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費時許久,總算找到了工作。
在搭檔的幫助下,盲人走到踏車里面。
他用雙手穩穩握住中央的支軸。搭檔站在他右邊。
總感覺周圍的氣氛有點不對勁……安靜得有些反常了。沒有礦工們工作的動靜,也聽不到腳步聲和工頭的怒斥聲。總不可能所有人都下到坑道里去了吧。
但也沒工夫偷懶。
“準備好了嗎?開始吧。”他向搭檔招呼道。
“嗨喲!”
他踏了一步。
最初的一步十分費力。他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了一只腳上,然而踏車一動不動。
“再來一次,嗨喲!”
他用力踩下去。兩人的力量合到一起,踏車一下子動了。
第二步也很需要力氣。
由地面向下挖的深坑上面搭有木板,安裝在那里的巨大滑輪就是踏車。它的外形與水車類似,不過踏板是伸向內側的。從中央水平伸出的長桿上系著的粗繩垂到坑底。它的工作原理是這樣的:隨著踏車轉動,繩子被卷到橫桿上,坑道內已被開采出的白堊石塊就會被拉到地面上來。豎坑也起到了通風口的作用。
水車以水力驅動,而將巨大的石塊拉到地面上的踏車則是依靠人的踩踏轉動的。
人……從日出時起一直到日落時分,站在踏車的框架里面,握著中央的支軸不停原地踏步的“踏車工人”,究竟是否被雇主當成人看呢?
三步、四步,進入了狀態,踏車開始以一定的節奏轉動起來。即使如此,踩踏也絲毫沒有變得更省力。
一七七五年,蒸汽與電力還沒有成為動力。即使是要修筑高聳至空中的寺院尖塔,也是在頂上安置人力踏車來充當吊起巨石的起重機。這是從中世紀延續下來的方法。
受雇當踏車工人的往往是盲人。安在圓環形框架上的踏板滿是空隙。如果是盲人,就不會感到恐懼或突然眩暈了吧——雇主們是這么考慮的。
但就算看不見深坑,恐懼也是一直存在的。有不少家伙覺得他是貧窮的盲人,就無緣無故地向他投擲石塊,用拐杖打他。路上到處都是坑,他時常陷入泥濘中。
即使不被當人看,能找到工作,對盲人來說也已經很難得了。
干建筑這行,現場的工作一結束就會被解雇。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只能靠乞討、撿破爛兒過活。但乞討、撿破爛兒也是講究地盤的,要想在沒有蹬踏車的工作時暫且以此維生,是非常困難的。
這天一大早,搭檔過來接他,他很高興。
領主大人的洞窟那里又要開采石料了,說是需要踏車工人。
搭檔并不是簡單明了地這樣說的。他口吃很嚴重,要聽清他說的話很不容易。而且他的智力似乎也存在障礙,說話慢吞吞的。盲人從很久以前起就與他關系親密,在一定程度上聽懂了他想說的話。
“領主大人的洞窟”曾是非常好的工作地點。盲人和搭檔從十七八歲起,有幾年是靠蹬踏車生活的。只要天氣好,他們的活兒就從未斷過,雖然工錢只有可憐的一丁點。
搭檔每天早上都會過來接盲人。他們兩人一組蹬踏車。搭檔雖然智力存在障礙,但視力沒有問題,而且身材高大,體格強壯。往返工作地點時,搭檔會用粗壯的胳膊牢牢扶著盲人的腰,盲人走路便十分輕松了。他們就這樣互相彌補對方的不足之處。采石場突然被封鎖是在十五年前,自那之后,他們有時受雇去各種不同的地方干活兒,有時又沒活兒可干,過著不安定的生活。
采石場恢復開采是件值得慶幸的事。這次開采一定會持續很長時間。
每踏一步,身上就滲出些汗水。
烈日炎炎,猶如盛夏一般,可當太陽被云遮住時,又感覺涼颼颼的。英格蘭的夏天很短,昏暗而漫長的冬季很快就要襲來。南方的舒爽也只是聽說過而已。南方,那是仿佛根本不存在的天堂一樣的地方。
突然,盲人向前傾倒,胸口撞到了支軸上。這是因為車輪停止了轉動。
他聽到搭檔倒吸了一口氣。
“好好蹬啊。”
兩人蹬踏車時,幾乎全是靠身強力壯的搭檔發力。
“你怎么了?”
