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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今天我父親帶著他的新娘回家了。他們乘坐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拉車的馬匹前額舞動著一支因旅程沾滿塵土的鴕鳥羽毛,咯噔咯噔地穿過曠野而來。也許他們是乘坐插了兩支羽毛的驢車,這也有可能。我父親身穿黑色燕尾服,戴著高筒大禮帽,他的新娘戴一頂寬檐太陽帽,穿著腰部和領口束緊的白色禮服。更具體的細節我說不上來,除非添枝加葉,因為我根本沒留意他們。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午后半明半暗的光線呈現翡翠綠的色澤,我在那兒看書,或者更真實地說,我仰面躺在那兒,臉上蒙著一條濕毛巾,忍受著偏頭痛的煎熬。我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看書、寫作,要不就是跟偏頭痛較勁兒。這個殖民地的姑娘全都這樣,可我想,沒有誰像我這么過分。我父親總是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穿著黑靴子拖著緩慢的腳步,走過來又走過去。現在,來了第三個人,來了他的新妻子,那女人很晚才上床。這就是書中的反派們。

2

說說這新娘子。這是個貪圖享受的大懶蟲,一個百媚千嬌的女人,生一張笑著的大嘴巴,那雙黑眼睛就像兩顆莓子似的,兩顆精怪的黑莓。她身個兒挺大,腰身很好看,手指纖細修長。她吃東西的樣子津津有味。她睡覺、進食、發懶。她伸出鮮紅的長舌頭把鮮美的肥羊肉舔進嘴唇。“啊,我喜歡這個!”她說,隨之翻動眼珠子微笑起來。我像被催眠似的老是盯著她的嘴巴看。接著,她寬大的嘴巴和精怪的眸子便朝我做出笑臉。我通常受不了她的笑容。我們不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一家子。

3

她是新娘子,這就是說老的那個已經死了。他原來的妻子就是我的母親,但因為死去的年頭太久,我都不大記得起她了。她死的時候我肯定還很小,也許還是剛出生的嬰兒。從記憶的深坑中追根刨底挖出來的某個印象,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像,那脆弱的灰色影像是一個文弱而慈愛的母親,在地板上縮成一團,這是任何一個處于我這般境遇的姑娘都會為自己想象的一幅圖景。

4

我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我的母親,是一個文弱的溫柔女人,一輩子都生活在丈夫的淫威之下。她丈夫從來不肯原諒她沒能給他生出一個兒子。他沒完沒了的性需求導致她在分娩時死亡。她太文弱了,沒法給我那一心要想男嗣的父親生出個粗野健壯的兒子,所以她死了。醫生來晚了。送信人騎自行車去喊他,他坐著驢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四十英里田塍小路來到這兒。當他趕到時,我母親已經平靜地躺在靈床上了,面無血色,心懷歉疚。

5

(可他為什么不騎馬來呢?那時候有自行車嗎?)

6

我父親帶著他的新娘子在家中穿梭時,我沒有去看他們,因為我在自己位于西側的黑屋子里暗自神傷。我本該面帶微笑站在一邊迎候他們,為他們端茶送水。可我沒這么做。我沒露面。并沒有人想見我。我父親也沒留意我在不在。對我父親來說,我從來就是一個不露面的人。所以,原本應該給這個家庭帶來女性溫情的我,一直以來卻是一個零,一個無,一個讓一切向內部崩塌的真空,一團紊流,被遮蔽著,模糊不清,像是穿過走廊的一道涼風,不為人注意,暗藏報復之心。

7

夜晚降臨,我父親和他的新妻子在臥室里嬉戲作樂。他們手握著手撫摩她的子宮,注視著它抽搐和綻放。他們纏繞在一起,她的肢體緊纏在他身上。他們咯咯地笑著、呻吟著。這是他們的美好時光。

8

在這體現了天意般的H形大宅里,我度過了自己的整個人生,這是一幢石塊和光影構成的劇場,圍了幾英里長的籬笆,我的蹤跡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居高臨下地面對著仆人,我那暗色的父親和他那總是板著面孔的亡妻留下的女兒。日復一日,黃昏時分,對著羊肉、土豆、南瓜,我們相對而坐,乏味的廚子做出乏味的食物。我們有交談的可能嗎?沒有,我們不可能交談,我們一定是默不作聲地相對而坐,嚼著食物消耗時間。我們的眼睛,他的黑眼睛和我從他而來的黑眼睛,茫然地掠過四周。隨后,我們便回房睡覺,進入那喻示著我們受挫的欲望的夢境,那些欲望,我們幸而難以言表;早晨,我們像冷冰冰的苦行僧一般爭著讓自己起得更早,去把冰冷的爐子點燃。我們以農莊為生。

9

在黯黑的過道里,那座鐘嘀嘀嗒嗒地送走日日夜夜。我給那鐘上發條,每個星期一次,根據日影和歷書校正它。農莊的時間是那種大千世界的時間,一分一毫都不差。我毅然決然地把那個隱蔽在心里的主觀時間壓下去:那些亢奮的迸發時刻,那些單調乏味的拖延。我的脈搏將與穩定于一秒一秒的文明世界一起脈動。某一天,某個至今還未降生的學者從這座鐘里足以看出機械如何馴服了荒蠻。可是,他會知道那些高高的綠色天花板下清涼的屋子里午睡時分的荒涼嗎?他會知道殖民地的女孩們閉眼躺在那兒默數數字的情形嗎?這片土地上全是像我這樣的精神憂郁的老處女,湮沒在歷史之中,就像祖傳老屋里的蟑螂一樣無精打采,我們總是把銅器擦得锃亮,總是在做果醬。年幼時,我們被專橫的父親追逐著,我們是怨懟的貞女,人生就這么毀了。強奸幼童:應該有人研究一下這種偏嗜的真實要義。

10

我活著,我忍辱受難,我在此處。如有必要,我也會詭詐,也會背信棄義,竭力避免成為被遺忘的人。我這個老處女,有一本帶鎖的日記簿,我還不只如此。我是一個心神不安的人,可我也遠遠不止于此。當所有的燈都熄滅時,我在黑暗中微笑。我的牙齒閃著光亮,雖說沒人相信這個。

11

她過來了,走到我身后,一股橘花香氣襲來,她抓住我的肩膀。“我不想惹你生氣。我明白你覺得不舒服了,心里不痛快,可并沒有這么做的理由呀。我希望大家都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過。我什么事兒都愿意做,真的,如果能叫這兒的生活變個樣。你相信我嗎?”

我凝視著煙囪凹槽;我的鼻子腫脹,發紅。

“我想讓我們成為幸福的一家子。”她低聲哼唧著,轉著圈兒,“我們仨在一起。我要你把我當作姐姐,而不是敵人。”

我打量著這個貪婪女人的大嘴。

12

有時候我想象,倘若這么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就能向我自己展示作為一個我所謂蠻荒之地的憤怒的老處女究竟意味著什么。雖說對每一樁奇聞逸事我都執著不放,就像狗嗅著自己的糞便,但我發現,沒有一種假設能包含令人目眩的可能性,從而標志著某種真實的雙重生活的起始。我渴念找到詞匯,讓我搖身一變而進入神秘英雄的國度,可我依然是干燥的夏日里一個慵懶而卑微的女人,無法超越自身。我缺的是什么?我咬牙啜泣。只是一種沖動嗎?只是對另一種存在的想象的沖動便足以將我從存在的庸常帶往象征的雙重世界嗎?我不是帶著焦躁的沖動對每個小氣泡顫抖不已嗎?我的沖動中還缺少決心嗎?我是一個滿心憤懣但說到底仍躊躇自得的農家院子里的老處女,被自己的憤怒裹挾著嗎?我真的想要超越自己嗎?我的暴戾及其不祥的后果:我想爬上那條船,閉上眼睛,在湍流中任其而下,越過波浪滔滔的水面,抵達平靜的河口時再喚醒自己嗎?這算是哪門子的無意識行為呢?這將帶給我什么樣的自由呢?如果沒有自由,我的故事的意義何在?我對自己老處女的命運真是那樣滿懷怨懟嗎?誰在壓迫著我?你還有你,我說,蜷伏在爐灰堆里,我的手指戳向父親和繼母。可我為什么不從他們身邊逃走呢?只要在別處能有過日子的地方,就會有神的手指又在指點我。抑或,迄今為止我還不了解自己,可是這會兒我全明白了,命運為我留了一手:我要成為頭朝下背負十字架的人,成為對那些沉溺于狂暴之中而對別的故事完全視而不見的人的一種警示,是不是?可是,對我來說還會有什么別的故事呢?嫁給鄰家的二兒子?我不是一個幸福的農人。我是一個悲慘的黑人處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即使它是一個無趣而愚蠢得無以復加的悲慘故事,我對其中包含的可能性尚一無所知,包括許多未曾涉獵的幸福的不同發展。我就是我,性格即命運。歷史就是上帝。憤怒,憤怒,憤怒。

