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杯中雪
- 曾經無藥可醫的腦洞
- 月傾半玨
- 8047字
- 2022-05-07 01:44:45
雪已經封城了。
京畿數月大雪,數十年未遇。仿若是京畿西面的睿山上的雪刻間傾倒下來,毫無預警,疏疏落落地便下了足月之久。天地間皆茫白一片,但還未結束。仿若是命定,從她被帶入這座宮殿開始,雪便下個不停。
大雪已經使整個京都都陷入一片死寂,西長京現在仿若是一座空城,連空氣都有一絲冰凍的味道。前線并未有任何消息傳來,他幾經下令封鎖了任何有關西岐的消息,所以前線的戰況她并不知道,一切似乎很平靜。
宮人并不談論前線的消息,只有偶爾他來看她,才能微微察覺出前線戰事的變化。在她被帶進這座宮殿的前一個月,他似乎都固定在宮里掌燈時分過來,盡管她每次都給他冷臉。但這并不影響他來到這座偏殿看他禁臠的興致,最近似乎是前線戰事吃緊,她來看她的次數愈來愈少。
京畿北面的各地州府報急的折子還是紛至沓來,他倨傲的面容愈來愈似窗外的寒霜。內憂外患,或許是睿山神明在懲罰他,以這種方式,讓他也嘗嘗失去家國,失去子民的滋味。她突然似解恨的笑了,笑容涼薄而譏誚。
西長京冬天的白日似乎比以往的更長,即使是過了戍時,隱隱也有月光照著似的反射一片光亮,宮人們還是掌了燈,她只是倚在窗邊,任風雪呼嘯著覆在臉上,各座宮殿里也上了燈,一星一點地便亮了起來,萬家燈火似乎也不過如此。殿前是一座九龍影壁,這九龍壁上面的九龍,正中的為正龍,兩側的分別為升龍和降龍。正龍黃色,黃色是最高貴的顏色,所以帝王的龍袍都是黃色的。正龍位于正中,不管是從右至左還是從左至右數,都是第五條。
五居正中,所以有“九五至尊”的說法,這是月前才翻修的,宮里一切暗合有九龍之數的東西,他都一一細致地命修繕司作了翻修。她突然嫌惡地關了窗。弒兄奪位,即使窮兵黷武,堵悠悠眾口,又有何名正言順可言?
回身轉往臥榻,斜喇才看見一個人影,端坐于貴妃椅上,眉目俊朗如舊,卻也布滿寒霜,月白色的常服因搭起的雙腳現出一處袍角,露出一角里衣,是上用的明黃色。她有些惶然地望向他,便下意識的四下尋找。他似乎知道她在尋找什么,嘴角掀起淺笑,問她:“你可是在找春蘭?”
聲線溫孺,仿若長者的語氣,卻讓她聽得一陣陣翻起驚怕,極力鎮定,才不讓他看出情緒,攥緊的拳頭已經微微有了汗意。他嘴角的笑意逐漸蔓延開來,看她一眼便低下頭去把弄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象牙制成的扳指因年月彌久,已經變成了黃褐色,直襯得他的手指愈發骨節分明,她看見他嘴角的笑意,只想,他莫是發現了什么?
