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蘭坪靠在窗口那里抽煙,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氣,那清白淡裊的薄煙,四散開去,氤在眉宇間,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窗外猶自下著雨,雨勢漸小了下去,毛毛細雨,如輕薄的織紗,又像霧,天地間寂然無聲,只余檐頭積聚的雨水順著凹槽滑落下去,落到檐角的水缸里去,叮咚有聲,煞是清脆。那檐角風鐸迎風兀自搏擊,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蘇意伏在炕上,搭著一張毛毯,夢中猶自蹙著眉頭。
夜晚風大,又因下雨,雖然蓋著毯子冷意也如數侵襲,她不由地輕輕地嚶嚀出聲,幽幽醒來,乍入目是窗邊照進來的光,細碎的,一點一點地投進眼中來。環視周圍,只見穆蘭坪倚在窗邊,隱約仍是昨夜的姿勢,滿地都是煙頭,卻不知他是就著那個姿勢站了多久。
穆汜愷沒有直接接受程勝德的建議。第二日開會,便著令機要秘書杜信平給前線拍發電報,要軍隊退守奉安,等待下一步指示。
一時間新舊兩派僵持,那新派為首的主張一鼓作氣乘勝追擊,而老派保守,有了議和的念頭。
吳良輔咕嚕嚕的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揩了一下嘴說:“咱們的這位四少,西洋學校畢業的,受的那可是最為先進的西洋軍事思想,殺伐決斷的什么時候皺過一下眉頭,就是對于這一位,捧在手心里怕摔了,放在嘴里怕化了,純粹那是拿她沒轍。前些日子大家伙都擔心四少會為了兒女情長,怕是會耽誤了大事,多少次馬先生勸說四少做個了斷,四少都不為所動,今次這蘇小姐自己做了這樣的事,也可以讓四少提前做個了斷。”
徐牧笙素性比吳良輔風雅,并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只是用筷子夾了幾粒花生米放進嘴里去慢慢咀嚼,也只是笑了一笑說道:“別看蘇小姐這次犯了這么大的事,四少到底是下不了手的?!眳橇驾o倒是略顯詫異道:“不是說人已經給關到情報二組去了,怎么下不了手?要換做前頭,等閑是做不出這樣的事的,可見四少這次是下了決心的了?!毙炷馏瞎创揭恍?,笑的極為清淺,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哥,咱四少的心思你還不了解嗎?四少這一著棋可謂是苦心孤詣,畢竟這情報二組還是四少做的主,怎么樣也可保無虞,不就是關個幾天,不過這蘇小姐要到了二爺那里去可指不定該怎么著呢。”吳良輔一聽也笑了:“不過一介戲子,怎么值得我們四少為著她做這許多?看來自古良將愛名馬,這英雄到底是難過美人關,咱這四少,怕也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主兒?”徐牧笙又笑著說:“咱這四少的脾性,沒人猜度得準,外頭都說老帥的子息里頭,脾性最肖似老帥的是四少,但咱這四少的虛懷,怕不是比老帥要沉上幾分的?!笨此剖翘搼讶粲?,其實深有城府。
他的吻麻密而急切地印在她的脖頸間,他的呼吸猶混著濃烈的酒味氤在她的鼻際,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去抵住他的胸膛,可他的手臂順著滑溜的緞子滑落下去,箍在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他的體溫如同烙鐵,仿若用盡全身的氣力攬她入懷。他的眼里已經浮起了暗紅,他幾乎咬牙切齒:“蘇意,你為什么,為什么,你非要逼得我這樣?我都已經拋棄家國,拋棄河山,就因著那一句你不喜烽煙,不喜高位,我為著你,把一切都拋棄了,我為你做了這樣多,你可曾感受的到?可曾感動過?我從來就知道你愛他,你不愛我,恨我,惱我,我都受了,總想著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那個蘇顧行之他一點都不適合你……可是,可是……現在,你居然為著一個他。。。。。。我真懷疑你的心是石頭,你該死的要離開我?我告訴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要你的名冠以我的姓。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聲聲的嘶吼如同困獸,那樣的憤怒像燎原之火,直欲燒盡他的理智,連帶他的眼中都浮著暗紅,深深地憤怒過后竟是無盡的悲哀,亦夾雜著再也無法填補的空洞。
蘇意只覺得心上越發無力,那樣絕望而無助的控訴同樣在她的心上劃拉開一道口子。她終于頹軟下去,像是失去了支撐的丁蘭花,萎靡在床角,床頭柜上的花瓶猶插著那日他帶來的一捧晚香玉,那樣裊渺的香氣猶氤在鼻際,卻見他突然盯住她說:“你不是要救他嗎?好,我可以救他,但是,條件是,取悅我?!?
她淚眼朦朧里只見他發紅的雙眸射出無情的冷箭,她只能尖銳卻嘶啞的質問他:“穆瑞霖,你怎的可以如此羞辱我。我死也不做你的禁臠?!?
