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弟二人拜見過掌門,云宸看見萬川被按在地上,哭得傷心欲絕,便問是何緣故。守在一旁的弟子于是將掌門如何同殷九鏖戰等事一一向他二人說了。說的時候不免避重就輕,更兼添油加醋,把譚殊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的細節一概省略,而殷九跳下懸崖則被說成是“因抵擋不住掌門的劍法而無奈自盡”。譚殊聽他說得不像話,忙擺手制止。萬川狠巴巴地啐了一口,接著一面沒命地掙扎,一面哭罵不止。他罵那道士撒謊造謠,又罵譚殊無恥卑鄙,要不是拿他做人質,何至于逼得他師父跳崖?罵到后來發起了狠,早已顧不得眾人實則與自己有同門之誼,譚殊更是尊長之輩,一并在他口中死了千次萬次。
萬川自小知書識禮,更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殷九于他而言早已超過了一般的師徒的情分。這時殷九為了救自己生死未卜,又聽那道士出言詆毀,心中豈不憤恨至極,因此什么禮數涵養通通拋開,要不是手腳被人擒著,只怕早就和人拼命去了。
云歌在他身邊蹲下來,道:“你師父從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這會兒恐怕都已經涼透了,你還在逞強什么?”
萬川半邊臉貼著地,一雙怒目狠狠地斜視著他,吼道:“你胡說!就算你們都死光了,我師父也不會死!”
“聽聽,還犟著呢!”云歌笑道:“就算他神通廣大摔不死好了,那深淵底下可鎮著北海潛蛟,你師父身上那幾兩肉,怕是還不夠它塞牙縫兒的。”
云歌的話一下子提醒了譚殊和云宸,二人怔怔地互看了一眼,突然齊聲道:“不好!”云歌聽了詫異,正想開口詢問端的,卻聽聞一陣婉轉的哨音裊裊傳來。那哨音初聽之下似乎遠在天邊,可再仔細一聽,原來就是從山崖底下傳上來的。三人忙跑到崖邊探頭去看,山間經年彌漫的云霧,不知為何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散。從前那些隱藏在霧氣深處的奇峰怪石、瑤林異木,此刻如同被一層緩緩褪去的薄紗拂過表面,逐漸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云歌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小在不歸山長大,從他記事起,云夢墟便終年彌漫著大霧。及至后來學了咒術,他才慢慢懂得,這些霧氣其實都是陣法的一部分。不歸山上有一班弟子,專負責利用云霧來布陣,通過操縱風向和氣候,他們可以制造出最好的迷宮。云夢墟深處那數以萬計的鷙禽猛獸,并非天性溫和才老老實實呆在深山老林,而是為陣法所困才不能出來作亂傷人。
云歌此時站在絕頂之上,從未如此清晰地俯瞰過這斷崖之下的景象。此刻云霧散盡,他才清楚地看到,原來這崖下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水域。但奇怪的是,這片水域中的水與別處不同。別處的水,無論江河湖海,或藍或綠,或清或濁,可是這里的水,卻是像墨汁一樣的黑,水面不起波瀾,靜謐異常,遠遠一望,如同一方巨大無比的硯臺。這樣的景象別說是他,便是譚殊和云宸也從未見過。
這片水域因為過于大,又位于云夢墟之北,所以被稱作北海。不歸山上人人知道有一個北海,可是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這不僅是因為山間的濃霧阻礙了視線,更因為北海中鎮著一條惡蛟,所有的不歸山弟子都曾被三令五申不許靠近。十幾年前,有幾名弟子偷偷下了山,繞到山后想要去尋找北海,但是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人們都說是被海里的惡蛟給吃掉了,自那以后,北海便成了禁忌,再也沒人敢提起來。
不歸山的教典點中曾有祖師爺鎮壓惡蛟的記載:“云夢以北五十里,有蛟出焉,其狀云似蛇,四腳細頸,長逾百丈,粗若巨杉,俯仰則云氣為之吞吐,張弛則山洪因其震崩。黎民苦其興作,百獸懾其威福,故有始祖鑄玄鐵為索,開群峰為柱,復以不世絕學鎮之于北海……”
教典中只有這樣潦草的幾行記述,所以山上弟子們一向也都只當是傳說,只有云歌和云宸親眼見過惡蛟的真面目。那年云歌才十二歲,剛學會“長空嘯”。那“長空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咒術,不過是弟子們修煉內息的一種法門。只是嘯聲一出,常常驚起飛鳥走獸,云歌自覺有趣,便成日練習。說來也怪,山上弟子人人都練“長空嘯”,百十年來從無閃失。唯獨云歌,不知何種因緣,竟將那北海中的惡蛟喚醒了。幸而云宸及時趕到,兼且那惡蛟被牢牢鎖著,行動有限,否則以他兄弟二人當時的修為,絕沒可能撿回性命。
此事并未鬧開,山上鮮有人知。事后,三長老罰云歌一年不準下無極崖,并示知掌門對此事秘而不宣。隨后,他們傳云宸功法,加固了北海的封印。只是有一個謎團他們始終未能解開,那北海潛蛟被封印近百年,以云歌當年的功力,怎么可能輕易便將其喚醒?但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師兄你看!那是什么?!”云宸越飄越遠的思緒突然被云歌的一聲驚呼拉了回來。他放眼望去,只見剛剛還如鏡面一樣平整的水面,忽然沸騰起來。水面上空,浮著一個小小的黑點,定睛一瞧,正是殷九。那哨聲似乎也是由他發出,起初極平極緩,突然由弱變強,曲曲折折,變幻萬端。到了后來,眼見明明是一人吹奏,耳聽卻如同萬籟齊鳴,周遭的風聲、鳥叫、林濤全都退避三舍,天地間只剩了這單調的哨聲。而隨著聲音的每一次轉換,殷九的四周也掀起一道道透明的漣漪,如洶涌的潮水一般朝四面八方滾滾推去。
“他想干什么?!”云歌驚道。
譚殊心下一沉,道:“他是要放出北海潛蛟!”話未說完,只見眾弟子被音浪所傷,大多吐血倒地,譚殊忙為眾人撐起結界抵御。二十年前,他曾見過無相宮的護法用昆侖哨操縱飛禽走獸,卻不知這哨聲竟還能如此傷人。
只有萬川大喜過望,忙趁機掙脫了束縛。可他剛要轉身逃跑,卻被云歌一把鉗住了肩膀。他斜著眼打量萬川,狐疑道:“你竟能抵得住這哨音?”萬川一下被問住,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慌亂,腳下也只覺站不穩當,身體亂晃,雙腿亂拐,幾欲跌倒。可他馬上發現,并不只有自己站不穩,其他人也都歪歪斜斜。原來,整座山都在腳下震動。
就在這時,北海的中央似有一塊陸地浮出了水面,形成了一座島嶼。接著,這島嶼逐漸上拔,高高地聳立起來。譚殊等人只覺那島嶼每向上拔起一分,腳下山崖的震動便強烈一分。周遭幾處低矮的小山,已然經受不住而轟然崩塌。舉目一望,煙塵滾滾升起,遮天蔽日;亂石碎巖,塵土泥沙,相互摻雜彼此不分,此刻都如倒豆子一般沸天震地地瀉入海里,激起滔天波浪。
“怎么會憑空出現一座島?”一名弟子脫口驚道。
“那根本不是什么島,”云宸的臉色凝重得可怕,“那是北海潛蛟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