搭檔發出了笑聲。
“天使……”盲人勉強聽清了這個詞。
搭檔的笑聲轉為啜泣聲一般的聲音。盲人繼續努力聽他說的話。
“天使飛起來了。”搭檔說,“展開巨大的白色翅膀,在天空中飛舞。”
2
本雙手捧著一摞剛印好的紙,用下巴抵著,趕往威斯敏斯特地區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的官邸。
夏季的最后一日剛過去,寒冷刺骨的秋天便驟然來臨。干燥的馬糞被風卷起。出租馬車呼嘯而過,便會在路上留下微溫的馬糞。
被煤煙熏得發黑的墻上到處張貼著招募志愿兵的宣傳單,令本就一派雜亂景象的倫敦更顯骯臟。
這個四月,在新大陸的殖民地列克星敦,殖民地民兵與英國正規軍發生沖突,展開激烈戰斗。
英國本土向殖民地征收的稅太重了,殖民地的人們對此心懷憤懣,頻繁游行,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持續了很久,這次終于爆發了。趁此時機,民兵在殖民地各處發起叛亂,上個月,也就是八月,政府在宣言中稱美洲殖民地的人為“叛軍”。為了做好準備以應對激烈的戰爭,倫敦這邊對志愿兵的招募也進行得如火如荼。
本對那些宣傳單視若無睹,爬上通往官邸入口的石階。雖然石階只有幾級,但本有些胖,所以爬得氣喘吁吁的。
不等他一腳把門踢開,在門外等待的克拉倫斯就興高采烈地喊著“值得紀念的第一期完成了啊”,迎接了他。
這不是臨著弓街的正門,而是進入狹窄小路后右手邊的私密入口。看門的侍從芬奇露出親切的笑容。“要把鞋底好好擦干凈哦。”他豎起食指,“您又踩到馬糞了吧?”
“你看到了?”
“不用看也知道。走在倫敦的路上,要想不踩到馬糞可太難了。”
剛進大廳,克拉倫斯就想從本懷里的那摞紙中抽出一張來。“讓我看看。”
“得先讓約翰閣下過目才行。”
本想要這么說,但因為抵在紙上的下巴無法自由活動,只發出了含意不明的“啊嗚嗚”的聲音。
一陣腳步聲響起,又一個人下樓過來了。是綽號“瘦子”的亞伯。這個綽號正如其人,極為無趣。順帶一提,本的綽號是“胖子”,克拉倫斯的綽號是“話匣子”。這兩個綽號也毫無品位。
“完成了啊。”亞伯的語氣帶著些感慨。
這時傳來敲門環的嘈雜聲音,侍從芬奇出去應對了。
“我想在《呼叫追捕》上登廣告,在這邊談可以嗎,還是應該到正面大門那邊請人引見呢?我覺得那邊應該是審判的相關人員出入的地方,就來這邊了。”
說話的男人戴著撲了發粉的假發,頭頂三角帽,長下擺絲綢襯衣外面套了件高領風衣,下身穿著似是融入了意大利流行元素的豎條紋馬褲(長及膝部的褲子),衣袖袖口收緊的部分很長,看衣著打扮像是上流階級。他看起來快五十歲了。以銀扣裝飾的鞋的鞋跟讓他高了大約三英寸,但還是比亞伯要矮兩三英寸。
不等芬奇說話,話匣子克拉倫斯搶先回答:“這邊就可以。《呼叫追捕》的編輯室就在這棟官邸里。”男人便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這么快就有人要來登廣告了啊。”
克拉倫斯差點露出過于討好的微笑。可如果態度太卑微,會有失約翰閣下的體面。雖然實際處理業務的是話匣子克拉倫斯·斯普納(二十七歲)、胖子本杰明·比米斯(二十六歲)、瘦子阿爾伯特·伍德(二十九歲)這三個人,但《呼叫追捕》的發行人是倫敦威斯敏斯特地區的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爵士。
法官官邸既是住宅,也兼作審訊室、簡易法院,還設有拘留所。此外,這里現在還編輯發行揭發犯罪事件的報紙,計劃每個月發行兩期。
“不過,第一期剛剛才印好,也真虧您能知道這份報紙。”
“這是通信大臣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的委托。弗朗西斯爵士知道法官先生要發行報紙。”男人微微挺起胸,“我是拉爾夫·杰加斯勛爵士,弗朗西斯閣下的堂弟,管理著弗朗西斯爵士的領地西威克姆。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以前還擔任過財政大臣一職,想必你們都聽過他的大名。”
三人面面相覷。本的圓臉變得有些僵硬。
“另外,我還是西威克姆的罪犯訴訟協會的委員。我的身份和地位,你們已經明白了吧。”