13

那天使,有時人家這么稱她,那黑衣天使來把有色人種的孩子們從喉頭炎和熱病中拯救出來。在診治疾病的過程中,她所有那些持家的嚴厲作風都轉化為綿綿不絕的溫情。夜復一夜,她和抽泣著的孩子們或是分娩的婦女待在一起,驅趕著睡意。“一個來自天國的天使!”他們說,那些阿諛者的雙眸充滿了渴望。她的心在歌唱。戰時,她在傷者最后幾個小時里緩解他們的痛苦。他們死去時唇間帶著微笑,凝視著她的眼睛,攥著她的手。她那憐憫心的儲備無窮無盡。她需要被需要。如果沒有人需要她,她會茫然不知所措。這還不能解釋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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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父親是一個更為軟弱的人,他就能有一個出色的女兒。可是,他從來不需要什么。我著了迷似的需要被他需求,于是像月亮似的圍著他轉悠。以上是我唯一的可笑的推測,試圖進入我們分崩離析的心理狀態。解釋就是寬恕,被解釋就是被寬恕,但我,我又希望又恐懼,無法被解釋和寬恕。(然而,我心里有什么東西使我要避開光明?我真的有什么秘密嗎?抑或這橫在我面前的屏障,只是為了神秘化我那更好的詢問著的另一面?我真的相信在我文弱的母親和作為嬰兒的我自己之間那道縫隙里的什么東西,就是這黑而乏味的老處女的謎底嗎?延長你自己,延長你自己,這是我從內心深處聽到的悄聲細語。)

15

我自己的另一面,既然我已經說到了我自己——那就是我對自然的愛,尤其是那些昆蟲,那些不停地圍著泥團打轉、在糞堆和每一塊石頭底下急急奔走的、目的明確的生命。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編造,編造!),戴著飾有花邊的遮陽帽,時常一整天趴在塵土中,我聽說,我的甲蟲朋友們跟我一起玩耍,灰色和棕色的蟲子,還有個頭大大的黑家伙——我忘記它們的名字了,不過能毫不費力地在百科全書中查到。我那些食蟻的朋友們堆出了造型優美的圓錐形沙洞,在沙洞下面,我撥弄常見的紅螞蟻把它們搞得人仰馬翻,而且,還時不時地翻找那些藏在扁石塊底下的,色澤淡淡的萎縮的幼年蝎子,它見光就傻了,我便拿棍子去捅,在那時候我就知道蝎子不是好東西。我一點都不怕昆蟲。我從家宅中走開去,赤足沿著河床逛游,發燙的褐色沙子在我腳底下嘎吱作響,從腳趾縫里鉆了出來。我在流沙堆里鋪開裙子坐下,感受著兩腿中間暖烘烘的沙土。我將毫無憂慮,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事情讓自己陷入危機——雖說我不知道危機怎么來的——以致我要生活在泥棚茅屋里,或是住在樹下的披屋里,甚至風餐露宿,跟蟲豸去說話。實際上從這小姑娘的面龐依稀可以看出老去之后成了瘋婆子的模樣,而躲在樹叢背后那黑皮膚的家伙,他什么都知道,肯定在那兒咯咯地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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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和傭工的孩子一起長大的。我在學著像現在這樣說話之前,嘴里說的也跟他們一樣。我一直跟他們一起玩著棍子和石頭的游戲,直到我知道我可以擁有自己的玩偶屋,里面爸爸、媽媽、彼得和簡睡在他們自己的床上,柜子里干凈的衣服都打理好了,抽屜推進又拉出,這工夫南南(那只狗)和弗利克斯(那只貓)在廚房煤堆前打盹兒。我和那些傭工的孩子們一起在草原上找尋卡瑪根,給失去母羊的小羊羔喂牛奶,攀上圍墻觀看他們給羊洗藥浴,還有為圣誕節宰豬的情形。我聞過小屋里的餿味兒,當他們像兔子似的橫七豎八地睡在里邊,我坐在他們那位瞎眼的老祖父跟前看他削制晾衣夾,一邊聽他講述過去的故事——人和牲畜從冬季牧場遷徙到夏季牧場一路上共同生活的經歷。在老人跟前,我沉浸在往昔神話般的歲月之中,那時候牲畜也好,人類和主也好,都生活在一起,日常的一切簡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我一點兒不覺可笑。原初的歲月之夢一去不回,我怎么能夠忍受那種失去的痛苦呢?沒有了對過去歲月追憶的夢想——這夢想或許是染上了紫羅蘭一般的憂郁色彩——若沒有那放逐的神話,又怎么能夠說明我的痛苦呢?母親,芬芳的慈母,她迷藥般的哺乳使我在溺愛中沉睡,然后,在夜晚的鐘聲中,又突然消失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粗暴的手掌和僵硬的軀體之中——你到哪里去了?我失去的世界是一個人的世界,寒冷的夜晚、篝火、閃亮的眼睛,還有那些死去的英雄們漫長的故事——我還沒有學會用他們的語言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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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屋宅里,在較著勁兒的女主人們跟前傭仆們躬身彎腰地各司其職,小心防備著可能落到他們身上的怒火。令人生厭的賤役使他們總在盼著爭吵帶來的那點戲劇性色彩,盡管他們知道對自己而言沒有比她倆和睦相處更好的東西了。她們中間的巨人之戰尚未爆發,小矮人趁夜開溜的日子還沒有到來。他們所有的感覺不是那種依次出現,正反交替的,而是把暴怒、懊悔、怨恨和歡暢的滋味一鍋煮了,他們經歷過的這種眩暈使他們向往酣睡。他們希望在大房子里,但他們更想稱病待在自己家里,躺在陰涼的長椅上打盹兒。杯子從他們手中滑脫,落在地上砸碎了。他們在角落里急速地悄聲耳語。他們無端地責罵自己的孩子。他們做噩夢。這就是傭仆的心理特點。

18

我既不獨居,也不在人群中,只是混在一幫孩子堆里。他們不用言語交談,這對我來說有些古怪,有些難懂。他們用動作、手勢來表達,用面部表情和手上的變化,用肩膀和腳的姿勢,用嘴里哼哼唧唧的細微差別,還有語法上從未記錄的間隔和空白。我一點點摸索著了解有色人種,他們也在摸索著了解我:他們同樣是懵懂地聽著我的話,探索著語音的弦外之音,攢眉蹙額的微妙之處,這些將我要說的真實意思傳達給他們:“注意,別惹我!”“我說的不源自我。”彼此發出的信號就像穿越時空谷地的暗霧,我們要領會對方的意思每每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這就是我的言語并非人與人交流所用言語的原因。我獨自在房間里不顧該干的活兒,身后的燈火不閃不晃,我念念有詞地尋找自己的節奏,被詞匯的石塊絆倒,我還未曾聽見從另一個口腔里發出這樣的詞匯。我用創造我的這種言語創造著我自己,我,生活在低眉順眼的人們中間,從未被另一雙平等相視的眼睛打量過,我自己也從未以平等相視的眼睛打量過別人。只要我成了自由的我,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我這處修道院似的房間里,我是那個命中注定的瘋狂的女巫。衣服上沾著涎水,我弓腰曲背,病病歪歪,腳上滿是角質硬皮,這拘謹的聲音,無中生有地創造著樂句,偶爾無聊地打著哈欠,因為農莊里什么事兒也沒有,在審查者鼾然睡去的寂靜夜晚,流露出憤怒與瘋狂的感情,屬于瘋狂的角笛舞——我與自己相伴起舞。

19

軀體之愛若有碑文上那種悖論式的雋語,那是何等的慰藉呢?我瞧著那貪欲的寡婦兩片豐滿的嘴唇,寂靜中聽見農舍地板發出嘎吱聲,大床上發出柔情蜜意的悄聲細語,感受著愛欲的香氣撲面而來,在熱騰騰的肉體氣味中睡去。可是,怎樣才能讓隱秘的情欲變為現實呢?我,一個昏昏然的處女,赤身裸體地站在門口,問天問地。

20

這貪欲的寡婦豎起手指擱在豐滿而黝黑的唇邊,做了一個含義模糊的手勢。她是警告我保持緘默嗎?我這袒露的身體讓她覺得好笑嗎?透過敞開的簾子,滿月的清輝瀉在她的肩上,映出那豐滿的帶著嘲意的嘴唇。在她臀部的背后躺著一個熟睡的男人。她做出一個含義模糊的手勢。她感到好笑嗎?還是被驚嚇了?夜晚的清風穿過拉開的窗簾。房間隱入暗影之中,熟睡者安然不動,我心里如敲鼓似的,蓋過了他們的呼吸聲。我該穿上衣服去他們那兒嗎?他們會不會像幽靈似的一碰就消失了?她撮起豐滿而充滿嘲意的嘴唇看著我。我的衣服落在門口。如水的月光下她遍覽著我卑微、乞憐的身體。我哭泣了,蒙住雙眼,祈盼著一個人生故事平靜地給我一個洗禮,就像別的女人經歷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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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頂著酷熱在塵土飛揚的地里勞作了一天,回家來就要洗澡,認為我自然要為他打理妥當。太陽落山之前一小時就開始點火燒水,以便他踏進前門那工夫就能把熱水倒入釉面磚砌成的浴盆里,孩提時候這是我的職責。隨后,我就退到飾花圍屏后面,接過他脫下的衣服,擺上干凈的內衣褲。踮起腳尖走出浴室時,我便聽到他入浴的聲音,水花潑濺在他胳肢窩下面和兩股之間,裹在水汽中那股好聞的肥皂味兒和汗液的臭味兒鉆進我鼻孔里。后來,這職事就停止了;可當我想起男性的肉體,白色的、沉甸甸的、笨拙的,除了他的肉體,還會有誰的呢?