心中思緒百轉千回,一個念頭還未轉完,便聽見“啪啪”兩聲,已有內侍押了一人進來,衣衫襤褸,殘破的衣內是一條條鞭痕,顯是受過嚴刑,披頭散發,哆哆嗦嗦仿似幽鬼,人似乎受刑不過,昏迷著,耷拉著兩條手臂任內侍架著,露出腕上的鏤花銀手鐲。她突然驚呼:“春蘭”便要去扶,早有內侍來拉她,她掙扎著往前去,那三五個內侍便按著她跪下,地磚上鋪著地毯,本不冷,但她卻恍惚地是墮入了冰窖。
他走至她面前,抬起她柔美的下頜,只說:“你倒還想著他。”她的心便因這一句提了起來,他卻再不看他一眼走至榻前,命人開了窗,她鼻際有幽幽一線寒香襲來,原是殿前的梅花。他果然發現了什么!她的心好似戰鼓擂得緊緊地,等待卻又是漫長的事,特別是等待宣判和死亡。
恍惚間他已經站起來,從袖中抽出一張素箋甩在她面前,聲線已如九重寒冰:“前線月前來報,北營無故失火,糧草悉數付之一炬,不出半月,南下押糧車輛又無故被劫,而又數日前,我軍擬定的布陣圖又被竊取,”頓了一頓,又說“我一直以為,以為你不會置自己的家國子民于不顧,排兵布陣你不懂,呵,可我錯了,我可真小瞧了你。”
她美目圓瞪,直如冷箭射入他的心里。努力壓制住心里狂亂的恨意,她只冷冷地說:“不錯,全都是我做的,要殺要剮隨你,早在我進入這里,我就沒想著回去。”他臉色冰冷,再是騰騰的怒火翻攪起來,又有一股被人背叛的感覺涌上來,仿若有人用刀一片一片剜著他的心,她總是這樣,對著他,仿似一切都無所在意,他突然一手惡狠狠地砸在案上,:“蘇晚清,你可真是好樣的。”
他怒火騰騰,那隱隱發紅的眼睛卻又突然暗下去,重又浮起碎冰,在榻上坐定,眼睛掃過她倔強的眉眼,又掃過那耷拉在內侍身上的春蘭,唇際終于掀開一線微笑,略抬一抬手,薄唇吐出一句:“賜死。”她聽到他溫孺的一句,原以為是要賜死她,并未做更多的掙扎,但近在咫尺前的內侍卻突然架起春蘭便走,她驚駭地尖聲叫起搶前去:“不……”他卻徑自過來拉住她,只轉頭對那兩個內侍道:“拉下去。”
她掙扎著,尖叫著,他卻愈發用力的桎梏著她,她掙扎未果,回過頭來,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甩了他一巴掌,打得重了,他卻只是微微側過頭去,他的眼神忽而陰翳起來,她尖聲地質問他:“南宮玉瑾,你何以變得這么壞?”他突然低低地笑了,拽過攥緊她皓腕的手,狠狠的一把拉近她,他的鼻息噴在她的耳際,仿若情人間最魅惑的喃喃細語:“何以?呵,問得好。”
第一章踏雪(2)
十二年前
大軍已經在鎮北激戰良久,兵敗如山倒,從鎮寒關勉強撤兵,大軍離散,只剩三百輕兵緩緩行進。寒風嗚咽,像一把把風刀,一下下割在人的臉上,漫天的飛雪里,隱約可見一桿隨行的旗幟獵獵于風中,舒展的旗面上用平金繡以九龍,雖不是皇家行軍,但仍用明黃色緞子做了旗面。因風雪數月未止,積雪竟達數尺之厚。一列數十騎騎軍隨在前頭,因著積雪太厚,行進極是困難。那坐騎多以北邊馴良的黑色野馬馴練得成,唯有領頭的那一坐騎,是毛色純粹的白馬。那白馬體型極是壯碩,竟比身后的黑馬大出半個身形,白駒壯碩的體型踏在雪里異常矯健,愈顯身后那數十騎黑馬體型弱小,步履之呆滯。
只見那白駒身上馱著兩個人,前面的的人以一黑色的狐皮大氅裹住全身,只露出那蹬在馬鐙上的白色京繡朝靴,后面的男子則滿臉是未拭去的血跡,在少年身邊的副官環視周遭的風雪,臉上難掩一絲沉重,不由地看向隱在風兜里的少年:“少主,風雪太大,我們不能再前進了,再往前走,恐怕幾百軍士均遭覆滅之險。”
