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坐在二十二樓的辦公室里,可以看到對面吊在高樓上正在高空作業的工人,手里拿著電焊機發出光刺眼弧光,我背后的墻上掛有妝容精致的女子黑白藝術照片,照片占滿整整一面墻,茶幾上有兩杯未喝完的茶水,辦公桌子上的資料凌亂散開,有打印機工作的聲音傳入耳朵,音響里正在重復播放一首輕音樂,我記得音樂的名字是叫《愛爾蘭畫眉》,這首曲子因是陸子良的手機鈴聲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時和踩著近十厘米的高跟鞋推門而入,我站起來與她打招呼,“蘇……宥,是吧?陳霽桉應該和你說過我,時和”她邊說邊把高跟鞋脫掉,換上放在門后面的粉色拖鞋并順手把假睫毛撕下扔到了門邊的銀色垃圾桶里,然后坐在沙發上伸直雙腿舒展身體,眼神饒有意味的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點了一根煙說“我們,以前見過嗎?”我說“沒有吧”她淺笑眉頭微微皺起然后猛烈吸煙,陳霽桉說她是簡單的女子,不喜受人限制,畢業后進入一家事業單位工作,但因無法忍受枯燥重復的生活辭去工作經營一家雜志社,因了他父親在社會上的關系,她的雜志社很快就在業內打開聲名,辦的有聲有色,陳霽桉與她在酒吧相識,彼此的性情和對事物的看法都迥然不同,甚或矛盾沖突,私下甚少聯絡,但卻可以隔段時間就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你的畫我看過了,雖然不怎么專業,但有自己的特點,和我的風格有一些類似”她說著把煙頭按熄在玻璃煙灰缸里,拿起辦公桌上的文件同我仔細講述她需要怎樣風格的東西,這個只比我小一歲的女子,臉上的脂粉已經褪去,手指有細碎傷痕,因為瘦弱手背上的靜脈血管凸出,左手手腕上有環形刺青,頭發因過度漂染發梢分叉干枯,有年輕女孩送進來兩杯水放在桌上,女孩身上的香水味遺留在辦公室里久未散去,時和一口飲盡玻璃杯里的水,她有輕微的低血糖從包里拿出巧克力咀嚼,一邊說話一邊把一塊巧克力自然的遞在我的嘴邊,動作親昵似我們熟識已久,我對這陌生女子突如其來的靠近有些無所適從,但很快被她的清脆緩慢的聲音吞沒,直至她的電話響起,我們才停止交談,她執意送我到電梯,一邊打電話一邊輕拉著我的胳膊,透過電梯看到對面“中國人民銀行”的大樓才意識到從前我常常來此逗留,因白清曾在附近一間叫“雨”的畫室當老師,去了酒吧工作后她時常來此發呆,坐在銀行旁邊公園的長椅上,盯著對面畫室的大型廣告牌,一坐就是幾小時。
回到家時白清正在發脾氣,她間歇性的抑郁癥因為每天吃大量的藥物而開始發作,藍一蹲在地上收拾被白清扔掉的衣物,她左邊臉頰有輕微的手掌印記,白清坐在陽臺上,臉上有干涸的淚痕,她傷害自己也傷害周圍與她靠近的人,她對我說“你還知道回來,還不快做飯去”我看著她的臉,想起我們剛剛回到白水的時候,她無法入睡,整夜都在畫些和海有關的水彩畫,畫完后撕掉,反復循環,我只要發出一絲聲音就會惹的她大發雷霆,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沖我砸過來,可若是房間里太過安靜她也不能適應,她不睡覺并且不讓我睡覺,逼迫我學畫,我畫的不合她心意,她就用木棍敲打我的手背及肩膀。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睡的時候我要坐在床邊為她讀書,不能停下,直到傳來她輕微的呼嚕聲我才能夠停下,但她又是有一絲別的聲音就能驚醒的人,很多時候我并不敢把書放下去床上睡覺就坐在椅子上頭靠在床頭柜上直到天亮。她曾說“我是極其理智的人,不會使自己患上抑郁癥,我只是需要這樣方式來發泄”當她被診斷出患上抑郁癥后她說“我因為太過理智而將這世上很多事物看的過份透徹所以才患上這樣的病”,此刻她的臉上沒有血色,臉頰多了很多色斑,失去光澤,她的頭發烏黑只有幾絲白發還未到晚年,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肉體與意志都在飽受病痛的折磨,我想她或許知道這副軀體所剩的時日不多且不可挽回,所以肆意妄為,任意消耗周遭人對她的感情,因她確定他們不會舍她而去,也或者她因身體的折磨而對這世間一切失望,對自己失望,所以用暴烈的方式逼迫他們離開自己。