22

我透過窗簾的隙縫打量他們。她牽著他的手,提拽著自己的裙子,一步兩步,從輕便馬車上下來。她伸展手臂,微笑著打了個哈欠,戴著手套的手指上,收好的陽傘垂著、晃著。他站在她身后,低聲說著話。他們走上屋前臺階。她眼里貯滿了幸福和歡樂,這樣的眼睛沒有注意到扶在窗簾蕾絲花邊上的手指。她腿腳輕捷地邁動著,顯得通體和諧。他們進了門,看不見了,閑庭信步地,一男一女回家了。

23

夜晚到了,陰影先是拉長,然后遮蔽了一切。我站在窗前。亨德里克穿過院子去儲藏室。鳥群在河床上聚攏,嘰喳聲時起時落。最后一縷光線中,燕子飛回屋檐下的巢,第一批蝙蝠飛出來了。掠食者鉆出各式各樣的巢穴,它們現身了,黃鼠狼、筆尾獴。在這非洲的夜晚,痛苦、嫉妒和孤獨都在哪里?一個女人透過窗子瞥視著黑夜有任何意義嗎?我把十個手指都撳在冰涼的窗玻璃上。我胸口的創傷被撕開了。如果說我是一個象征,那就是象征吧。我是不完整的,我里面有一個洞,那意味著什么,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緘口無言,我的眼光穿過玻璃向外面的黑夜凝視著——完整的夜,在自身中活著,蝙蝠、樹叢、掠食者和所有的一切,它們可沒把我當回事,它們視而不見,并不意味著什么,只是它們自己而已。如果我壓得再狠點,玻璃就會碎了,手上就要割出血口子,這一瞬間蟋蟀的歌吟就會戛然而止,隨后接著再來。我待在屋宇中的一副皮囊里。我看出這兒不會有什么東西能把我釋放到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么東西能把這個世界帶給我。我是匯入大千世界的一股聲音的湍流,千千萬萬個細胞在哭泣,在呻吟,在咬牙切齒。

24

他們熱汗涔涔,折騰不休,農舍整夜傳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種子肯定是早已播下了,很快就會在她無知無覺的燥熱中四處癱坐,而身體中長大成熟,等著她的小粉豬拱來拱去。如果我也有個孩子,想象一下這般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那將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將為他要害的疼痛而無休無止地哭泣,他會拖著虛弱的雙腿蹣跚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拽著母親的圍裙帶子,藏著臉不跟陌生人打照面。可是,誰來給我一個嬰兒呢?瞥見我躺在婚床上那副瘦骨伶仃的體形,誰不會陡然變一副冷臉呢?毛皮外衣蓋到我的肚臍,腋窩下發出刺鼻的味兒,黑黑的髭須,眼睛警覺地注視著,防衛著,這樣一個從來不會失去對自己的掌控的女人?在把房子吹倒前,要經歷多么粗烈的喘息啊!誰能喚醒我沉睡的卵細胞呢?誰能照拂我分娩呢?我父親,怒容滿面,揚著鞭子?那些有色人種,畏畏葸葸的傭仆們跪在地上,獻上捆綁的羊羔,頭一茬采摘的果蔬,野生蜂蜜,對處女生產的奇事竊笑不已?他的鼻子從洞中探出來,老爹的兒子,沙漠上離鄉背井的反基督前來率領他的游牧部族開赴希望之鄉。他們旋身起舞,擊著鼓點,他們揮舞著斧頭和干草叉,他們簇擁著這嬰孩,走進廚房時見他母親對著火焰念咒驅魔,或把一只只公雞開膛剖肚,或坐在血淋淋的扶手椅上咯咯直笑。一個瘋狂到足以弒父弒母(那可不是真的母親)的靈魂,并知道其他的暴行無疑可以構建一個患癲癇癥的元首,還有那些過分自信的農奴的進軍,他們銀白色的屋頂上日光灼耀,透過玻璃窗他們被無謂地射成了碎片。倒在塵土中的是霍屯督人[1]的兒子和女兒,蒼蠅在他們傷口上爬行,他們被扔上大車運走,埋成一個尸堆。我在父親重壓之下終于分娩了,我死去活來地給這世界帶來生命,可是看來只能造成死亡。

25

借著防風燈的亮光,我看見他們酣睡中無憂無慮的模樣,她仰面而臥,睡衣皺巴巴地窩在臀部,他的臉朝下,左手握在她手里。我沒有像預想那樣攥著切肉刀,而是拿了一把短柄斧,女武神的武器。我像一個真正的詩侶,讓自己心如止水,呼吸著他們的呼吸。

26

我父親仰面躺著,赤身裸體,右手的指頭鉤著她左手的指頭,下頜耷拉著,緊閉的黑眼珠關閉了所有的光和熱,喉嚨里發出嗤嗤作響的呼嚕聲,那條疲憊的瞎眼的魚,我所有煩惱的來源,在腹股溝間軟軟地垂掛著(希望很久以前它所有的根須和球莖就都被拽出來!)。斧子從我肩頭掠過去。在我之前各種人都干過這事兒,妻子、兒子、情人、繼承人、敵人,我并非絕無僅有。就像拴在鏈子上的一個球,斧子從我手臂一端甩落,楔入我下面的脖頸,瞬息之間一切都狂亂了。那女人突然從床上直起身,瞪著四周,她渾身浸在血泊里,困惑地聽著身邊憤怒的喘息和血液的涌動。幸運的是,有時候比這更大的殺戮過程需要的只不過是掌事者的鎮定自若!她扭扭身子將睡衣得體地掩過臀部。一個前撲,摁住他們四個膝蓋中的一個,我揮手朝她腦殼狠狠砍去。她身子一折栽倒了,像個球似的往左窩成一團,那激情迸射的戰斧還扎在她腦瓜里。(誰曾想我有這般驚人的能量?)掙扎的手指從床邊伸過來抓我,我閃了個趔趄,這會兒須讓頭腦保持冷靜,我要把他們逐個收拾,拔出斧子(這得費點事兒),忍著那股惡心勁兒,照著那些手那些胳膊猛然砍去,收拾了這些我才能騰出手來扯出床單把這駭人的一幕遮掩起來。此時此刻,我帶著節奏一下一下砍去,也許超過了所需的時間,但這讓自己鎮定下來,準備進入我整個人生的新階段。我不必再焦慮地惦記著如何打發時光。我打破了某種戒律,這個罪愆不會讓我無聊。除了滿屋子我留下的暴力痕跡外,還有兩具結結實實的尸體要處理呢。我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編出一個故事,所有的一切必須在黎明前亨德里克進來拿牛奶提桶之前解決。

27

我問自己:為什么我拒絕跟她說話?自從她乘坐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拉車的馬匹前額舞動著一支因旅程沾滿塵土的鴕鳥羽毛,咯噔咯噔地穿過曠野而來),戴著那頂寬檐太陽帽到來之日,為什么我就執意盡量保持自己獨角戲般的生活狀態?是否可以想象另一幅情景,和她圍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坐在一起,不管是心懷戒備還是毫無芥蒂,小雞在外面嘰嘰喳喳,仆傭們在廚房里悄聲細語,這樣開啟新一天的早晨會如何呢?是否可以想象,我和她一起裁裁剪剪,或者跟她手牽手地在果園里逛游,咯咯地笑著?我是否可能并不是這座孤獨農舍和這片石漠中的囚徒,而是被困在自己漠然的獨角戲中?一直以來,我的暴躁行為是想讓那些了然的眼睛閉上,還是想叫她閉嘴?難道我們不能圍著自己的茶杯,學著像鴿子那樣輕柔地低聲交談,或是在炎熱而無眠的午休時分,從黑黢黢的走廊里擦身而過之際互相觸摸,擁抱,依偎?難道這雙充滿嘲意的眼睛不能變得柔和起來,難道我不能變得溫順一些,難道我們不能像兩個平常女孩一樣整個下午躺在彼此的臂彎里竊竊私語——我摸摸她的前額,她用鼻子輕蹭我的手,我會被她那池水般深邃的雙眸迷住的,我不介意。

28

我問自己:是什么將我誘入臥室這一禁域,使我有此犯禁之舉?是不是因為在荒原里過了一輩子,裹著一身漏斗似的黑衣,我被邪惡的能量盤附于身,即使是過路小販或是偶爾來訪的遠房親戚要么在進餐時被毒死,要不就是被砍死在床上?是不是粗窳的生活使人降至粗窳狀態,只剩下純粹的憤怒,純粹的暴飲暴食,純粹的怠惰?我從小到大的教養是否使我無法適應那種情感更為復雜的生活?這就是我為什么從不離開農莊,遠離城鎮生活,寧可讓自己置身于一處象征之地的緣故嗎?在這兒,簡單的激情可以把它們四周攪得沸沸揚揚,進入無垠的空間,進入無盡的時間,釋出它們各式各樣的詛咒。

29

我問自己:我這么說對城市公平嗎?是不是難以想象會有這樣一座城市——那些屋頂上隱隱約約地飄忽著數以千計的煙囪里冒出來的火光,那些街道上傳來數以千計喋喋不休的罵聲?也許會有這樣的街景;可這也太美術化了,而我不是畫家。

30

我問自己:該怎么處理這些尸體呢?