男人將胸膛挺得更高了。他的眼睛很凸,不亞于現國王喬治三世陛下。不過,國王陛下的下巴圓圓的,有些后縮,側臉像個球;而這個男人下巴很寬,鼻翼也有些外擴。
“這就是《呼叫追捕》的實物嗎?讓我看看。”
男人伸出手。
“不好意思。”亞伯阻止了他,“這些才剛印好,還沒有讓法官閣下過目,不太方便先讓其他人看。請您稍等。”
“看來約翰爵士今天沒有庭審。我非常想拜見他。替我轉達一下。”
三人沒有馬上回答。
“遵命。”看門人芬奇插嘴道,“請您稍作等待,這就為您向約翰爵士轉達。”
芬奇恭敬地說完,步履蹣跚地走上了樓梯。
三個毛頭小子沒有對自己表示敬意,拉爾夫·杰加斯對此非常不滿。為了表達不悅,他哼哼了幾聲,但毛頭小子們無視了他。
“總之,得把這些送到約翰閣下那里。”克拉倫斯說道。
三人開始上樓梯。隱隱能聽到小提琴的聲音。
“喂,等等。”
亞伯對拉爾夫·杰加斯的叫嚷置若罔聞,伸出手說:“本,我幫你拿一半吧。”
“啊,我也幫忙拿點吧。”克拉倫斯總算也熱心起來。
這時,芬奇踉踉蹌蹌地回來了。“約翰爵士恭候您的到來。請隨我來。”他向拉爾夫·杰加斯報告說,“煩勞各位把鞋底仔細擦拭干凈。約翰閣下非常期待,說想趕緊看看。”后一句話是對亞伯等人說的。
為了不讓手里捧著的一摞紙掉一地,三人的腳步變得小心翼翼,由芬奇領著的拉爾夫·杰加斯搶先一步走進了約翰爵士的起居室。小提琴聲戛然而止。似乎是因為看到有來客,安停止了演奏。當約翰爵士休息時,安的奏樂是絕對少不了的。
“那家伙是大鼻子的堂弟啊。”
見門被關上,估摸著外面的說話聲傳不到屋里,克拉倫斯毫不顧忌地罵道。
本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們曾讓“喝酒時鼻頭比嘴先濕”的大鼻子通信大臣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嚇得瑟瑟發抖,以致不得不暫時停職。不過,達修伍德爵士并不知道那是誰干的好事,一直以為是出現了亡靈。
從前,大鼻子乘坐的馬車軋死了克拉倫斯年幼的弟弟。克拉倫斯的父親只是個普通的理發師,沒有把事情鬧大。如果向身份尊貴的殺人者抗議,反而會以損害名譽的罪名遭到起訴,被投進監獄。克拉倫斯和本等伙伴一起精心籌劃,實現了復仇,但未能給予其致命打擊。
那時候,伙伴一共有五個人。那兩個人已經離開五年了……過往的記憶浮現,然而三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將這記憶壓了下去。
在法官的起居室前等候的芬奇為三人打開了門。
以黑色細長布條蒙住眼睛的盲人法官正坐在喜愛的椅子上休息,從表情來看,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拉爾夫·杰加斯站在他身前,正滔滔不絕地做著自我介紹,講述著自己的勛爵頭銜,以及自己是通信大臣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的堂弟,等等。
安笑容滿面地將三人迎了進來。“約翰閣下,”她的聲音有些興奮,“亞伯他們把第一期拿過來了。”
“噢,印好了啊。”
法官伸出雙手,安接過亞伯手里的那摞紙,遞給法官。本和克拉倫斯把手里的紙放到了小桌上。桌上還放著安的小提琴和琴弓。
充當法官的眼睛進行活動時,安-夏莉·摩爾會為了行動方便而穿男裝。但這天法官休息,所以她穿著與女性身份相稱的衣服。衣服的布料上乘,但她討厭裙撐,從來不穿,覺得它會讓裙子臃腫得如同教堂的鐘,裙子順著腰自然下垂,讓她看上去像個女傭。她也討厭把從下胸到腰都勒得緊緊的、幾乎能把肋骨勒斷的緊身胸衣,所以沒有穿在身上。不過,她自然不會讓男人們知道這一點。她很苗條,沒有必要硬是這樣勒著,倒不如在胸部墊些填充物還更好些,然而穿男裝時胸部顯得太豐滿的話會很怪異,對常常四處活動的安來說,這個體形恰到好處。
“能聞到墨香呢。”
法官輕輕摸了摸兩折四頁的報紙。
仿佛在用手指閱讀文字,亞伯想。
法官的觸覺格外敏銳,彌補了缺失的視覺,但也不可能用來閱讀印刷出來的文字。
“這樣蹭,會把手弄臟的。”克拉倫斯提醒道,“墨還沒完全干呢。”
“安,解說一下。”
“是,這就為您解說,約翰閣下。最上邊用大號文字寫著‘呼叫追捕’。”
“差不多是報道正文文字的五倍大。”克拉倫斯補充道,“下面寫有約翰閣下的創刊寄語。要給您念一下嗎?”