耳畔的風雪空蕩蕩地呼嘯而過,雪似乎驟然下的更緊了,那白駒隱在風兜里的少年忽露出一雙眼睛,稍帶著驚惶的極力鎮定,側過頭去,努力看向身后的人,身后那青年男子會意,一抬手指向西北處,一線清音入耳:“叫他們往西北走上三里。”身邊的副官已然會意,往后吆喝一聲:“大家再往前走上三里,那里有一排山洞,可避風雪。”身后軍士一聽,如聞天籟,不由地加緊步伐,奈何跋涉良久,此時已無半分氣力,勉強支撐向前,軍隊亦行進緩慢。
愈往前去,風雪聲勢更甚,一片原野,鋪天蓋地的白。坐在馬上的少年似無知覺,冷的,靜的,壓抑的這一切。風聲愈加發緊了,隱約有“爍爍”的松濤聲,隨著風聲的嗚咽,愈加迷糊,讓人聽不清楚。死亡的氣息,嚴密的,讓人毫無察覺的逼近。衛晉的洞察力總比常人強些,他似乎感到以一股殺氣。或許馬上的少年亦發現了,但他毫無動靜。
坐在少年身后的衛晉,不由得下意識去握緊了身旁的劍,身旁那劍,劍柄雖是頗為考究的云紋裝飾,但劍身卻是殘的,不完整的斷劍。劍身似乎還有血跡,混著冰霜,在劍上結著暗紅。如果你仔細看,或許亦會發現這個緊緊護在少年身旁的男子,剛毅的臉上亦有大大小小的傷痕,皆已結了痂,而手臂上還有一處正在汩汩流血的傷口,留下的血跡順著劍柄滴到雪上。
死亡的逼近感,一步一步緊逼,不知從哪里“咻”地飛來一支羽箭,衛晉一聲“小心”尚未出口,身體已經快了一步擋在少年前頭,三棱式的銅鏃“吱”地射進血肉里,肩頭已有汩汩的鮮血滲透出來。這種以穿透力著稱的“三棱式鏃”,每每一入皮肉,便可穿透骨頭。
衛晉知道此時肩上的那支“木兔叉箭”必然已是穿透他的骨頭,因為他的末梢神經已經痛得幾近麻木了。不出三秒,“咄咄”而出的利箭從四面八方逼近來,這一群在雪地上勉強行進的人,與暗地突襲而來的敵人的又一次交鋒,因為未曾準備,便已折兵近半。
對峙很快便開始了,沒有硝煙,沒有戰火,因為下雪,連打仗都變成了冷兵器時代,勢單力薄的孤軍奮戰一支追隨在后而有備而來的暗衛,無異以卵擊石。雪下得愈來愈大,蓋在肩上,頭上,眉眼上。落在松尖上變成了透明的,看似純潔卻又邪惡的冰錐。
死亡,總是帶著冰涼的觸感,手起刀落,當鋒利而薄脆的半壁刀刃輕輕劃過人的皮膚,鮮血總會先之尖叫聲噴涌出來。這是一個酴釄的戰場,死亡的鮮血,注入腳下的冰雪,蜿蜒著,漫成一條條小小的河,滲到雪地下,變成來年飼養百花的養料。
四面而來的敵軍暗衛,蜂擁似的毫不停息,衛晉的眼神凝重而豁然,幾千數的同伴,在兵器碰撞中,在尖叫聲、呼喊聲里,逐個地倒下去,像一個個護著這個少年壁壘,在敵人的強力攻勢下,終于還是倒了下去。
他終于是相信,從這一刻開始,國將不國,家已不成家。亡國,是他這一生涂抹不去的恥辱。作為將門之后,一生剛正不阿的父帥用半輩子教給他舍身就義,教給他國在人在,教給他護國職責,卻在那一夜里,僅用一個晚上教會了他忍辱偷生。
那是怎樣寂然的毀滅的前夕,清朗的月色藏在柳梢頭,各座宮殿業早已經熄了燭火,君王已經酣然成眠,他作為西齊君王的御前侍衛,見君王安寢就緒,便帶著幾個侍衛到城樓上巡城。然而誰又能知道真正的卻是禍起蕭墻。他正離開皇帝登上城樓的第一個臺階,便聽見了一聲炮火轟隆。一聲又一聲,在那樣寂然的夜里顯得異常突兀,他正待叫人去查明原因,已有一名內監匆匆而來,暗夜里月色清輝如水,照在宮監的拂塵上,隨著跑動的微顫,一下一下如同擊在他的心上,他認出那個人正是平日隨侍皇帝的內監王德。未至跟前,王德便已經叫了一聲:“晉侍衛,不好了。”王德跑得急了,深喘了一口氣才道:“蘇相反了。”
蘇印,這個位極人臣的權相,同樣作為皇帝的岳丈,誰又會料到,他的野心極大,他著令部下率兵宮變,為了名正言順,蘇印亦拎出朝廷宗室,擁立自己的親外孫皇二子高恒為帝。一夜之間,朝廷易主。后宮嬪妃的尖叫聲,宮監婢女的呼救聲,在那樣的夜里顯得尤為刺耳。