31

地底下深處流動著地下河流,它穿過滴著晶瑩水珠的黑暗洞穴,還有那些墳墓,如果能抵達那兒就好了,因為那兒藏著世界上所有的家庭秘密。我涉水走進溫熱的壩中找尋排水口——它從夢境深處發出召喚,引領我們走入地下的王國。我的裙子在腰間翻滾漂浮著,就像盛開的黑色花朵。紅色的淤泥、綠色的浮萍撫慰著我的腳。我那雙鞋就像一對被遺棄的雙胞胎似的從堤岸望過來。所有冒險行為中,自殺是最具文學性的,更甚于謀殺。當故事臨近結局時,最后所有的歪詩都找到了發表之處。我久久凝視著天空和星星,平靜地投去告別的目光,也許它們也在持續、平靜而茫然地回望我,我呼出最后一口可愛的空氣(再見,心靈!),然后潛入深淵。然后,挽歌般的恍惚過去了,其余所有的一切都冰涼、潮濕而滑稽。內衣褲在水中漲開。我過快地潛入水底,一如既往地遠離想象中的旋渦。第一股水流涌進我的鼻孔,嗆得我咳嗽起來,這是一個生物想要活命的盲目的驚慌。我手腳并用把自己拽出水面。我的腦袋冒出水面,喘著大氣,隨即在夜晚的空氣中干嘔起來。我試圖讓自己水平漂浮著,可是我太疲倦了,太疲倦了。也許我用麻木的手臂擊拍過一兩下。也許我又沉下去過,嗆了一口水,現在對此不那么反感了。也許我又浮上水面,還在掙扎,必須等一會兒喘過氣再來掂量我這衰弱的膂力。也許我現在只是在原處拍打著水面,進行著最后的交易——為了一個詞語,放棄呼吸,半浮在水面上,猶猶豫豫地懇求著那些不在場的、所有不在場的(這會兒一連串不在場的、遙遠的、看不見的事物正聚集空中),喝走那些狗,喝退那個笑話,在我再次下沉,轉而鄭重地探究自己的最后時刻之前。

32

然而,對這些幽深之處,我又了解多少呢?我,不過是一個做苦役的女人,白天在滿是煙炱的角落里圍著鍋碗瓢盆打轉,夜晚只能狠命地用指關節頂壓著眼睛,光環層層疊疊地旋轉著,等待著幻覺。如同殺人一般,死亡也許比我給自己編織的故事更為沉悶。喪失了人際交往的機會,我不可避免地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期望它能使平凡的事物煥發出自我超越的光環。然而,如果大自然不是以火焰之語向我們傳遞它的旨意,我問自己,為什么落日如此絢爛?(我并不相信什么懸浮塵粒的說法。)為什么蟋蟀都在夜間長吟,而鳥兒卻在黎明歌唱?可是,這太晚了。如果還有工夫反復思量,也就有時間回廚房里去了,此刻,我有重要的事兒要對付,要把那兩具尸體清理掉。不一會兒亨德里克就要打開后門了,確切說來,傭仆工作的本質是與他主人的污物親密接觸;但還可以確切地說,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尸體就是污物。亨德里克不僅具有這種本質,而且實質上也是這樣,他不僅是幫傭,也是一個局外人。最先進來的會是亨德里克,要來拿牛奶桶,然后,過一會兒,安娜也要來了,洗碗碟,拖地板,鋪床。當安娜見一家人還都悄無聲息,而主人臥室里卻不斷傳出擦洗的動靜時,她會怎么想呢?她會在敲門之前猶豫一陣,側耳傾聽。我驚慌地喊出聲來,她聽見我的聲音從沉重的門內嗡嗡地傳出來:“不,今天不要!安娜,是你嗎?今天別來,明天再來吧。請回去吧,拜托。”她輕手輕腳地走了。我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聽到她走出去關上后門的聲音,然后,雖說腳步聲本該聽不到了,卻還是傳來她踏在沙石地上的聲音。她聞到血腥味了?她去告訴別人了?

33

這女人側身躺著,膝蓋頂在下頜上。如果我不著急,她會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她的頭發像黏糊糊的暗紅翅膀一樣蓋住了臉龐。雖然她最后的動作是想躲開可怕的斧頭,緊閉著眼睛,咬著牙齒,但現在她的臉色平靜了。然而,這男人,生命曾是那樣頑強,最后仍動彈過。他最后的感受必定不會稱心如意,用麻木的肌肉摸索著一個虛幻的安全地帶。他躺在那兒,腦袋和胳膊伸出了床沿,被一大攤血染成黑色。也許,屈從于這溫和的鬼魂對他來說還更好些,在離開的路上盡可能隨之遠走高飛,閉眼看一只燕子俯沖、上升、隨風飛翔的情景。

34

這種時候還真是很僥幸——這會兒只剩下一個問題:清理。等摘掉這些血淋淋的胞衣之后,我才能有新的生命。這床單都浸透了血,要拿去燒掉。這床墊也得燒掉,好在未必今天就得處理。地板上有一攤血,等我搬動尸體時還會出現更多的血跡。這兩具尸體怎么辦?焚燒,埋掉,或是沉入水里。如果埋掉或是沉入水里,尸體就得從房子里搬出去。填埋的話,只能考慮土質松軟的地方,也就是河床上。可如果埋在河床上,尸體沒準會讓下一場或是再下一場洪水給沖出來,又讓他們回到這個世界上來了,兩人腐爛的胳膊搭在一起,掛在橫跨河水的籬笆上。倘若綁上重物,沉進水庫里,尸體就會把水給污染了,再發生旱災,他們就會重見天日,成了兩具被拴在一起的骸骨,骷髏頭還朝著天空齜牙咧嘴。可是,不管是埋掉還是沉入水里,都得挪出去,不管是整個兒用獨輪車推走還是一小包一小包地運出去。我的腦子真是清晰啊,就像是一臺機器的腦子。我夠強壯嗎,能否一個人把他們裝上獨輪車推走,還是只能把他們剁成我帶得動的大小?我能獨自一人把他們的軀體整個兒運走嗎?切割軀體時是否有一種不帶淫穢意味的辦法呢?我本該多留意屠宰的手法。怎樣才能不用鉆孔就能拆解緊緊相連的肌肉組織?用什么工具呢?螺旋鉆?手搖曲柄鉆?選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還是農莊哪處僻靜的角落,例如地窖里,會怎么樣呢?后院里堆放起火葬柴堆會怎么樣呢?院子里一生火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辦?我能對付得了嗎?

35

當然啦,實話說我能對付任何事情,如果感到羞愧,我什么都干不了,做這樣的事情需要的只是耐心和謹慎(就像螞蟻那樣,但我比它們耐心謹慎得多),還有就是堅定的意志。如果在丘岡上漫步,毫無疑問,我一定能找到表面有孔隙的石頭,它們要么是經過遙遠的冰河期的水蝕形成的,要么是火山噴發形成的。在馬車房里,恰好肯定就有好幾碼長的鎖鏈,迄今尚未有人注意,此際卻突然躍入視線,還有好幾桶的火藥和成堆的白檀木。然而,我發現這會兒自己在考慮著,是否該去找一個筋肉強健的同謀,此人不會猶猶豫豫地提出什么問題,把兩具尸體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地去了,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他們打發了,比如把他們塞進一個廢棄的井里,再用大石塊壓上。總有一天,我必須要有另一個人,必須讓我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哪怕是辱罵的聲音。我的獨角戲是一個詞語的迷宮,除非某個人來給我引路,否則我找不到出路。我轉動眼球,我嘬起嘴唇,我抻長耳朵,可鏡子里的臉還是我的臉,而且一直都是我自己的臉,盡管我將它置于火中烤得都滴下油來。無論我那樁生死交易如何喪心病狂,滾了一身血漬和肥皂水,無論我在夜里發出怎樣的狼嚎,這些表演在我自己可怕的劇院中上演,那只不過是一種順時應變的習慣反應罷了。我沒有冒瀆誰,因為沒有人能讓我冒瀆,除了傭仆和死者。我如何得到救贖呢?這真是我嗎(擦洗—擦洗—擦洗),這裸膝的女士?我——內心深處、無法言喻的“我”——是否更深入地卷入了這些事件之中,而不是僅僅此時此刻置身于某個時刻、某個空間點,重重暴力聚于此端,隨后大費周章地擦洗,礙于傭仆的緣故,怕他們哇啦哇啦地從什么地方抖摟到什么地方?如果我轉身而去,是否這燈光照耀的血淋淋的場景不會漸而隱沒在記憶的隧道之中,轉過號角之門,我留在走廊盡頭陰暗的小屋里用指關節狠狠摩挲著眼睛,等著我父親緊鎖眉頭,在那下面是黝黑的深如潭水的眼睛,再是洞穴似的嘴巴,是否那里邊仍永遠地回蕩著一個聲音——不?

