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玩笑(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作者名: 米蘭·昆德拉本章字數: 4053字更新時間: 2022-05-10 09: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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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晚上開始,我的一切發生了變化,我的身軀又重新煥發生氣;像是一個經過整理的房間有人住了。墻上的掛鐘,在幾個月里,它的指針始終是癱瘓的,現在忽然又重新滴答滴答地開步。變化是巨大的:時光在這之前好像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流程,消逝著,從一個虛無走向另一個虛無(因為我是在一個休止節拍之中!),沒有任何標桿,沒有任何小節線,而現在,時光又一步一步地恢復了它人性的面目:它重新開始日月分明,并計起數來。我把離開軍營的準假外出看得極其重要,日子變成了我的一架梯子,我一天一天地爬著,最后去和露茜相見。
自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對一個女人思念得如此焦渴,也不再有過如此默默無聲但如此深沉的專注(再說,以后我再也沒有這么多的時間來這樣做)。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我對她能懷著如此深深的感激之情。
感激之情?感激什么?首先,露茜把我從愛情生活的凄涼空間里拔出來,而當時我們大家,每一個人都深深被困。當然:斯塔納這樣的人,因為新婚,算是以他的方式沖破了這種困境;從此以后在他布拉格的家里,不是有了一個他所愛的妻子,一個他所思念的女人了嗎?然而,他并沒有什么值得艷羨的。由于結婚,他使自己的命運有了變化,從他登上一列火車回到俄斯特拉發的時刻起,他就在失去對命運的影響力。
發現了露茜,我自己也對命運推動起來,但是我還沒有忘乎所以。當然,我和露茜的相會是有著時間距離的,但這個間距幾乎是有規律的,而且我知道露茜能夠等我半個月,何況隨后她對我那么熱情好像是我們昨天才分手似的。
在俄斯特拉發時,我對愛情的前景感到絕望,心中一片厭惡之情,露茜并非只是僅僅脫離這一境地而已。我確實醒悟到我的奮斗失敗了,我企圖改變黑色臂章是辦不到的,我認識到,我被迫與之肩并肩地生活了兩年或者說兩年多的那些人,現在我想把自己和他們劃清界限完全是發瘋;我也認識到,我老是大聲疾呼我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利(我開始看清這種權利的特權性質),其實完全是荒謬的,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為自己失落的命運而痛哭流涕,而現在,我新的姿態并不是由于眼淚已經流干,而是出于理智,出于覺悟。這些偷偷流的淚水,露茜像有魔法一般把它止息了,我只要感覺到她在我的身旁,感覺到她的生活就行,而在她的生活里,什么世界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問題、提高警惕和階級斗爭、關于無產階級專政定義的爭論、戰略政策和戰術政策都統統不起作用。