“不,不用了。”法官苦笑,“雖然只是口述,但我反復推敲了許久。全文我都記得。安,你之后檢查一下有沒有排錯字的情況。”
“版面從上到下分為三個部分,一行的長度很易于閱讀。頭版頭條是上周被判死刑的托馬斯·麥考利犯下的盜竊案的詳情。然后是……”安正要繼續說——
“克利夫·塔克犯下的強奸案,以及被抓了現行的扒手羅賓·巴的案子。”克拉倫斯又插嘴道,“然后是突襲賭場逮捕四十五人的事,這篇報道是以講故事的口吻寫的,讀者會非常喜歡的。砸壞輪盤具,找出安在輪盤背面的滾筒和彈簧,揭發了莊家的作弊行為,大快人心。”正如“話匣子”這個綽號,克拉倫斯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內森這篇報道寫得真好,他當時不在現場,卻寫得讓人感到身臨其境。對了,得盡快拿一份讓內森也看看。我覺得他與其立志成為詩人,還不如以當個小說家為目標。照這個勢頭寫犯罪小說的話,一定會大受歡迎的。”
克拉倫斯越說越跑題了。“亞伯,本,你們覺得如何?”法官將臉轉向兩人所在的位置。
約翰·菲爾丁的聽覺比觸覺還要靈敏。人們都說他能憑聲音分辨真話與謊言,因此對他十分畏懼。當然,市井傳聞往往言過其實,但為了震懾犯罪者,法官故意不去糾正。
根據氣息與聲響,他能十分準確地判斷出周圍人所在的位置。
這并非他天生就具備的能力。他是從十九歲失明時起,憑借自己的意志,將視覺以外的感官磨煉得極為敏銳的。
“征集關于尚未解決的蘋果案的線索的文章,以及幾名通緝犯的名字、特征與經歷。請放心,是完全按照閣下之前的指示完成的。”亞伯說。
威斯敏斯特地區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計劃在警察組織不完善的英國建立一個大情報網。發行犯罪案情報紙《呼叫追捕》,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計劃將報紙送到各地的市長和治安法官那里,與他們密切合作。他還打算將報紙分發到郵局、咖啡屋和酒吧之類的地方,在市場上也會出售。
“好想讓丹尼爾老師也看看啊。”本喃喃道,“老師得知咱們的工作成果,一定會很高興。”
“老師看到咱們幾個的臉,會想起以前的事而哭出來的。”克拉倫斯答道,“不過,差不多也該恢復了吧,都過去五年了。”
“可我總覺得就像不久前的事一樣。”
“是個好機會。”法官說,“之后可以給醫生送一份過去。我也一起去吧……不,醫生是個大忙人,我過去大概會打擾到他吧。”
“怎么會呢。”本擺擺胖乎乎的手,“老師再怎么忙,看到約翰閣下來訪也會很高興的。”
“現在這個時間,老師可能正在醫院里做手術呢。”亞伯謹慎地說。
“也可能正忙著解剖。”克拉倫斯正要繼續說——
“不好意思,”一直被晾在一邊的拉爾夫·杰加斯勛爵不耐煩了,插話道,“我聽說你們可以登廣告征集關于犯罪者的線索。”
這話是沖著法官說的,但回答的是亞伯。
“正是如此。”亞伯顯露出主編的威嚴,點頭說道。
即使到了十八世紀后半葉,英國仍不具備完善的揭發犯罪的組織。此時的英國不像法國、德國等國家那樣有警察機構,甚至連與法語“police”(警察)對應的英語單詞都還不存在。在十八世紀即將結束的一七九八年,維護倫敦港治安的組織才終于被稱為“Marine Police”(海上警察)了。人稱“蘇格蘭場”的首都倫敦警察廳是在一八二九年成立的,是進入十九世紀之后的事了。
在教區維護治安的差役被稱為基層警察,教區內的戶主負有輪番擔任基層警察的義務,任期一年。盡管這是需要追蹤逮捕犯罪者的極度危險的工作,但基本上是沒有報酬的。也有很多人不愿做這份工作,花錢雇別人替自己做。而被雇來當基層警察的人之中,大半是極為腐敗墮落之人,他們雇普通市民作為自己的手下進行搜查。這幫被稱為“捉賊者”的基層警察手下,往往自身就是犯罪者。