36

畢竟他不會那么輕易地死去。落日時分,他從外邊騎馬歸來,面露不忿,犯了鞍傷。見我迎上去,他只是點了點頭,高視闊步地走進屋里,一屁股坐到扶手椅里,等著我去給他脫靴子。過去的日子畢竟沒有過去。他沒有帶一個新妻子回家,我仍是他的女兒,如果我能夠收回那些惡言惡語,我也許仍是他的好女兒;雖說我看得出,在他思忖著失敗時離他遠著點可能有好處,因為我對求偶的方式一無所知,沒有收入,因此無法理解他的失敗。當機會再度來臨之際,我的心又跳動起來,但我假裝正經地欠了欠身子,低下頭。

37

我父親把食物推到一邊,一口也沒吃。他坐在前廳,凝視著壁爐。我替他點亮一盞燈,可他揮手叫我走開。在自己房間里,我撥開窗簾褶邊,側耳傾聽他那邊的動靜。那是他的嘆息,還是鐘敲的聲音?我解衣就寢。清晨,前廳不見人影。

38

六個月前,亨德里克把他的新娘帶回家了。他們坐著驢車咯噔咯噔地穿過田野,從阿莫埃德長途跋涉而來,驢車沾滿了塵土。亨德里克身穿黑色西裝(那是我父親給他的二手貨),戴著一頂舊寬邊氈帽,襯衫扣子一直扣到領口。新娘站在他身旁,緊緊拽著自己的披巾,孤單無助,面色憂慮。亨德里克以六頭山羊外加一張五鎊鈔票(還保證再付五鎊,或是再多給五頭山羊,對這樣的事一般人總是難以弄得很清楚的)作嫁妝,把她從她父親那兒娶了過來。我從來沒去過阿莫埃德,我似乎什么地方都沒去過,也什么都不知道,也許我只是一個幽靈,抑或經緯線某個交叉點上一縷漂浮的云霧,被一個無法想象的法庭掛在這兒,直到發生了某件事,也許是一根木樁穿過埋在十字路口的一具尸骸的心臟,也許某處城堡塌陷到湖里——凡事皆有可能。我從未去過阿莫埃德,卻有一種天賦,能毫不費力地想象出寒風蕭瑟的荒丘,那些門口掛著粗麻布的鐵皮小屋,那些命該如此的小雞們在塵土中抓刨著,那些因寒冷淌著鼻涕的孩子從堤壩上辛勞地提來一桶桶水,亨德里克用驢車載來了他那裹著披巾、忸怩不安的年輕新娘。這會兒小雞們在驢車前受驚逃散,六頭作為嫁妝的山羊用鼻子蹭著荊棘叢,透過它們的黃眼珠,打量著我永遠不能領略的豐富的場景,這荊棘叢,這糞堆,這小雞,這些跟在車子后面亂跑一氣的孩子,所有這一切在陽光下混成了一片,自然而率真,但對我來說它們只是一些名詞、名詞、名詞。毫無疑問,我之所以能夠挺住(看著這些眼淚從我鼻翼上滾落下來,只是出于形而上的原因沒讓它落在我的日記里,我為失去的天真而哭泣,為我自己的和全人類的天真),是因為我的堅毅,我鋼鐵般的堅毅,我那鋼鐵般頑強而可笑的堅毅——撥開那些名詞堆砌的玩意兒,進入阿莫埃德山羊的視野和那冷酷的荒漠,只給眼前的事物命名,盡管所有的哲人都已說過(可我,一個可憐的外省黑女人,時鐘已敲過十下,在搖曳的燈光下,能知道什么哲理呢?)。

39

她整夜熟睡,躺在亨德里克身邊,一個尚在發育的女孩,一會兒是膝蓋在長,一會兒是腰部在長,各個部位都在協調地生長。在過去的歲月里,那是亨德里克和他的族人跟著他們的肥尾羊群從一個牧場遷徙到另一個牧場的時代,那個蟲子襲來之前的黃金歲月(毫無疑問,他們是乘風呼嘯而來),他們就從我坐著的這個地方撤營而去,真是個巧合啊,也許那時,亨德里克是一個族長,不必向任何人躬身屈膝,他床上有兩個服侍他的妻子,依他的心意行事,依他的喜好扭動身肢,睡覺時緊貼著他,年長的在一邊,年輕的在另一邊,這就是我想象中的情景。可是今夜,亨德里克只有一個妻子,而學校校舍里那個老雅各比也只有一個妻子,她怏怏不樂地咕噥著。黃昏時分,風中傳來她的抱怨聲,那些話,上帝保佑,都那么含糊不清,倒是沒法算吵起架來,但那明顯是一種指責的語氣。

40

這不是亨德里克的家。沒有人生來就在這片沙石荒漠上,沒有人,除了昆蟲,我自己是它們中間一只黑瘦的甲蟲,翅膀是假的,更不會產卵,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是一個真正的昆蟲學之謎。在曩昔的歲月里,亨德里克的祖先帶著他們的羊群和牛群穿越荒漠,從A地遷往B地,或是從X地遷往Y地,靠嗅覺尋覓水源,丟棄那些離群落單的人畜,勉力向前跋涉。其后某一天,人們動手筑起圍柵——當然,這是我的猜測——馬背上的男人,陰影中的面孔邀請他們停下來,安頓于此,這也許是命令,也許是威脅,這就不知道了,于是有人成了牧主,他的孩子自然承祧父業,他的女人們成了洗洗涮涮的工具。真是有趣之極,這樣一部殖民地歷史:歷史是否真如我猜測的那樣,可讓我感到十分好奇;它就像一種充滿思辨的哲學,一種令人玄思默想的神學,而現在,很明顯,它倒有可能是一種疑問重重的昆蟲學,所有都是我憑空編造的,更不用說這片沙石荒漠的地貌和牲畜飼養了。還有治家理財:我怎么來解釋我生存的經濟問題?與我相伴的是偏頭痛和午睡習慣,是那些百無聊賴的日子,是那些終日沉思的倦怠——除非羊有東西吃(這兒終究不是一個昆蟲農莊);但除了石頭和矮樹叢,我還能給它們吃什么呢?一定是矮樹叢給羊兒們提供了養分(同樣也給我提供了養分),那些褪色的低矮叢林草場,那些發灰的灌木叢,在我眼里是一派沉悶景象,而在羊兒們的眼里卻是鮮美多汁的食料。殖民史上還有另外一個偉大的時刻:第一只美利奴羊是用滑輪和索具從船上吊上來的,被帆布帶捆著,嚇得抖抖瑟瑟,不知道這里是不是豐美的應允之地,是不是能讓它們世世代代在這養分充沛的矮樹叢里吃草,不知道這里能否為我父親和我自己在這孤獨的小屋的生活提供經濟基礎,在此不耐煩地踢著腳后跟等著羊毛長出來而消逝的霍屯督人的遺族聚集在我們身邊,成了伐木工、看閘人、牧羊人,或是終身傭仆,而我們在這孤獨的小屋中百無聊賴,連蒼蠅翅膀都拔了下來。

41

亨德里克并非生于此地。他不知來自何處,在我看來,他是我不認識的某個父親和某個母親的孩子,在艱難時代被送到世上,不管有沒有得到祝福,去掙自己的面包。他在某一天下午來到這兒,要求一份工作,雖然我想不出為什么要來這兒。我們都是這世上的過客,從非A地來到非B,要是地理上可以這樣標注,我希望我沒有用錯這個說法,我從來沒有家庭教師,我不是那種長腿的調皮女孩,四處工作的家教喜歡搬一張小板凳坐在她們旁邊,我性格陰郁、待人苛刻,因內心焦慮而顯得呆頭呆腦。一天下午亨德里克來到這兒,這個十六歲的男孩(這是我猜的),一路走來風塵仆仆,手里拄著一根棍子,肩上搭著一個袋子,在臺階底下停住腳步抬頭看著我父親,后者正坐著抽煙,眼光凝視遠方:我們這兒的人慣常這樣,這肯定是我們偏好思索的淵源,凝視著遠方,凝視著火。亨德里克脫下帽子,這是個典型的姿勢,一個十六歲少年把他的帽子端在胸前,男人和少年都把帽子擱在這兒。

“Baas[2],”亨德里克說,“問您好,Baas,我想找一份工作。”

我老爹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以下是我猜想他說的話;我不知道亨德里克是否聽見了我聽到的,是否聽見了那天我或許沒有聽到,現在卻從我的心靈之耳中聽見的東西,對這些話情緒化的或是不屑的半影。

“你想找什么樣的工作?”

“什么工作都行——只要是工作就行,Baas。”

“你從什么地方來?”

“阿莫埃德,我的Baas。可眼下是從柯布斯老板那兒過來的。柯布斯老板說這兒的老板會給我活兒干的。”

“你給柯布斯老板干過活?”

“沒有,我沒給柯布斯老板干過。我在那兒找過工作。他說這兒的老板能有工作給我。所以我來了。”

“你能干什么樣的活呢?你能侍弄羊嗎?”

“能的,我懂羊的,Baas。”

“你幾歲了?你會數數嗎?”

“我身體很棒的。我會工作。Baas瞧著吧。”

“你現在能自己做主嗎?”

“是的,Baas,我現在能自己做主。”

“你認識我農莊上的人嗎?”

“不認識,Baas,我在這兒什么人都不認識。”

“好吧,仔細聽著,你叫什么名字?”