我的船正是翻在對這種種問題的關心上(它們完全屬于那個時代,過了不久就變成一大堆令人難懂的詞匯);可當時我恰恰對這些問題念念不忘,后來我被叫到各級黨委前交待時,我竟至于能列舉出十幾種使我向往共產主義的動機。然而,在當時的運動中,真正能吸引我的,甚至使我迷戀的,是“歷史的方向盤”,我在掌握著它(或者自以為掌握著它)。實際上我們確實在真正決定人和物的命運,這種情況恰恰發生在大學里:由于那個時候教師隊伍中共產黨員屈指可數,所以學生共產黨員在最初的幾年里幾乎一直是獨立擔負著學校的領導責任,他們既決定教師的任命,也決定著教學改革和課程改革。我們得意洋洋,嘗到了權力帶來的陶醉是什么滋味,然而(不無善良的意愿)我可以改用比較溫和的說法:我們被歷史迷惑了;我們陶醉于騎在歷史的馬背上,陶醉于感受著屁股底下它的身軀;在大多數情況下,最后必定會轉化為一種對權欲的嗜好,但是(就和一切人世間的事情都難以定然一樣),其中也包含著一種美麗的幻想,那就是:我們,要親手開創一個這樣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人(每一個人)都不再是游離于歷史之外的人,也不再是追隨在歷史后面的人,因為他要引導歷史,造就歷史。
我當時堅信,遠離歷史方向盤的生活就不算生活,而是行尸走肉,會六神無主!不啻是一種逃亡,簡直如放逐在西伯利亞。而現在(在西伯利亞過了六個月之后),我忽然看出來,離開歷史方向盤還是有可能生活的,一種新的、原先未曾估計到的可能:原來在歷史飛騰著的翅膀下,居然隱藏著一個被人遺忘的、日常生活的遼原,它就橫臥在我的面前,草原中央站著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子,但又是一個值得愛戀的女子在等著我:露茜。
露茜,她對這個歷史的巨大一翼又怎么看待呢?即使它那悄然飛過的聲音也曾掠過她的耳旁,她也難以覺察。她對歷史一無所知;她生活在歷史的底下;她對歷史這個陌生的東西一無所求;對那些號稱偉大的、時代性的思慮毫無概念,她只是為自己那些瑣碎的、無窮無盡的憂慮而生活。而我,忽地一下子,得到了解脫;她似乎是特地來把我領到她那個模模糊糊的天堂;剛才的那一步,原來我不敢跨出的那一步大約正是使我“跨出了歷史”,這一步對我來說,使我猛然擺脫了桎梏,使我一舉獲得了幸福。露茜,羞怯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任她拉著往任何地方去……
露茜無形中成了我的引路人。但是,根據具體情況看,露茜到底是怎么一個人呢?
她那時十九歲,但看起來要大得多,凡是有過艱辛生活的女人都像這樣顯得很老,她們是被人把腦袋向前猛地從童年拋進成年的。她自己說生在西部的波希米亞,上學到十四歲,后來去當學徒。她不愿提自己的家,我要不是逼著她,她是什么也不肯說的。她在家里時的生活是很不幸的:“我家里的人不疼我。”她舉了一些例子:她的母親是再嫁的;繼父老喝酒,對她很不好;有一次他們還懷疑她偷錢;此外她還常挨父母的打。當這種不和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露茜尋機逃跑了,到了俄斯特拉發。她在這兒已近一年;她也有一些女伴,但喜歡獨來獨往,女伴們去跳舞,帶男朋友來宿舍,而她不愿意這樣,她是個老實穩重的姑娘:寧愿去看電影。
是啊,她認為自己“老實穩重”,而且把這個優點和愛好看電影聯系起來;她最喜歡戰爭片,那個時期這類片子很多;她喜歡這類片子無疑是因為她覺得好看;但也可能是因為這類片子里到處有十分痛苦的場面,那些飽含著可憐和悲愴的形象使她得到滿足,她認為這些情感能使她崇高,并堅信自己的“老實穩重”是對的。
當然,如果以為是她的單純使我覺得是一種難求的異趣而被她吸引的話,那就錯了;她天真無邪,缺乏教育,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對我的理解。這種理解力并不是從一大堆經驗或世故中得來,也不是一種討論問題和拿出主見的能力,而是在于她聆聽我的時候具有一種天生的接受力。
我記得夏季的一天:那一次我總算可以較早地出了軍營,露茜還沒下班;我于是帶了一本書,坐在一堵矮墻上看起來。要說讀書,當時由于我空余時間不多,和布拉格的朋友也沒什么聯系,所以讀得不多;但是我曾把三本詩集帶到新兵連,我一天到晚老是泡在那上面,從中獲得享受,那是弗朗基謝克·哈拉斯的詩。
