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隔天中午我到磚廠去找程少然,沒有手機在門口問了好幾個工人才聯絡到他,我站在磚廠的門口等他,穿統一服裝的工人抽著煙熙熙攘攘的從我身邊經過,他們中間有些人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有的似乎比我還小,在這個小鎮是不會有人關心你是否成年就出來工作,靠近磚廠馬路上花樹的枝葉被蒙上濃重的灰塵,失去原有的光澤,程少然跑出來的時候頭發濕漉漉的,不過幾天臉就黑了一層,“你打算這樣一輩子嗎?”我問他,他不說話,眼睛盯著我看,眼里有明顯的紅血絲,我說:“少然,我希望你回學校念書,繼續去做完我想做但沒有機會做的事情”他突然將我拉入懷中,我因這靠近而有些許不知所措,想推開他時感覺到他的眼淚掉落在我肩膀的皮膚上,天氣干燥,柳絮被風吹的漫天飛舞,洋洋灑灑,因數量太多而讓人厭煩,白清最是不喜這樣的季節,她有季節性鼻炎,每年這個時候身體諸多不適,頭痛,鼻塞,眼睛常常流出眼淚,她因身體不適心情抑郁暴躁,時常對我沒有原由的發脾氣,想到晚上回去還要面對白清的打罵內心煎熬惶然,伸手輕輕擁抱程少然。
程少然帶著哭腔說:“我心疼你,蘇宥。”我小心翼翼的拍他的后背,他說:“好,我回學校,但你放心,蘇宥,我會帶你離開這里的,你放心”我想起藍一,這是第二個說要帶我離開的人,無論我是否愿意,也無論那些說要帶我走的人如何轉變,裊裊時光,當我回首往事想起曾經被人這樣呵護對待,就覺得以往那些苦痛都是恩賜。
高三的最后一次考試,程少然出人意料的考了全年級第一,藍一為此向我叨叨了好幾天說是有人搶了她的第一名,“就差兩分,好可惜”藍一抄完最后一句歌詞合上筆記本對我說道,音響里唱到“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那是藍一在書店陪我時無意間從隔壁音響聽到的一首歌,她喜歡至極,后來我在音像店找到有這首歌曲的盜版CD送給她,藍一很少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她對所有事物都表現的極為冷淡,在學校也是出了名的孤僻,她坐在沙發上說:“蘇宥,等我上完大學你跟我走吧”“看白清吧,我得照顧她”我說。她像小孩子一樣用稚嫩的口吻說:“我會把你,清姨,姥姥都接到省城的,你相信我”“哪有那麼簡單”我摸了摸她的頭發,她掀開我的衣袖露出白清前幾天晚上把熱水杯摔在我身上燙傷的痕跡,“清姨又打你了”我抽出手漫不經心的說“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已經不疼了”CD機里的《Five Hundred Miles》低聲的反復播放,有因為重復播放而導致光碟損壞發出“吱吱”的刺耳聲,藍一把頭埋在膝蓋“你總讓我想起我的從前,蘇宥,有時我特別討厭這樣逆來順受的你,就像討厭幼年時候的自己”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幾年相處下來對于她常常毫無征兆哭泣已經不會手足無措,我把CD機的音量調大了些,窗外星光閃耀,許久不見的北斗星沖破云層清晰明亮,耳邊響起成云爺爺說過的話,他說只要找到北極星就不會迷失方向,平復了心情的藍一站在我的身旁用手比成照相機取景框的形狀,她笑容純真,眼眶因殘余的眼淚顯的格外明亮,很多時候我們只能自我救贖。
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幸福都長著一張相似的面孔,而不幸卻是出乎想象的百折千回,藍一的父親生前是輪船的副駕駛,半年回家一次,藍一對他的印象極其模糊,她四歲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出海中喪身,尸骨無從,關于她父親的死有人說是因為賭錢賭輸跳海了,有人說只是喝多酒失足從船上掉下去了,具體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那么的荒誕,除了留下巨大的賭債什么都沒給他們留下。父親去世以后她的母親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工作、男人還有出租房,每次她剛交到新的朋友就被迫跟隨母親離開,而她母親的那些男人也有自己的孩子,每次發生矛盾挨打挨罵的總是她,她一次次哭鬧將那些男人逼走,時間一長連她的母親也覺得她成了累贅。
