這時,一頭瘦骨嶙峋的野狼,在門口探頭探腦,顯然是順著血腥味找來的。那野狼雙目灰白,步履踉蹌,應該是兩只眼睛都瞎了的。它起初萎靡不振,可低頭往地下一嗅,頓時亢奮起來,鼻子緊緊貼著地面,貪婪地嗅著味道朝男孩逼去。映月見狀,忙將門一把推開。在這一刻,弟弟兒時的面容重合在了男孩兒的臉上,她知道這是錯覺,但她還是絕然地沖了出去。不料,就在她右腳邁出房門的一瞬間,一股巨大而柔軟的力道撲面而來,將她生生推了回去。映月朝不同的方向嘗試了好幾次,可那力道似乎無處不在,令她不能邁出房門半步。如同一只無力的昆蟲,被牢牢封固在濃稠的琥珀里。
映月一面繼續試圖往外沖,一面揮手大聲呼喊。映月離那男孩并不算遠,可那男孩至始至終都像是既聽不見也看不見。他一張小臉兒嚇得煞白,不敢出聲也動彈不得,只能全力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眼睜睜看著野狼朝自己逼近。
映月猛地想起了那盞燈,忙轉身回去,一口氣將其吹滅。男孩終于看見了她——不僅看見了她,還有她的房間。憑空出現的這一切,對男孩來說猶如神話。他望著映月,顫聲哭著央求道:“神仙姐姐,救救我……神仙姐姐……”映月指了指那頭逐漸逼近的野狼,示意男孩不要出聲,踮著腳尖朝他一點點挨過去。那野狼雖然雙目已盲,可它憑借荒野求生的本能,還是意識到了不速之客的入侵,喉嚨深處發出了危險的低吼以示警告。
它終于摸準了獵物的方向,后腿猛地一蹬,忽然間朝男孩撲將過去。映月大吃一驚,慌忙間使出“攬月拂云手”中的一招“抱月長終”,雙臂急展,將男孩搶入懷內。接著右腳提踵點地,屈膝俯身,又是一招“飛仙遨游”,左腳尖重重踢在野狼的喉頭。野狼吃痛,滾在地上嗷嗷亂叫。映月趁著這當口,抱著男孩閃身避入了房間。那野狼怎肯就此放棄送到嘴邊的美餐,忍著痛楚迅速爬起,四爪狂踢亂蹬,血口盆張,怒不可遏地再次撲咬而來。映月搶先一步緊閉了房門,用后背死死抵住,可那野狼已被激出了獸性,怎肯作罷?利齒利爪只在門上撕咬抓撓,一面發出陣陣恐怖的吼嘯。門槅上糊的油紙已經被撕成了碎片,狼爪子幾乎就要伸進房間里來了。映月忙俯下身,慢慢滑坐在地上。她埋首護住男孩兒,只覺一股勝過一股的兇悍力道,透過薄薄的門板猛烈沖擊著后背。再去看那男孩兒,早已痛得暈了過去。
映月心中急亂,可冷靜下來一想:她這一晚平安無事,全賴那盞油燈庇護。可見只要把燈重新點起來,此刻的危機自然迎刃而解。那燈盞雖然就放在距離她五步之外的桌上,可眼下別說是五步,就算只離開一步,門外的野狼便會立刻破門而入。
正在一籌莫展之時,映月懷里的男孩兒悠悠醒來。映月大喜,忙問:“覺得怎么樣?”男孩虛弱地點了點頭,半晌方開口問道:“你是神仙嗎?”映月暗暗叫苦,心想,什么神仙會像她這樣狼狽周章?可她看著男孩兒天真的眼睛,不忍道破,點頭微笑道:“是呀,姐姐是神仙。”男孩兒忍著疼痛,艱難地吐了吐舌頭,表示不信。映月吃力地用脊背對抗著門外的沖擊,一面壓著聲音道:“現在神仙姐姐要你幫一個忙。”她指著桌上的油燈,接下去道:“有沒有力氣爬過去,把那盞燈點亮?”男孩道:“現在是白天,為什么要點燈?”映月道:“只要把那盞燈點亮,就誰也看不見我們啦。”男孩兒將信將疑,道:“誰都看不見我們嗎?”映月心中又亂又急,可還是耐著性子道:“是呀,你快去,姐姐在這里等你。”誰知男孩卻大哭起來,搖頭喊道:“軍老爺會生氣的,娘也會生氣的……”
映月一頭霧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當他是害怕娘親尋找不到而心里著急。正要開口安慰,忽然聽見門外雜沓的腳步聲從好幾個方向逼近,接著傳來眾兵丁往來呼喝之聲。映月心頭劇震,忙用手去捂男孩兒的嘴,豈料那孩子忽地性情大變,張口狠狠咬落下去。映月不妨,右手被咬的鮮血淋漓,連痛帶驚,當即大叫出聲。