“Baas,我叫亨德里克。”

“仔細聽著,亨德里克,去廚房里找安娜要咖啡和面包。告訴她要給你安排個睡覺的地方。明天一早,我要你到這兒來。然后我會把要干的活兒跟你交代。現在去吧。”

“是,Baas,謝謝你,我的Baas。”

42

這段對話多順暢啊,叫人舒心。真想我的生活也能像這樣,問與答,語言和回聲,而不是被“還有呢”“還有呢”折磨。男人們的談話是那么熨帖,那么安詳,那么充滿實實在在的目的。我本該是個男人的,我本來不應該變得這么酸腐;我本該整天都在太陽底下做男人們該做的事情,挖坑,筑圍柵,清點羊只。廚房里有我什么事兒呢?女仆們滔滔不絕地談天,飛短流長,微恙小疾,也談論孩子,四下水汽蒙蒙,到處是油煙味兒,腳踝上黏著貓毛——我在這兒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啊?甚至喂了幾十年的羊肉、南瓜和土豆,都沒能讓我長出真正鄉村廚娘式的雙下巴、大胸脯和大屁股,只給了我瘦癟癟的臀部,松松垮垮地垂在后腿上。哎呀,我的意志力,我將它喻為裹在縐綢里的鐵絲,畢竟不足以讓我永遠免受脂肪分子的影響:該死的,脂肪分子與我血液中的微生物廝殺時已被大量消耗,但它們還在向前推進,如同一大群涌動的、盲目的嘴——我年復一年地與沉默的父親面對面坐在餐桌旁,傾聽我嘴里細細的牙齒的咀嚼時,想象的就是這幅情形。人不可能指望尸體有奇跡出現。而我也會死去。這是怎樣的責罰啊。

43

那面鏡子,是我早已去世的母親留給我的,她的肖像掛在餐室墻上,掛在我默不作聲的父親和默不作聲的我的上方,不過這就是當我想起那面墻時,可以想見我想到的總是墻上畫軌下面只有一道灰影的原因,我抬眼在墻上勾勒出這一道狹長的灰影……從我早已去世的母親(我總有一天會找到她)那兒繼承的這面鏡子占了我床對面大衣櫥的整扇門。凝視著那里面自己的身體,我真是不開心,除非那工夫自己正裹在睡袍里,那是一件白睡袍——夜里穿的,白天則穿黑的,這就是我的著裝套路——而且,為抵御冬天的寒冷,我還套上了睡襪,為了防風還戴了睡帽,有時我就讓燈亮著,支著胳膊斜倚在床上,朝著那個面向我也同樣支著胳膊斜倚在床上的形象微笑著,有時還跟它(或是她)聊上了。像這樣的時候,我覺察出(鏡子真是一種挺管用的設備,如果可以把它稱為設備的話,它映出的東西不偏不倚,如此簡單,卻沒有任何機械裝置)自己兩眼之間生出了茂密的汗毛,我沒有理由喜歡這張面孔,我在想,即便用鑷子拔去一些汗毛,或者干脆用接發鉗把頭發像胡蘿卜似的扎成一束,從而讓眼睛分開點兒,調理出那種優雅甚至是恬靜的假象,這張臉也許還是一副怒相,一副耗子似的怒相,沒法打理成一副溫情樣兒。如果我把頭發放下來(現在白天塞在發網里用發夾別住,夜晚壓在睡帽里),洗干凈,披散開來,讓它散落在頸背上,是否會讓我的面容變得柔和一些?也許有一天頭發會長到肩膀那兒,如果是為尸體而長,為什么就不該為我而長呢?如此想來,倘是我在自己牙齒上花點功夫(我的牙齒太多了,有幾顆牙齒太受委屈了,別的牙長過來擠占了它們的地盤),把它們矯正一下,我是否就不那么丑了呢?做這事兒我是否還不算太老呢?我打算拔牙的念頭是如此堅定:我對許多事情都懷有恐懼,可是疼痛似乎不在此列。我會自己坐到鏡前(我這么告訴自己),握緊夾鉗對準那顆該死的牙,用力夾緊,搖晃它,直到拔出那顆牙。接著我就對付另一顆。處理完牙齒和眉毛,然后就是肌膚。每天一清早我會跑到果園里,站在果樹下(杏樹、桃樹、無花果樹),大口吞食果子,直到腸胃沒法蠕動。我也會做些運動,清晨沿河溜達一陣,晚上在山腳下漫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體質的緣故,我的肌膚常年都顯得黯淡無光,我的軀體更是瘦弱卻滯重,我在想這是否某些綜合因素所致,以致我有時懷疑自己體內的血液沒有在流動,而是郁結成一團一團的,或者,是否我有二十一張皮,而不是書上說的只有七張皮——如果說一切都是軀體原因造成的,那就只能從軀體根治,如果不是,那我還能相信什么呢?

44

然而,如果只是一種簡單明了的生活該有多快活呀。當一個想法簡單、頭腦空空的女繼承人,心里發愁的只是嫁不出去,隨時準備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交給第一個愿意娶她的過路人,即便是一個沿街叫賣的小販,或是一個巡回授課的拉丁文教師,給他生養六個女兒,以基督的堅忍來承受他的拳頭和咒罵,過著還算體面的卑微的生活,而不是在厄運籠罩的陰郁氛圍里支著胳膊肘瞧著鏡中的自己——本能告訴我就是這樣。為什么,清晨五點鐘我就能毅然離開溫暖的床鋪去點燃爐子,我的腳凍得發青,在冰涼的鐵家伙上手指都凍得粘住了,趁現在還不算太晚,我是否能一躍而起,穿過月光下的田野,跑到工具箱那兒,跑到果園里,開始自己整套的養生療程——拔除毛發,拔去牙齒,多吃水果?我是不是天生就喜歡陰沉、丑惡、飽受噩運折磨的事物,喜歡嗅察它們陰暗的巢穴,蜷伏在滿是老鼠屎和雞骨頭的黑暗旮旯里,而不愿順其自然地過上體面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這些念頭是從哪兒來的呢?是我周圍單調乏味的環境造成的嗎?是長年累月生活在荒野之中,最近的鄰居也在七里格[3]之外,只能以枯枝、石塊和昆蟲取樂養成的稟性嗎?我想不是,可我跟誰去說呢。是來自我的父母嗎?我那性情暴怒而冷漠的老爹?我那早已成了老爹腦后的一個模糊的橢圓影像的母親?也許吧。也許是從他們那兒來的,也許是共同的遺傳,也有各自的因子,那就要追溯到我的四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早已不記得他們了,但真有必要的話肯定還能回憶起來,還有我那八位曾祖和外曾祖,以及十六位曾曾祖和外曾曾祖,除非他們中間有過亂倫的勾當,否則他們之前還有三十二位曾曾曾祖和外曾曾曾祖,以此類推,我們能一直追溯到亞當和夏娃,最終推及上帝之手,其間的數學關系總是要讓我難住。這要說到原罪了,這明顯是種系的退化:對于我丑陋的容貌和陰暗的欲望,父母兩系都能找到很好的解釋,還可以解釋為什么我不愿即刻從床上一躍而起去治療自己。但我對那些解釋沒有興趣。我已經超越了所有這一切對我自己的刨根問底。“命數”才是我關注的,換個說法是“厄運”,是那些將要發生在我身上的倒霉事兒。這個戴睡帽的女人從鏡子里望著我,這女人確切意義上說就是我,將在這內陸深處退化和衰亡,除非她生命中能有哪怕是像稀粥一樣寡淡的事,讓她活下去。我不想成為像他們一樣的人——照著鏡子卻什么也看不見;走在太陽底下卻沒有身影。這取決于我。

45

說說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的傭酬就是恩惠加現鈔。以往每個月末付給他兩先令,現在已漲到六先令。每月還有兩頭宰殺的羊,每周定額發放面粉、玉米粉、糖和咖啡。他有自己的菜地。他穿的都是我父親丟棄的好衣服。他的鞋是用自己鞣制的皮子做的。他的禮拜天歸他自己。生了病會得到照顧。當他老到干不動的時候,他手里的活計就要傳給更年輕的人去做,而他自己可以退休,坐在長凳上曬曬太陽,看著他的孫子們做游戲。墓園里給他的墳墓留好了位置,他的女兒們會替他合上眼睛。還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安排這些事情,但就我所知,沒有比這更安寧的方式了。

46

亨德里克想要發展自己的家系,一個雖然卑微卻能與我祖父和父親一脈并行的家系,只是為了能有個說道。亨德里克希望家中兒女盈室。這就是他結婚的原因。他想,第二個兒子應該是個聽話順從的孩子,會留在家里,學著干農活,做一個用得著的好幫手,到時候娶一個好女孩,把這個家族延續下去。他想,女兒們,將在農莊大宅的廚房里干活。星期六晚上,鄰近農莊的男孩們肩上縛著吉他騎著自行車,從史詩般遙遠的地方而來,穿過草原,來向她們求愛,然后結婚生子。他那個大兒子是個愛吵架斗毆的主兒,那家伙從來不說“是”,他將離家去鐵路上找個活兒,后來在跟人爭執時被捅一刀,于是在孤獨中死去,傷透了他母親的心。至于別的那些兒子,也不見得會有什么出息,也許他們也會離家去找工作,從此音信全無,要不他們會死于襁褓之中,也會有一些女兒們夭折,這樣想來盡管家系的繁衍難有瓜瓞綿綿的景象,支脈也不會太遠。這就是亨德里克的宏愿。

47

亨德里克找了一個妻子,因為他不再年輕了,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血脈在地球上永遠消失,因為他開始擔憂暮日來臨,因為男人生來就不是獨自生活的。