那年藍一的母親跟隨一個男人來到望北,她就像是魔障一般瘋狂的愛著他,幾乎把自己的所有錢財與情感都寄托于對方的身上,那是一個雨勢逐漸轉大的星期日傍晚,站在陽臺可以清晰的聽到雨打在樹葉和玻璃上的聲音,藍一剛洗完澡一個人在家,母親出去買菜被大雨困在外面,
從那以后藍一再沒見過他,也是從那以后藍一厭惡所有的異性,一個人在家時要反復確認門鎖是否反鎖并把椅子搬到門后才肯安心睡覺,聽到有人高聲吵架就會不自覺的心跳加速,即使知道那樣的爭吵不會傷害到她,她也會不由自主感到害怕。她的母親將所有憤怒與不公都發泄到了藍一身上,她罵:“你就是個討債鬼,和你那死了的爹一樣都是來向我討債的。”她不吭聲,從那晚后她就再沒有開口說過話,直到遇到周故。
不久她隨母親去了周故家當保姆,藍一因此結識周故,她長的好看脾氣又比較古怪,膝蓋上常常青一片紫一片,周故叫人給她處理傷口,她的生日,他讓她的母親叫她來一起吃飯,他祝她生日快樂,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嘗到生日蛋糕的甜,那種巧克力與奶油混合劃過舌尖的甜膩讓她永生難忘,即使她并不喜歡吃甜食。因為吃過太多苦,所以只要得到一點點關懷和溫暖就會滿足。
她問他:“你怎么對我這么好。”他說:“因為我的朋友也是這樣經常受傷,穿的邋里邋遢的,我總覺得我對你好一些,我的朋友也會遇到好的人”藍一覺得傷心,但不知道為什么傷心,她只是靜靜看著他,安靜到可以聽到自己掉入深淵下的心跳聲。
那短暫的平靜隨著周故的離開而結束,在送周故上大學的火車站,藍一哭的泣不成聲拽著周故的衣袖說:“你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嗎”“如果你找不到或者你找到了你還會回來嗎?”“你可一定要回來啊,我就在這里等你,哪也不去”她哭,因為自己弱小而不能隨他離開的絕望幾乎讓她窒息。
她掙脫母親的手追著已經開動的綠皮火車沖著周故所在的車廂喊道:“周故,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在這里等你啊。”小小的身影跌倒在人群,人潮洶涌,火車的鳴笛聲讓她有瞬間的耳鳴,她第一次對他說這么多的話,在他離開望北的夜晚。
周故去外地上大學不久之后,藍一的母親與決定與一個認識不到三天的男人結婚,并決定將藍一送到白水。那是我到白水的第一個冬天,天氣異常的冷,大雪已經下了三天,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雪,鎮里出動了鏟車來鏟雪開路,馬路上灑了鹽很快就結冰,學校已經停課,人們只能走路去上班,手腳被凍的沒了知覺,從束縣到白水的公車已經停運,藍一和她母親從束縣徒步走到白水,她們進來的時候我和白清正在院子里幫姥姥鏟雪,藍一的臉被凍的通紅,她母親放下藍一連屋子都沒進就出了院門,背影決絕而從容,藍一追出去沖著她母親嘶吼:“你生了我又不養我,你為什么要生我”而她的母親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姥姥拽著藍一哭著說:“造孽呀,造孽。”白清站在院子里,大概是因為想起周故,所以掉了眼淚。
藍一的哭喊聲打破了白水冬日的寧靜,幾年來她的母親未曾來過白水,很久之后她對我說“蘇宥,我知道她無路可走,所以我希望她過的好”“我越來越像她,從面貌到性格,這讓我感到恐懼。”那時她正處在孩子與成人的過度期,因那過度期太過短暫,她拒絕了周圍所有感情的靠近,她說只有這樣她才有足夠的時間去和記憶和平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