一個星期后周故決定將白清接到他所居住的小區,“你和藍一也一并過來,我家離醫院近,萬一發生什么事也來的及,畢竟這么些年是你照顧白清,我覺得應該和你商量一下,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會搬出去,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白清余下的生命過的舒心一些,如果你不同意,當我沒說,我就在附近租一間房子好照應你們”周故把車子停在雜志社辦公樓的停車場對我說。夕陽的余暉已經全部退卻,夜色漸顯,高檔辦公樓的燈光次第閃爍,因為白清的身邊不能離開人,我要等到藍一下班回到家后才能來雜志社,我說:“她是你媽媽,搬去你那也是應該的,我沒有理由不同意,況且白清也是希望你在跟前的”時和給我打電話詢問我還有多久才能到,我推開車門下車時周故喊我的名字,我扭頭看他,他說:“沒事”下車后我有瞬間無法看清眼前的東西,眼睛一直處于模糊狀態直到進入電梯,透過觀景電梯的玻璃看到周故的車一直停在原地,還未離開。
時和見我過來一把將我拉我到電腦跟前“就等你了”對于印刷制版的流程我并不太懂,只是在坐在一旁看工作人員將我的畫掃描存入電腦,和我們年紀相返的男子說:“這畫還真和你畫的挺像,要是不說我還真有點分不清”時和把手搭在我的肩膀,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的那些瑣碎線條會為我換來錢財,朋友以及內心的滿足。
晚上九點半,和時和在辦公樓附近一個巷弄吃燒烤,桌子擺在燒烤店門前靠近馬路,桌面油膩,周圍有類似和我們一樣的人群,聲音嘈雜,有回到白水街巷的錯覺在心底暈染開來,時和將冰涼啤酒灌入喉嚨,烤串的蘸料還留在她的嘴角,她打電話給陳霽桉告訴他我們所在的地方并催促他快些趕來,掛掉電話,她說“蘇宥,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但我想不起來,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久,但是我覺的我的幸運是你帶給我的,如果不是答應陳霽桉回來見你我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快樂,還有陳霽桉,你們都使我變的幸運”我并不能知曉她話里的含義,對她直白到近呼自言自語的親昵不知怎樣作答,她繼續說到“一會我男朋友會過來接我,但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家,所以讓陳霽桉來送你回家”
陳霽桉騎一輛黃色共享單車停在人行道上,有穿校服的女學生認出他是電臺的主持人問他索要簽名,但被他以認錯而推脫掉,大概因為剛剛修剪過頭發,所以臉部輪廓要更為分明,他和我打招呼,并不顯客套似距離上次見面也不過是昨日,“最近怎么樣”時和把椅子往外拉了些示意他坐下,陳霽桉打開一罐啤酒說:“老樣子,還是睡不著”時和和他說自己展開的一段新的感情,我無法加入他們的話題,只是坐在一旁安靜的聽著他們的談話,離開白水后我很少有這樣閑散的時間,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安靜的坐著。
時和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接起電話站起來沖著對面的男子招手,掛掉電話做出鬼臉對陳霽桉說“我覺得我比你先結婚”,又對我說:“怎么樣,是不是想起來了,就是你第一次來雜志社我送你離開時在電梯門口遇到的那個人”我想起那時候確實有遇到一個人,但已經無法想起那人有怎樣的面容,眼前的女子堅信她與他的相識是我與陳霽桉帶給她的,她在我的臉上落下一吻然后匆匆跑到對面男子身邊,并大聲對陳霽桉喊“你結賬吧,我就先走了,一會你負責送蘇宥”我看到她奔向對面的男子,似要把身體所有的重量都依附于面前的人,周圍有人將目光鎖在他們的身上,這個眼角有褐色圓痣性格純粹的女子可以在任何時表達自己的感情,且不會使它本來的深情厚重有所消減,這些都是我所不能做到的,因未曾明白它所帶來的意義,我并不會把感情托付與這世上的任何男子,但卻希望自己與這世間別的女子一樣得到平凡的感情,被人疼愛與需索,而我無法付諸同等的感情,這實在矛盾,我知曉這矛盾,所以并無太多指望。我已經得到了幼年時期所想要得到的溫飽甚至更多,不應再去期望去得到更多感情,這是我時常告誡自己的話。
