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朋友,來自千面湖以北吧?”左側邊一位陌客,對他進行一番打量后,帶著猜測的語氣問道。他操著官腔,卻有著濃重的南境獨特口音,字不正腔不圓。
韓歌簡略掃視對方一眼,陌客瘦削如竿,腦袋尖細如他說話時的嘴唇,頭頂的發量少得可憐。但他認為陌客的年紀僅有二十來歲。
“何以見得?我不能是南境的朋友嗎?告訴你,朋友,我來自千面湖!”韓歌說著一口流利純粹的官腔,稍微有點見識的人就能辨別,只有黎王之境的人方能講出那口順溜腔調,就連水西梁地之人也難以企及。
難以自圓其說,索性魚目混珠到底。“事實上,我來自千面湖的湖楊世家。湖楊世家聽說過嗎?當朝右輔相的本家。我可跟你說,我還是你們高侯爺的座上賓呢.....”
若是到了山間天府之地,他可如魚入水,一口地道流暢的方言讓他與當地人別無二致。桃山學宮的書樓里,與山間天府相關的著作《天府考工記》、《清水瀉夔門》,內中不乏出自他筆下的文字,那些或樸素或飄逸的文字記載,正是源于他腳踏實地翻山越嶺身臨其境后的描述。
他好像說了個跛腳的笑話。因為大家都在笑。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細聲輕笑,有人默默無聲但嘲笑掛在了嘴角。
“你絕非千面湖人,你的身上沒有千面湖的味道。千面湖的思漢們,總是帶著一股子臭魚味和霉臭味。”有見識的陌客輕而易舉揭穿他的謊言。
“大言不慚的你更不會是我們高貴侯爺的座上嘉賓。我們侯爺可不喜歡吹牛大王,更不喜歡撒謊大王。那些陰謀鬼計混進侯府的吹牛大王和撒謊大王,無一不被掃地出門,有的甚至會被留下某件討人厭的三寸爛東西,以至于他們再也不能吹牛或撒謊騙人?;蛘?,你是哪個馬戲團里溜出來的小丑,也說不定呢?聽說表演戲法的‘月亮班’也腰間佩刀棍頭套矛混了進來,在馬廄邊上搭了個戲臺,看一場表演還需十個銅板呢...叼貴...哈哈哈......”那人繪聲繪色地單口說演,效果斐然,引得圍觀人群嘩笑不止。
這是個口才了得的家伙,伶牙俐齒形容他毫不為過。但他是個無禮無知的蠢蛋。韓歌有些無名惱火,陰陽怪氣地說道:“我看閣下如此機靈巧慧,尤擅以科諢笑人,必是南境俳優之翹楚、班社之柱石,在下技不如人,豈敢不自量力爭你飯碗?”有模有樣作出佩服姿態。
“你!”對方勃然大怒,瞪著一雙噴火大眼,右手緩緩伸向腰間。
沖突眼看就要一觸即發。
但他把著劍柄的手被同伴用力壓住。
看來他們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他們隨意裝腔作勢就可拿捏的軟柿子。對方握住劍柄的手在微微顫抖。
懦夫一個,他根本沒有拔劍的膽量!
得了口舌之利的韓歌洋洋微笑,沒有將他的激憤之舉掛在心上。陌客握劍的虎口,沒有一般劍客的老繭。他腰間的劍,跟戲班子們腰間佩刀、棍頭矛尖一樣,只是裝模作樣的擺設罷了,根本沒有嗜血危險。
或許,他那尖而光溜的腦袋更能傷人。若是陌客知道韓歌這般誹謗于他,可能會鼓起勇氣怒拔懸劍為恥辱而戰。
“我猜,這位朋友應該來自黎王之境!學官說南境離太陽更近,獲得的陽光比北方的多,而且更為熱烈,讓我們的膚色更接近于大地,而你的臉上掛著北方人的蒼白,少了那千面湖的潮氣?!?
這又是一個笨蛋,無知地以貌取人。韓歌哂然一笑,心忖:“這些南方佬一定是嫉妒我白亮的皮膚了?!痹缦仍诜比A迷人的萬香城,已有不少女子秋波頻送。好幾個夜晚睡前,他都忍不住嘆息:南境的艷陽已經烤黑了他的皮膚。
“不知你說的是哪位學官,是醉心山水地貌的酈善長先生,還是研討堪輿之術的李易鏡先生,亦或是其他哪位學官……我看閣下似乎也道不明說不清了。我很懷疑你說的那位學官是否來自倡導慎思篤行的桃山學宮?或許,他沒能從學宮順利結業吧?”這話讓對方原本黝黑的臉變成深褐色,嘴唇無力地擠了擠,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鼻翼咻咻。
他一定沒見過他自己拉不出死來時的樣子。
韓歌很想讓他找面鏡子照照。
韓歌給予他輕輕地微笑,而后挪動雙腳,踏著輕緩的步子,讓自己遠離這些討厭鬼。他跋山涉水從桃山學宮遠來南境,可不是來自討無趣的。早就對南境的暖冬心向往之,這次總算擺脫了山掌的魔爪,到此一游。
南境的冬天比北方活潑有趣多了。
天暖風和,放眼望去,入目仍舊彩翠如緞。淡藍色的天空中,不時有成群結隊鳥兒飛過。環伺的山嶺,枝繁葉茂的叢林如冠。腳下的牧場,密如發絲的青草猶綠。
在跨過白頭嶺之前,他還裹著羊皮厚氅,千面湖沒能阻擋寒嘯北風,直侵到白頭嶺北麓。到了溫暖如春的南境,如同秋燕回春,他歡快地拋棄大氅,興之所至還能隨意暢游山溪之中,享受野鴨水鳥戲水之樂。若是此刻在黎王之境下河鳧水,吐氣成冰的風中,非受寒凍死不可。
韓歌愛死了溫暖的南境。
若是和潤的空氣、柔軟的草叢里沒有充盈著爭勇斗狠火的氣味,以及滲入草甸里的血|腥味,這塊牧場可算個休憩養身的好所在。意興闌珊時席地而躺,瞻仰星河浩瀚;興致勃勃時一馬奔騰,引弓射雕。徜徉在天地之中,何其自在逍遙?
可那些鳥兒已成驚弓之鳥,早已魂飛四處不見影蹤。一群接一群的蚊蠅,小如麻點大如虎蜂,被血腥味招引而來,嚶嗡悶沉,喋喋不休得讓人心情煩躁。
武會的第一天,大伙兒情緒熱烈,多個會場同時進行,每個會場都被觀眾堵得水泄不通。
這還是武會的第一日呢,就已經有好幾人掛彩了??赡苁撬麄冮L期疏于戰陣,難捏分寸,失手所致。其中一位來自古城舊鎮的武士在比劍中被誤傷刺中脖子處的主血脈,失血過多而死,鮮血將草甸染成了褐綠色,一群嗜血蚊蠅趨之如騖。還有一名自命不凡的高傲騎手,自以為騎術出神入化,不料出師不利,甫一交手便遭遇對手全力致命一擊,坐騎被掀翻,可憐的騎手被自己的坐騎生生壓斷了左腿大腿骨,右腳腳掌被馬鐙勒斷,巨大的慘嚎聲仍難蓋過與會者的尖叫與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