映月正是又驚又怒,忽然聽見門外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大笑道:“薛師爺好計策!多虧了你引蛇出洞,否則本將軍不知還要多費多少力氣。”映月心中一凜,這將軍的聲音她豈不識得?從王城一路南下,有好幾次都險些被他擒住。此人正是葛通。那姓薛的師爺忙連道謙辭,嘿嘿笑道:“上官家的大小姐最是面慈心腸軟的,小人不過略施小計,都是將軍英明決斷,才讓小人瞎貓碰上死耗子……”,映月當下不敢作聲,心中卻迷惑不解。她此前從沒來過槐蔭縣,這師爺是如何知道自己面慈心軟的?只怕這話里大有文章。
只聽葛通在門外嘀咕著:“這客棧里里外外燒成這副樣子,卻唯獨這間房完好無損,當真邪門兒。”抽出腰刀,一刀將門外兀自亂撲亂撞的野狼砍斃,隨后朗聲發號施令道:“把這屋子給我圍了,一只蒼蠅也不準放出來!”眾兵丁齊聲唱喏,隨即分散開來,腳步踢踏有序,少說也有百十來人。
這時,一對夫婦哭著喊著擠進了包圍圈,哀聲求道:“將軍!將軍!我兒子還在里面……求求你放了他吧……”沒等葛通開口,那薛師爺先不耐煩地道:“哭什么哭!你兒子死不了。你兒子立了大功啦!大將軍重重有賞呢!”
葛通對那夫婦的哀求充耳不聞,只朝房間里面喊話:“郡主,不必藏了吧?”他喊一聲,便試探著往前挪動兩步。葛通并不知道青山和錦娘刻下并不在映月身邊,只這一路上吃了他二人許多苦頭,所以也并不敢貿然闖入。他聽房間里鴉雀無聞,又道:“不如早跟卑職回去,你父親雖然謀反,但郡主是王親封的,又有王妃庇護,一切尚可回旋。”一面說著,一面悄悄擺手召來副官,低聲叮囑他準備火把,隨時準備燒屋。
那對夫婦一聽說要燒屋,急得忙跪在地上哭天搶地,連連哀求:“不能燒啊!將軍!不能燒啊!我兒子還在里面……”又轉過去給那姓薛的師爺磕頭:“大老爺,你行行好!替我求求將軍,當初說好了只要我兒子一條腿的啊,現在你們是要他命啊!銀子我們不要了,讓我們把孩子帶走吧……”
映月在房里聽見這話,一驚非小。沒想到葛通為了引自己現身,竟忍心拿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設局。就這樣一走神,男孩掙脫了她的束縛,“爹啊娘啊”的大喊大叫起來。
那夫婦聽見孩子叫喊,徹底失了心智,瘋魔一般朝房門撲去,卻早被亂刀砍死在半途。男孩兒透過門槅,眼睜睜看著父母倒在血泊里,失聲尖叫起來。映月雖明知這孩子從一開始便是外面眾人的同謀,可見他斷失右腿在前,痛失雙親在后,而自己喪母之痛正與其隱志相及,心中的無限悲憫早已沖抵了憤怒,不由自主地將他重又攬入懷中。
葛通早已大不耐煩,一疊聲喝道:“給我燒!”一眾兵丁舉起火把正要投擲,忽聽房間里面上官映月朗聲笑道:“青山大哥,錦娘姐姐,你們聽聽,外面的人要燒咱們屋子呢。”葛通聽了,心中一凜,原來那兩人果然藏在屋中,忙叫停了眾人。他這一路同青山錦娘交手數次,深知這兩人嗜殺成性,絕不是束手待斃之輩,如今只縮在里面不聲不響,只怕有詐,是以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映月猜準了葛通的心思,故而出此下策來拖延時間。她怕那男孩兒又胡亂說話,一指封了他的穴道。
“哎——”映月故意長嘆一聲,“我只勸姐姐也抬抬手罷,外頭那些人也都是有父母妻兒的,少些殺戮也是為自己積點功德……”她說得輕飄飄的,言語甚是倨傲,每一個字似是替眾人求情,可聽上去顯然是不把任何一條性命放在心上。一番話說得門外兵將心驚膽寒,可誰又知道,說話之人此刻心中更是怦怦亂跳。映月見計策得售,兀自自言自語下去,一面悄悄朝那盞油燈挪動身體。葛通猛地察覺到不對勁,急命所有人沖進房間,而就在這時,映月手中的火折子剛好點燃了那盞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