那一夜,當他趕到皇帝的就寢的武英殿,看到父帥守在殿外,便知一切已然成為定局,只想與那蘇賊拼個死活,還是父親阻止了他:“混賬東西,你憑著意氣前去豈不送死,你若送死,誰來保住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脈。”王德亦涕淚縱橫地跪在他的身側,只是顫聲道:“衛將軍說得對。如今形勢,那蘇賊擁立麗妃之子,挾天子以令諸侯,只怕不會輕易放過東宮,只求晉侍衛能安全帶走太子殿下,逃此一劫,但待來日,希望晉侍衛幫助太子光復宗室,若光復有望,老奴,亦死而無憾了。”
幫助太子光復宗室,這是父親與王德的托付。為了這個重托,他不惜忍辱偷生。那個夜里,父親率部將與蘇賊對抗,奈何蘇賊密謀由久,京畿早已經被叛黨控制,因為兵力的懸殊,北衙禁軍左右屯衛經北華門一役,兵將便已損折良多。他與父親兵分兩路,前往東宮營救太子,當他看見這一個被先皇侍衛親軍護著的少年,他知道,他的這一生,便是為了這個少年而存亡。那一夜的浴血奮戰,一重重的宮門闖出去,東儀門,東正門,東華門,一路向東殺出一條血路。這一群馴練有素的先皇近親衛隊,形成合圍之勢護在那個少年身旁。那個少年,小小的,蒼白的一張面容,在暗夜里的燭火明滅中顯著尤為駭人的神色。他從未見過那樣多的血。作為東宮太子的少年,自來眷寵優渥,歷來出行隨有儀衛,被保護的十分周全,又何曾見過那樣多的血?
他見這個少年微微蹙起眉頭,驚駭失措卻猶自鎮定,心下不免一絲不忍,這還是一個尚未加冠的年紀。這個尚未加冠的少年,被他牽著的手衍出濡濕的汗意,亦微微抖顫著,他問他:“怕嗎?”少年揚起一張蒼白的小臉,抬頭卻是看著天空,聲音清朗圓潤,帶著少年溫孺的特質,卻是對他說:“要下雪了。”
潔白而輕盈的雪花,在清輝如水的月色里,猶如三月的飛絮,遲疑地,飄蕩著印在臉上,亦印在少年的眉眼間。那樣無措而沉痛的眼神,已然在最初的驚駭逐漸轉變為冰冷,冷的,變得毫無人情,只余一種冰涼的神色。少年放開他的手,遲疑地伸出手去,一朵一朵的飛雪,像一個又一個義無反顧的生命,撞向他溫熱的手心,只如奔赴一場死亡,無悔地亦無感覺地融化成為雪水,然后滲過指縫一點一點滴落下來。
他望著少年,少年亦回望著他,他無由來地不敢直視,那樣澄澈的眸子,剎那之間的冰冷,仿若這世間的生靈亦不在眼中。他心下正怔忪,少年已經低下頭去,唯有一如既往的清朗聲線溫文:“我不喜歡看見血。”他心口驀地一痛,看了這個少年一眼,便拉住自己的衣角,揮起手上相伴了他七年的刀,割開了衣衫的一角,撕出一條沒有帶血的布條,“嘶嘶”布帛被扯裂的聲音,尖銳卻被淹沒在哭天搶地的混戰中。
顫抖的手將布條綁在少年的眼上,他緊緊握住少年的手,那些暗衛敵軍大部分都是他曾經的手下,隨著一刀刀揮落下去,那些氤氳而模糊的過往,在殺戮中一點一點地被抹去,唯有一個念頭,就是為了這個少年,殺出去,殺出去,殺出去……殺出去,殺出去,一定要殺出去……為了這樣偏執若狂的念頭,他一路向東殺出一條血路。殺出城門去的那一刻感覺如何,手上沾染了多少曾經同伴的鮮血,如今他并不記得十分清楚,只知道當他緊緊握著少年的手踏出敵軍的包圍,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陽光透過層層的天壁投落下來,照在初雪上,亦照在少年蒼白的臉上,而這張蒼白的小臉早已經被濺滿了血跡。這一輩子需要殺多少個人他從不知道。那一個夜里他卻仿佛把這一生需要殺盡的人都殺了。