他扯開身上的軍裝領口,一把過來拉起她,他本自詡是翩然玉致的儒將之風,歷來懷柔治軍,現如今,手底下的人誰還敢同他說上一句頑笑話?怕是不多時日,老二的“冷面戰將”的稱呼就要安到他頭上來了。如此想著,不由得苦笑:這隱藏得極好的戾氣,怎遇上她之后,便頻頻失控成魔了呢。便如此,就讓他成魔一樣的存在吧,在他的真實里,在她的戲目里,成一個魔的存在,終此一生,總歸是他得到了她,旁人,終不得染指半分。將骨血重塑,血肉相容,生生世世彼此糾纏下去。
他不管不顧地吻上她的唇,糾纏中掃落那床頭柜上的白瓷花瓶,碎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動,這別院聽差的的本都退出上房老遠,知道穆汜愷和蘇意在房里,聽見如此大的響動只得去請副官杜信平和秘書長趙廷樞,杜信平聽聞急匆匆的來了,在門口喚了一聲:“四少?!敝宦犚娢堇飩鞒瞿裸釔鹉仟q是帶著氣性的一句:“滾?!弊约抑髯雍螘r如此對他說過重話,此時也只不敢再上前一步,張廷樞這會兒也匆匆地來了,倒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見杜信平,只問:“怎么回事?”杜信平只道:“蘇小姐在屋里?!壁w廷樞一聽,倒應該是猜到了幾分,只得搖搖頭,這四少的氣性,平素等閑不發作,今日如此,也該是因著這蘇小姐。當下只能叫聽差的都散了。
第二日杜信平照例一早到上房去見穆汜愷,到了門口,只見聽差的在撣塵,說是穆汜愷還沒起,便到門房去找警備陸相德。那陸相德一見杜信平,只連聲叫苦:“我說杜副官,四少何時啟程回奉安,老帥那邊可合該是瞞不住了,現在永肅兩軍僵持,到處是那徐晃的眼線,我警備衛隊可擔著四少的安全,老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少偏這眼下跑到這趙家口來,這可是肅州地界,要被發現,可不得了?!蹦顷懴嗟伦婕疑闲悴懦錾?,倒是門風儒雅,古書原句張嘴就來,杜信平只得笑盈盈地說:“四少的心思,我這做標下的也不好去打聽呀,這到了四少起了回城的念頭,自然就會來知會你了?!?
白日黑夜又開始顛倒,而他的一切開始死在有她的回憶里,那樣極力想要一壁從回憶中抹去的人,時刻跳脫著,卻愈發在腦海里鮮活。他放任著自己,放任著軍權,放任著他萬丈的雄心,他的理想,他的抱負,均在回憶里擱淺。身邊的副官杜信平,專用的機要秘書姚連奇亦都曾冒死進言,只叫他放了吧。她是他觸碰不得的暗殂,卻也是借以維生的毒。
祈原幾十萬大軍一槍未放,白白丟了南城九州一百三十多萬公里的大好河山,一夜時間,南城易主,
自古良將愛名馬,從來美人屬英雄
進三十萬正規軍,統轄著三省二十四縣三條鐵路,幾乎就左右了永軍的全局
您不能去啊
特發電報調我入京,我能不去嗎?
如果我擁兵自重,不遵政令,這和軍閥有什么區別,
可我要叫天下人知曉,我穆汜愷有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抱負,要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權高位。
穆汜愷正好看著幕僚遞上來的一沓的報紙,上面赫然是些土地割讓的報道,一行行略去,只冷笑一聲“啪”地一下便把那報紙重重地擱在桌上,只把桌子上的杯碟震得顫了幾顫,那報紙上頭報道的無非是說這永軍與日俄交了戰火,為保民眾安全,卻采取不抵抗政策,最后割讓了南城。穆汜愷攥緊了拳頭,心下連連冷笑,這陸東亭到頭來卻是個沒了風骨的,祈原數十萬大軍一槍未放,白白丟了南城九州一百三十多萬公里的大好河山,一夜之間,南城易主。守在車廂外的杜信平一聽這聲響以為穆汜愷有什么吩咐,不由得走到跟前來,卻只見穆嗣凱此時怒火肆起,只把字咬的極重:“自滿清以來,割讓給了外國的國土還少嗎?這些被割讓的國土,又什么時候才能回到自己國家的手上?他陸東亭保不住,我穆汜愷也要拿回來。”杜信平看他頜角冷峻,當下讓機要秘書和一眾文書幕僚,叫人迅速登報。
轉眼過去,月洞門下,青竹疏影,只有她一襲月白素描底旗袍映襯出的一張如玉的嬌顏,他的心此刻仿佛沉入水底,多少年魂牽夢縈,多少年神思所屬,那許多年前曾經以為分裂出去的魂肉,就在此時此刻,恍惚可以圓滿合體。夢境旖旎,有她一方青衣長袖拂過的曾經,梅香雋永,是她立于薄雪之上的淺笑盈盈。她月白長身旗袍衣角款款擺動,時隱時現著一截如玉小腿,蹬著一雙白色高跟鞋,跨過青石門階,進入這里,進入到他的心里來。
他舉起一雙手來覆在額畔,只有話語間的喑啞低喃:“
1我曾以為,可以舍棄半生戎馬,換她一世繁華,到頭來,終究是留不住,我千辛萬苦踏至這人權高位,只不過是想護她周全。
2他們都道我坐擁著這南北半壁江山,可我究竟是得到了甚么?我要的,從始至終,不過只是一個她罷了。可到最后,我連他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3不管我要不要這江山高位,我與她,到最終,終究還是隔著烽火和暗殺。我又有的時候在想,既然她放不下,那便讓她取了我的性命去。
4這勞什子天下,給了旁人又如何?可我竟忘了,她性子素來決絕,她竟連我的命都不要了!那于她來說,我的存在如今還有著什么樣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