48

我對亨德里克一無所知。原因是,我們同時在農莊生活的這些年月里,他都得堅守著他的身份,待在工作崗位上,那樣我只能跟他隔著一定的距離;而我們之間的這兩樣東西:身份和距離,保證了我們二人之間的目光一直都很和善,漫不經心,漠然處之。我可以對此做出解釋。亨德里克是一個在農莊干活的男傭。他只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肩膀筆挺,膚色黝黑,顴骨較高,眼睛斜視,總是以我無法模仿的不知疲倦的快步走過院子,他的長腿從臀部開始邁動,而不是從膝彎那兒開始,這男傭每個禮拜五晚上替我們宰羊,把死羊掛在樹上;每天早上他劈柴,給奶牛擠奶,向我脫帽致意,說“早上好,小姐”,然后去干他的活。亨德里克和我,在一套十分古老的準則中,各自有自己的位置。我們以輕松流暢的舞步旋過歲月。

49

我持守一貫的距離。我是一個出色的女主人,頭腦清楚,行事公正,友善親切,完全不是那種邪門的女人。傭仆們不對我的外表說長道短,對此我心存感激。因而,我在黎明觸面而來的輕風中所感覺到的,并非我一個人的感覺。我們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我們所有的人都變得陰沉沉的。我醒著躺在那兒,傾聽著那些低沉的、壓抑著的情欲、悲傷、厭惡、痛苦的哭聲,那些哭聲交織著撲進這房子里滑行著,顫遍整幢房子,以至于你也許覺得這兒像是蝙蝠出沒之處,那些悲慟的蝙蝠、憎惡的蝙蝠、憂傷的蝙蝠、滿懷渴念的蝙蝠,搜尋著失去的巢穴,它們的悲鳴嚇得狗兒們都縮成一團,我的內耳即使眠于地下也能聽到老爹發出的信號,也因此有一種灼痛之感。那哭泣聲一直從他臥室里傳出——自亨德里克從阿莫埃德帶回他的女孩,自車后揚起無精打采的塵土,自疲憊的驢子們一路跋涉抵達這處村舍,那哭泣就更響了,聲調也更悲哀、憂憤。在門口,亨德里克停下車,把鞭子擱進插孔里跳下來,把那女孩扶下,然后轉過身去卸挽具。我老爹就站在屋前游廊里,離院子六百英尺開外,第一次透過大號雙筒望遠鏡看見了那塊紅色披巾,那雙極大的眼睛,那尖尖的下頦,那細密的牙齒,那狐貍般的臉面,亨德里克的纖細苗條的安娜。

50

我目光如炬地掃視著,正好瞧見亨德里克的年輕新娘從驢車上下來。這工夫,就像那個燈塔看守人被捆在自己椅子上,對著變化莫測的第七道波濤。我望著女孩悄然閃回黑暗中,聽見開燈時齒輪吱嘎轉動的聲音,我在等亨德里克,或是我老爹,或是別的女人走進這幅畫面,在燈光里短暫地發出光芒——這不是他們那邊的燈光,是我這邊的,甚至不是燈光而是一團火。我告訴自己,我必須拋開所有的顧慮,趕快拿上準備好的桿子,讓那窗扇停止擺動,讓燈光穩穩地直射在那女孩身上,映出她細細的胳膊和苗條的身軀;可我是個膽小鬼,說來只是膽怯,隨著光束的擺蕩,稍縱即逝的一剎那,我從鏡子里瞥見了沙石荒漠,瞥見了山羊,瞥見了我自己的臉。對著這些,我把嘴里那股干澀的酸氣痛快地吐出去了,真是憋得讓人惱火,我沒法否認,這口氣就是我的心靈和我自身,這燈光也是。至于讓我放棄觀念的寶座,學著與山羊和巖石為伴的生活方式,雖說我仍為此感到痛苦,卻并不覺得不可忍受。我坐在這兒看管著山羊和巖石,這整個農莊乃至方圓四周,就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懸浮在我冷淡、疏離的媒介之中,作為話語籌碼,我把它們一樣一樣拿出去交換。一陣熱風卷起赭色的塵埃上下翻舞。大地重新安排了風景,又把這幅構圖確定下來。這當兒,亨德里克攙著他的新娘從驢車上下來。她鮮亮活潑,不知道自己正在雙筒望遠鏡的注視之下,她朝這幢房子邁出最初的幾步,懷中仍還抱著也許已經發蔫的花束,腳尖故作端莊地朝內撇著,柔軟的肌膚在她漿硬的白棉布裙下互相摩挲著,說話還是那副結結巴巴的樣兒。言語就像錢幣一樣。言語和意思之間隔得很遠。語言不是情欲的媒介。情欲是歡天喜地的,不是用來交換的。只有遠離了情欲,語言才能控制它。亨德里克的新娘,她那雙宛如母鹿般精靈的眼睛,她窄窄的臀部,都不是言辭能夠觸摸的,除非情欲同意發生突變,變成觀望者的好奇心。情欲的狂熱以語言作為媒介,制造出了一系列的癲狂。我苦苦與地獄的箴言斗爭。

51

離拂曉還有一個小時,亨德里克就被什么動靜弄醒了,那些隱隱約約的聲息我都聽不見:風轉向了,鳥兒睡醒前窸窸窣窣地抖動羽毛。他在黑暗中穿上褲子、鞋子,披上外套。他重新點燃爐火,煮上咖啡。身后,那個新來的人把毛皮披肩拉到她眼睛下,躺在那兒愜意地望著他。她兩眼閃爍著橙色的光芒。窗子關著,農舍里充溢著一股人體的氣息。他們整夜裸著身子躺在那兒,醒一陣睡一陣,散發出他們那種一言難盡的味兒:棕色人體的煙酸味,這味兒我熟悉極了,我肯定有過一個棕色人種的保姆,雖說已經想不起她了;(我又嗅了一下,聞到另一股更為濃烈的味兒)還有血液的鐵銹味;從那女孩的血和騷情大發時留下的淡而刺鼻的氣息中撲面而來;最后,空氣里洇出了牛奶般的香甜,那是亨德里克如洪水般洶涌的反應。要問事情是否真是那樣,我,一個獨身的未婚老處女,怎么能知道這些呢?我徹夜不眠地彎著身子查詞典,自然不是毫無緣由的。言語就是言語。我從未聲稱自己有過那些夜間的體驗。我只是把一種因素用多種跡象表明出來罷了。真正的問題在于,如果我知道這些事兒,那么我父親難道不會知道得更多嗎?于是,嫉妒之意便會在他心里膨脹開來,為什么他那顆心滾燙的外殼還沒有炸開來?我拿起詞典,用心搜索,描述,又放下,從一個詞條查到下一個詞條,耐心地用我自己的編碼給這檔子事情分類歸檔,可是在這困境中,他用什么招數能降伏情欲的撒旦呢?我不是女先知,但風中的寒意告訴我災難正在降臨。我聽到黑暗中的腳步聲在我們房子的過道里響起。我縮起肩膀等待著。經歷了幾十年的沉睡之后,某種事情正降臨到我們身上。

52

亨德里克蹲在火爐前,把燒滾的水澆在咖啡渣上。在這田園浪漫曲結束之前,他還會給自己煮咖啡。然后,那女孩,從一位美麗的客人變成了妻子的新娘,將學著比丈夫先起床,毫無疑問,他很快就會沖著她大吵大鬧,還會動手揍她。但由于對此一無所知,她熱切地看著亨德里克在干活,兩只溫暖的腳底互相摩挲著。

53

亨德里克走進夜色將盡的世界。沿河的樹枝上,鳥兒們剛剛開始躁動起來。星星瑩澈如冰。他腳下的沙石咯吱咯吱地響著。我聽見從儲藏室拎出的提桶在石頭地上磕出當啷當啷的響聲,隨后是他邁著急速的腳步嘎吱嘎吱地走向牛棚。我老爹把毯子掀到一邊,一翻身下了床,穿著襪子踏在冰涼的地板上。我已在自己的房間里穿戴起來,因為我必須在他邁著堅定而疲憊的腳步走進廚房之前,把他的咖啡準備好。農莊的一天開始了。

54

當亨德里克過來跟我父親說要告假離開農莊去把他的新娘接來時,他倆之間沒有就婚事本身談過一句。他只是這樣回答:“做你想做的事吧。”婚宴是在阿莫埃德舉辦的,新婚之夜或許是在路上或許是在這兒,我不知道,而從那天以后,亨德里克就又回到了勞作之中。我父親增加了他的食品配給份額,但沒有送任何禮物。他公布這件事之后,我頭一回碰見他時,曾對他說:“恭喜你,亨德里克。”他手碰一下帽檐,微笑著回答:“謝謝,小姐。”

55

我們并排坐在游廊上,望著將隱的落日,等待著流星閃現,我們有時會聽到亨德里克彈撥吉他的聲音,輕輕地、飄逸地,穿河渡水而來。一天晚上,空氣特別平靜,我們聽到他把那首Daar bo op die berg[4]完整地彈奏了一遍。可是在大多數夜晚,風把縹緲的樂聲驅散了,我們就像是在不同的星球上,我們在我們這兒,他們在他們那兒。

56

我很少看見亨德里克的小新娘。當他出去時,她就一直守在家里,只是偶爾去堤壩那兒打水或是去河邊拾柴火,我一眼就看到她那鮮紅的披巾在樹叢間閃動。她對自己的新生活,對于日復一日的烹煮、洗刷,對于她自己對丈夫負有的責任都漸漸熟悉起來了,當然還有自己的身體、圍著她的四面墻壁、從前門瞥來的目光、那座雄踞視線中央的石灰墻的農莊大宅、忙碌的男人和那行走如風的腳步,還有夜間坐在游廊上凝視著星空的瘦小女人。

57

星期天,亨德里克和他的妻子去雅各比和安娜家里做客。他們穿上最好的衣裳,坐上驢車,一搖一晃地沿著鄉間小道走半英里,到舊校舍去。我向安娜問起對這女孩的印象。她說她“很甜美”,但還是個孩子。如果她還是個孩子,那我是什么?我看出安娜想要把她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

58

亨德里克把帽子拿在手上,站在廚房門口等著我抬頭看他。從破碗碟和碎蛋殼的縫隙里,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早上好,小姐。”

“早上好,亨德里克。你怎么樣?”