殺出重圍,原本圍護在少年身旁的侍衛親軍和左右屯衛亦只余了寥寥的幾十個。早有下屬在城門口備好了快馬,幾十個的左右屯衛斷后,只為爭取時間,為了這個少年杳渺的逃生的希望,便把命舍下了……他們一路北逃,本欲投奔駐鎮寒關防的大將軍徐正非。這徐正非原是太子之舅,原以為此去投奔,皇室光復有望,奈何在他們到達鎮寒關的前兩天,徐正非便已被蘇賊騙往京畿,只余幾千余部將駐守,而徐正非此去,只怕亦是兇多吉少。幸得所余幾千數部將皆是忠肝義膽之人,誓死追隨,才能在蘇賊的步步緊逼下堅守了這么久。只是鎮寒關地處北岷與西岐邊界,歷來北岷對關中虎視眈眈,京畿下令斷糧斷草,以致軍備不足,才會被逼棄關。如今鎮寒關人去十之八九,關中亦無兵將,只怕不出幾日,北岷便會揮師西下,屆時鎮北怕是難守。本男兒有護國有責,只是如今奸佞當道,他亦背腹受敵,固有守國之心,卻也無可奈何,衛晉心下只是沉痛不已。
因為一時的走神,“咄”的又一箭射來,正中衛晉的下肋,肩上的疼痛得幾近麻木了,卻并不感覺十分的痛楚,因為又一箭的沖力,衛晉正好退到了少年的白馬身旁,滲落的血跡濺得老遠,亦濺在少年白色的京繡朝靴上。“少主……”
衛晉一看悚然一驚,不顧肩上下肋的疼痛,急忙上去伸手捂住少年的眼睛。自從那夜血戰過后,這個少年便怕血。一手護住少年,一刀舉起殺死逼近的衛兵,揚聲對那坐在馬上衛兵痛斥道:“陸生你這個畜生,你食朝廷俸祿,竟不舉兵守護幼主,反而助紂為虐,幫助那蘇賊追殺太子,枉你祖上三代忠良,一心為主,倒出了你這個敗類。你若死后,有何顏面見你先祖?”
暗衛當中一個似領頭模樣的兵衛坐在馬上,被罵的人顯然不以為意,只對一眾手下道:“蘇相有命,徐皇后偕同駐鎮關將軍徐正非謀害皇上,太子慕容照玉亦為同謀,衛晉協助叛賊逃匿亦為亂臣賊子,其罪當誅,就地,殺無赦。”何為亂臣?何為賊子?弱肉強食,便是人為刀殂,我為魚肉。極盡的憤然幾欲燒盡人的理智,身邊的衛侍一個一個地倒下去。
被捂住眼睛的少年,只聽覺卻是十分的敏銳。四面而來的暗衛,互相圍成一個包圍圈,“索索”的甲胄互相摩挲的聲音,少年突然拉下了捂在他眼上的手。風帽因為手上的動作滑至肩后,便露出一雙寂然若深潭的眸子,少年的眸色如同漫天的冰雪,空茫亦無半分生氣,被衛晉緊緊護在身后,對近在咫尺的廝殺恍若未覺。被衛晉緊緊攥住的手,卻不由自主慢慢地收緊,眸子映著雪光,陡然有了嗜血的顏色。
漫天的落雪和著廝殺聲,不用想,亦知道兵力的懸殊,勝負其實不用再一次的對峙,便已經知道結果。只是,為了一個信念,為了一個守護這個少年的信念,為了父帥和徐皇后的重托,衛晉和太子的侍衛親軍一路努力了這么久,只要避出關外,再組一支仁義之師,又何愁宗室光復無望,只是,到了這一步緊要的關口,他們一到鎮關竟被陸生阻了去路。如今,更是被逼到了死角。他們猶如困獸,困獸之斗卻是最為激昂慘烈,衛晉負傷累累,所有兵將亦只余三五個,其他悉數覆沒在暗衛的弓矢之下。他們幾個便被逼的退無可退。風聲愈加緊俏,只是隱約有駿馬的嘶鳴聲和著風聲傳入耳中,遠處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鎮北小道突然出現一隊兵馬,行軍所用旗面因是黑段,在雪地里尤為刺目。衛晉早年隨父出征北岷,知道北岷軍隊多用黑色緞面的軍旗。只是沒想到在這突兀的境地里輕易遇上,只怕是鎮寒關已經失守。西岐內戰不及半月,北岷便已洞悉其內情,衛晉從未想過北岷軍隊來的這么快。衛晉已經認出來這支在鎮寒關道逼近而來的軍隊,亦有見多識廣的多數兵衛認出來了,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北岷已經率兵犯境進關了。”