已經接近十點,馬路上車流減少,窗外依舊燈火輝煌,商業街上的行人喧囂擁擠似這一天才剛剛開始,車里的廣播正在播放一檔家庭情感糾紛節目,生活的瑣碎造成情感的破裂,爭執辯論的聲音透過電臺暴露在夜色之下,聲音聒噪,但我并不覺的厭煩,自白清離開白水后我無法忍受安靜的環境,甚至在晚上睡覺都要打開手機,我需要有聲音以使內心獲得安寧,陳霽桉說“我打算等這次舉辦的慈善活動告一段落后夠就辭職然后離開這里”車子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右手手指輕敲著方向盤,眼神堅定,他說“如果你想離開我也可以帶你走”不知為何他說出這樣的話我并覺得的突?;蛴惺w面,他轉頭看向我似在等待我的回答,我鄭重的說“我現在不能離開白清,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丟下她”十字的路口的交通指示燈由紅變綠,轉過彎再過一個紅燈就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區,我們陷入沉默,陳霽桉要去附近的藥店購買安神的藥物與我一同下車,我們朝著各自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馳,看到周故蹲在小區門房旁邊的臺階上似乎已經等待許久,小區廣場被橢圓形燈罩包裹的黃色燈光照亮夜色,有大批量中老年女人在廣場中央跳舞,由于沒有使用音響只是每人佩戴耳機,因此畫面看上去有些詭異,周故站起來將兩個門禁卡放在我的手里,就如同從前給我食物那般,掰開我的手把東西放在我的手心再將我的手指合上,他說:“我那兒小區的門禁卡,剛剛忘了拿給藍一,你一并拿上去吧。”我把兩個白色卡片裝進衣兜里,心里猜測或許他選在此刻給我門禁卡只是不想我誤會他停留在此的等待是沒有原由的,如果有也只是為了拿給我東西。他又說“還有給你的銀行卡里轉了錢應該明天就到了,你早些拿去把借的錢還了吧”我說“不用,我借的我自己還吧”“你怎么還,靠你的工資,還是再問別人借,你都說了,她是我媽,既然是我媽我有這個義務”周故站在我的對面說道,我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對不起,我不想你問別人要任何東西”他額頭上的傷疤在黃色燈光下若隱若現,帶有熱氣的風打在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天氣悶熱似有一場大雨即將落下“如果你遇到好的男子就主動一些,我那天在電話里說的只是不想結婚應付我爸而已,還有白清我會照顧,你無需費心,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意愿,盡力過的開心就可以”,這個從小在父母畸形感情中長大的男子從來不會輕易使自己置身于一段感情中,他不相信任何女子也不會允許自己的感情在一個女子身上長久停留,他在少年時期善待于我,同我細說他內心的脆弱,因為我比他更為落魄潦倒,因為我并不會對他訴說的內容作出評判或者泄漏,眼下他依然對我有照顧,但時常告訴我別對他抱有期待,他可以隨時離開,隨時失蹤,而我能默默忍受與等待,我從未幻想或者期盼與他生活在一起,我只是想要確認我們之間的情誼并不只是兩個內心有缺失的少年的相互寬慰,當然我并沒有勇氣與信心去與他對峙,只能在他若即若離的對待下將自己弄的疲憊不堪,藍一打電話過來,有閃電劃破夜空,零星雨點隨之落下,廣場上的人群陸續散去,有孩童因天氣轉涼而歡呼,我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他的身邊,只是不想讓自己在他的面前反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