“我們很好,小姐。我是來問一下:小姐要不要找個人來做屋里的活兒?是替我妻子來打聽的,小姐。”

“嗯,也許要吧,亨德里克。可你妻子在哪兒?”

“她在這兒,小姐。”他朝后面點一下頭,又回來迎著我的目光。

“叫她進來。”

他轉身喊了聲“嗨!”,緊張地笑笑。有條鮮紅的披巾一閃,那女孩出現在他身后。他閃過一邊,讓她貼著門框進來,她兩手搭在一起,眼睛看著地上。

“你也叫安娜,是么?現在我們有兩個安娜了。”

她點點頭,又扭過了臉。

“跟小姐說話呀!”亨德里克悄聲說。他的聲音有點刺耳,但沒關系,我們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我們彼此之間玩的一種游戲。

“是叫安娜,小姐。”安娜怯生生地說。她輕柔地清了清嗓子。

“那么,你就叫克萊恩—安娜吧,因為我們同一個廚房里不能有兩個安娜,不是嗎?”

她長得很美。腦袋和眼睛都像孩子那樣顯得有點大,嘴唇和顴骨的線條清晰得像用鉛筆勾勒出來似的。這一年,下一年,也許是再下一年,你還會這么美,我對自己說,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后,生育的摧殘、相繼而來的病痛、邋遢而單調乏味的生活,很快就會把你耗盡的,亨德里克會覺得你原來不是那么回事兒,就像喝下了一杯苦酒,那時候你和他就該開始沖著對方叫嚷了,你的皮膚會出現皺紋,你的眼睛會呆滯無光。你將會像我一樣,我告訴自己,根本用不著擔心。

“看著我,安娜,別害羞。你喜歡到這屋里來干活嗎?”

她慢慢地點點頭,用她的大腳趾蹭了蹭腳背。我打量了一下她的腳趾和瘦長結實的小腿肚。

“來吧,孩子,說話吧,我不會吃了你的!”

“嗨!”亨德里克在門口悄聲道。

“是,小姐。”她說。

我朝她走近一步,在圍裙上擦干了手。她沒有畏縮地閃開,但她朝亨德里克眨了眨眼。我用食指鉤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

“說吧,安娜,沒什么好怕的。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的眼睛。她的嘴巴顫抖著。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卻是很深很深的褐色,甚至比亨德里克的還要深。

“說吧,我是誰?”

“小姐是小姐。”

“那么,來吧!……安娜!”

可是安娜,我那個老的安娜,似乎一直都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她在聽。

“安娜,這是我們的克萊恩—安娜。你人很好,年齡也更大:我們把你叫作歐—安娜好嗎?那么她就叫克萊恩—安娜。聽起來怎么樣?”

“聽上去挺不錯的,小姐。”

“現在,聽好了:給她一大杯茶,她這就可以開始干活了。告訴她擦洗的家什擱在哪兒,我要她先把廚房的地板擦了。你,克萊恩—安娜,你得留神記住,明天你帶上自己的茶杯和茶盤。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姐。”

“亨德里克,你走吧,別讓老板看見你在這兒閑晃。”

“是,小姐。謝謝你,小姐。”

所有這一切都是用我們的語言交談的,一種微妙的語言,借助隨機應變的詞序和細微的語助詞,把外人完全蒙在鼓里,這既有孩子般的抱團勁兒,又有一種距離感。

59

這天上午下雨了。幾天來,一連串的云團布列于空中,從地平線這頭扯到那頭,天空響著隆隆雷聲,四下昏暗而又悶熱。臨近中午那工夫,鳥兒們出來兜著圈子飛翔,漸漸聚到一起,喑啞地發出尋巢的叫聲。空氣都凝住了。巨大、溫熱的雨滴劈頭蓋臉地從天上抽下來,真是天搖地動,接下來就像是發生了雷暴;雷電交加之中,天地間盡是沒完沒了的回聲,穿過我們,漸漸向北而去。雨下了一個小時。隨后停下了,鳥兒啁啾而鳴,地上冒著熱氣,最后漫出的溪流漸而變細變小,終于消失了。

60

今天我給老爹補了六雙襪子。因為有著比我還老的老規矩,所以我不能叫安娜來做這織補的活兒。

61

今天的羊腿真是棒極了:幼嫩、多汁,烤得正到火候。總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所有的東西。即使在荒漠里生命也會生長。

62

我偶然望見遠處的堤壩,冒出了我老爹的腦袋和肩膀,落日的霞光中,他身上滿是炫目的渦狀彩條,橙色的、粉紅的、淡紫的、深紫的、深紅的。無論他今天做的是什么事(他決不會說,我也決不會問),他回家時仍沉浸在驕傲和喜悅之中,一個儀表堂堂的男人。

63

面對一切惰性的誘惑,我父親也從來不會放棄一個紳士的架勢。他騎馬外出時,總要穿上馬靴,脫靴是我的事兒,安娜負責擦亮。他兩周外出巡視一次的旅途,總要照例穿上正裝,系上領帶。他的領扣盒里,總是放著三枚領扣[5]。就餐之前,他都要用肥皂洗手。他喝起白蘭地來很有儀式感,舉著一只矮腳杯(總共有四只),在燈光下,坐在扶手椅里自飲自斟。每月一次,他端一把凳子腰板筆挺地坐在廚房門外,小雞們瞧著他咯咯地叫喚著,他把自己交給我的理發剪。我把他那一頭鐵灰色的毛發修剪整齊,用我的手掌撫平它。然后,他站起身,抖掉頭發茬子,謝了我,大步走了開去。誰會想到這樣一個人,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甚至年復一年,照規程一板一眼做事的人,會在每天傍晚迎著火紅的天幕騎馬出去,好像他度過的一整天就為了這一刻——拴在高地那兒相思樹的陰影里的馬兒踢蹬著前蹄,他靠在馬鞍上,手里削著晾衣夾,抽著煙,牙齒縫里發出口哨聲,有時帽子蓋住眼睛打個盹兒,懷表還攥在手里。他在背地里就過著這種隱秘的生活,還是說這種想法根本無關緊要?

64

每隔六天,我們會到無花果樹后面的便桶那兒去,在對方屙屎后惡臭的氣味中去把腸子里的糞便排泄出來,要么他在我的惡臭中,要么我在他的惡臭中。我們的周期六天一碰頭,他是兩天一次,我是三天一次。掀開木制馬桶蓋,我蹲跨在他那堆可惡的稀里嘩啦下來的東西上面,那些要命的玩意兒帶著血污,野蠻至極、顏色斑駁,倒是飛蠅的最愛,我敢肯定,那些沒消化的肉食幾乎是囫圇地排出來了。我自己的排泄物(據此我想到他,把褲子拉到膝蓋上,那些大頭蒼蠅在他屁股后頭嗡嗡直叫時,他得使勁地屏著鼻息)顏色發暗,帶有那種膽汁似的橄欖色,緊緊裹成一條,又臭又長,像是陳年之物。我們屏氣用力,累得要命,我們揩拭的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是用商店里買來的方形廁紙,一種身份的象征,完事后我們整好衣服,神態鎮定地步出廁室。接下來就是亨德里克的活兒了,他得去檢查一下馬桶,如果那里面不是空的,就得把它倒進遠離住處的溝穴里,然后刷洗干凈,放回原處。他到什么地方去倒馬桶,我不知道;但農莊的某個地方肯定有這么一個坑,兩人的糞便盤繞在一起,父親的紅蛇和女兒的黑條相擁而眠,沉寂之中融為一體。

65

可是這模式變了。我老爹現在每天清早才回到家里。他以前從來不是這樣。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廚房,給自己沏茶,揮手叫我退開。他站在那兒,兩手插在衣袋里,背朝著兩個安娜(如果她們在那兒的話),茶葉泡開那當兒,他朝窗外凝視著。女傭們縮著肩膀,局促不安地盡快從他眼前消失。如果她們不在那兒,他就端著茶杯在屋里走來走去,直到找見克萊恩—安娜(她在清掃、擦洗或是做別的事兒),站在她身邊,看著她,什么也不說。我什么也沒說。當他離開時,我們幾個女人都長舒一口氣。

注釋

[1]霍屯督人(Hottentot),南非西南部與好望角一帶說科依桑語的土著黑人。

[2]南非語:老板、主人。

[3]里格(league),舊時長度單位,約為三英里或五公里。

[4]南非語:《爬到高高的山岡上》。

[5]領扣(collar-stud),一種將可拆卸的領子扣在襯衫上的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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