這幾本小冊子在我的生活里有過特別的意義,首先特別在我根本不是一個讀詩的人,這是我一生中閱讀的僅有的幾本詩集。我是在被開除出黨后才見到它們的。當時正好哈拉斯的名字又重新流行起來,因為那幾年,思想界的一位權威剛剛批判了這位離世不久的詩人,批判他情調不對,缺乏信仰,是存在主義者,批判他在當時宣揚脫離政治。(那位權威人士出版了一本關于捷克詩歌和哈拉斯的文集,發行量極大,成千上萬的大學生組織把它當作必讀書。)
說一句不怕見笑的話,我老實承認:我之所以需要哈拉斯的詩是因為我極想了解另一個被逐出教門的人是什么樣的;我一心想弄明白我的精神世界是不是當真和他差不多;我要看一看,被那位頗有影響的思想家斥為不健康的、有害的哀傷是否會引起我的共鳴,使我得到一種歡樂(因為在當時那種處境,我無法從歡樂中得到歡樂)。這三本詩是在我被打發到俄斯特拉發之前,在一個酷愛文學的老同學那里得來的,因我再三懇求,他已同意不要我歸還。
當露茜那天在約定地點見到我的時候,我手里正拿著一本,她問我在看什么書。我把攤著的書遞給她。“這是詩呀。”她很驚訝地說。“你覺得我讀詩奇怪嗎?”她略略聳聳肩,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不過我還是認為她覺得奇怪,因為對她來說,十有八九認為詩歌和兒童讀物沒有什么兩樣。那一年俄斯特拉發的夏天到處都是煤灰,簡直是個黑色的怪天,天空里不是像奶一樣白的云,倒像是多少車的煤扯成了長條在上空飛渡,我們在這樣的天氣里游逛。我發現自己手里的那本書老是吸引著她的注意力。所以當我們走到一個干柴似的樹叢里坐下的時候,我把它又翻開來,問她:“你想看看吧?”她點點頭,表示是。
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我都沒有再向任何人朗誦過詩;我這個人有一套自己的東西跟別人很不一樣,臉皮兒特別薄,不愛在大庭廣眾袒露自己,就像電流短路一樣把感情赤裸裸地表達出來。所以朗誦詩在我看來,不僅是把自己心里的情感說出來,同時又像讓我只用一腳著地站著保持平衡;如果我不是獨自一人時讀詩,又是韻律又是節奏什么的,會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但露茜簡直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在她之后就再也沒有人做得到了),竟使斷路接通,把我的羞怯心情一掃而空。當著她的面,我覺得無拘無束,可以直抒胸臆,袒露感情,纏綿悱惻,于是我朗聲讀道:
你的身體是空癟的麥穗
落下的種子不會發芽
你的身體就像空癟的麥穗
你的身體是一束蠶絲
絲絲都寫著你的希望
你的身體就像一束蠶絲
你的身體是火灼后的天空
死神始終在你的肌體里等待和期望
你的身體多么像火灼后的天空
你的身體是獨特的靜穆
我的眼瞼因它哀哭而顫抖
你的身體是多么靜穆
我把胳膊圍在她的肩膀上(肩膀從一件薄薄的小花連衣裙里露出來),我的手指挨著它,后來一種感覺傳來,似乎露茜的身心隨著我正在朗讀的詩句(節奏緩慢的祈禱詩)一步步沉入悲哀之中,她柔心弱骨,默然順從,已萬念俱灰。接著我又讀了幾首別的,其中有一首至今我仍印象清晰,最后三行是這樣的:
啊,滔滔的花言巧語,我更信任默默無語
它勝過美麗勝過一切
啊,歡樂的節日屬于你們,心心相印默默無語
忽然,我的指頭告訴我,露茜的肩膀在急促地抖動,她抽泣了。
到底是什么使她這樣淚如泉涌呢?是因為詩中的含義嗎?還是因為我的聲音或詩句的情調透出了無可名狀的傷感呢?或許還可能是因為詩濃重的玄秘感把她帶進了另一種心境,是這種升華使她感觸至深而熱淚盈眶吧?或者,這些詩句使她茅塞頓開,從長期的壓抑下解脫了出來?
我不清楚。露茜像個小孩子一樣摟著我的脖子,把腦袋抵在我胸前綠色的工作服上,嗚咽著,嗚咽著,嗚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