殺戮有一剎那的凝滯,那領頭的陸生一聽,心下亦驚疑不定,驚得是鎮關竟已失守,疑的是本蘇相與那北岷早已結盟,又何必此時進兵?但他盡管猶有驚懼,仍是將手一揚:“先將叛臣賊子絞殺殆盡,再隨我轉頭看看情況。”他的妻兒老小,一門一百三十二口人,猶在蘇印手上,所以,即使如此境地,他亦不會手下留有半分情面。.窮兇極惡的暗衛,向太子襲來致命的一擊,衛晉此時身負多處箭傷,流血過多,行動已不如先前靈敏。他與太子咫尺相隔,眼見著刀刃揚過他的面前逼近少年,他卻只能急懼地大喊了一聲:“殿下……”
“殿下……”衛晉忽而從夢中驚醒,卻發現冷汗已經濡濕了他白色的單衣,早有隨侍的女婢急急地撩開層層重重的幔帳,喚了一聲:“衛大人。”
因窗戶大開,清冷的月色透進來,如臘月飛雪霜降,泠泠的清輝猶帶著冷意,內室卻隔著屏風,一大片上好的月色便被生生隔斷,并未照到內室來。女婢深知他由來的習慣,所以內室并未舉燈,眼之所及便先是濃重的黑暗,衛晉有一時的怔忪,下意識地便撫上右臂。白色的單衣衣袖虛虛地籠著,手搭不上實處才讓衛晉回過神來。原來是夢,卻又不是夢。
十年前險些命喪蘇賊之手,是當時的北岷王爺南宮行救了他們,世事往往這般可笑。當時慕容照玉身陷囹圄,舉兵來犯家國的敵人竟是救命恩人。當日救主力有不逮,眼見那泛著雪光的刀刃直逼少主,心急之下只能以身阻擋,便因此廢了一條胳膊,身邊親信拼死護送出了邊境,改頭換面穿了古舊布衣,裝成岷人混入了北岷過境,岷人兵衛素性多疑,何況邊境之地,時值酣戰,當下又遇生死交關。生死存亡之際,卻遇上了南宮行,只是未料得他竟將他們救回北岷。這個敵國的王爺,衛晉亦歷來略有耳聞,膝下并無子女,性行孤僻,不喜多言,但戰功卓絕,是敵國的第一個有著戰功的王爺。
他將他們帶回北岷,對外稱慕容照玉是收養來的義子,還許了自己護衛之責,讓他得以護衛少主,十年傾盡心力的輔佐,只是如今……
十年了,十年隱姓埋名,自那日遭暗衛追殺,北岷進兵犯境,而他們被帶回北岷竟已過了十年。十年困苦卓絕的蟄伏,如今的少年,并不是十年前的少年。他亦不是十年前的他了。如今的他,每每春云為他束發之時,便會在銅鏡當中照出幾縷白發。而十年的韜光養晦,十年的血海深仇,磨礪的便是少年眼中的不動聲色,如今的少年,長身玉立,面容儒雅,神情舉止亦似足了先皇。
十年蟄伏之期,足以鍛造一種看似無形的堅忍,他的太子,他傾盡心力護著的人,幾次領兵出戰,用兵竟如神祇,因戰功卓越,成為北岷兩個外姓王爺中的一個,北岷皇帝賜封地,賜官邸,連他亦有一個虛空的官銜,本以為,權勢在握,光復為期不遠,卻不料,當他的少主為北岷帶兵從鉑城歸來,一紙上諭卻在永盛門褫奪了帥印。
由來便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這十年來,離國去家,也幸得有了南宮行的庇護,他和太子才有個暫時的安身立命之所,只可惜,北岷君上亦是昏庸無道。原這外姓王爺斷無掛帥可能,他的太子能執掌帥印這些年也是因為三年前,南宮行出兵鉑城之時,不料中途受了埋伏,身受重傷,不得不換人執印,當日臨危掛帥正是南宮行力薦,也幸得南宮行多年精心培養,北岷君上也不得不承認太子正是不二選的將帥之才,這才應允,然近來少主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了北岷,那北岷君王又豈會放任太子逐漸坐大?前途亦是堪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