逮捕犯罪者以及審判所需的費用全部由起訴者承擔,給提供線索者的懸賞金也是由受害者支付的。
有很多案犯被逮捕之后,由于受害者付不起錢或不愿出錢,又被釋放了。舉個例子,一七六六年七月,有三十一人受到判決,其中二十二人因未被起訴而獲釋。每年每月都有這樣的事,都大同小異。
個人支付費用,負擔實在太重,于是各地成立了民間組織“罪犯訴訟協會”,且組織數量不斷增長。
協會向會員征收會費,當會員受害時,協會將為其承擔追蹤并起訴嫌疑人所需的費用,還會幫忙通過廣告和傳單收集線索。對一輩子都沒受害的會員來說,會費就算是白交了,說白了,這種機制就類似不退還保費的保險。逮捕率充其量也就兩成。攥到手里的錢,協會便希望盡量不再花出去。
“正如剛才所說,我是通信大臣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的——”
“堂弟,管理著弗朗西斯爵士的領地西威克姆。我聽到您剛才是這樣說的。”克拉倫斯打斷了他的話。
“弗朗西斯爵士的父親原本是倫敦的商人,靠奴隸貿易大賺了一筆。”安接著說,“他用這筆錢買下了西威克姆的土地,并獲得了爵位。”
也就是說,不過是暴發戶而已。
“我非常清楚各位閣僚的履歷。現在這位弗朗西斯爵士同樣靠奴隸貿易獲得了巨大的利潤,還創建了可疑的俱樂部——”
“那都是政敵瞎說的!那個可惡的威克斯,”杰加斯急忙打斷安的話,“為了打垮弗朗西斯爵士,在宣傳冊上寫些有的沒的,到處散播。根本是誹謗中傷。據說威克斯發行過淫穢出版物,還曾非議國王陛下,被告發并剝奪了議員資格,他可是個履歷不干凈的男人!”
“但他在市民之中人氣頗高,現在是倫敦市市長。”
“你就是傳聞中那個參與犯罪搜查的不成體統的女人?”杰加斯露出輕蔑的表情。
只有在一貧如洗、不掙錢就活不下去的情況下,女人才會工作。而在貧窮的女人之間最流行的職業,是賣淫。
充當盲人法官的眼睛參與搜查的安-夏莉·摩爾常常被指責為不知羞恥之人。她是法官亡妻妹妹的女兒。她的父母因馬車事故去世,法官便收養了她,成為她的監護人。法官已經喪偶,安又是獨身,于是世人越發以下流的眼光看待她了。
上流社會的千金必須嫁給門當戶對的男子;至于失去資產的貴族的女兒,也可能會被逼著嫁給富裕的商人,如此一來,父母得到錢,富商則提高了自己的社會地位。這就是十八世紀的婚姻觀。
安第一次被求婚,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她明明說了不愿意,但在周圍人的安排下,她被迫和求婚者并肩站到了教堂的祭壇前。“你是否愿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圣職者說出固定的臺詞。“不,我不愿意。我已經對這位先生說了很多次了。”安回答道。“那么,你是為何而來到此處呢?”“為了告訴神,我不愿意和這個人結婚。”安說完就飛奔出了教堂。這件事很快就在社交圈傳開了,安招致了上流社會夫人們的厭惡。
在那之后,安又被求婚了幾次。然而,安在給姨父幫忙的過程中學會了像男人一樣東奔西走,無法再忍受要么文文靜靜地待在家里百無聊賴,要么在社交圈議論戀愛八卦和丑聞的日子。對于幾個固執的求婚者,她將《完美信件的撰寫方法》手冊中的例文照抄下來,寄給他們。“萬分抱歉,我無法接受您的好意,這種無法接受的感覺我無論如何都克服不了,云云。”而如今她已經二十七歲了。
杰加斯就像演員在舞臺上念旁白時那樣轉頭朝向側面,小聲啐道:“臭娘們。”
本和克拉倫斯想要爭辯,亞伯以眼神阻止了他們。“關于登廣告征集線索的事,”亞伯說回原本的話題,“一條廣告的費用是五先令。”
“好貴啊。”
“這是市場價。”
達修伍德家的領地西威克姆位于倫敦西北方向三十多英里處,距離牛津很近。
領地內有白堊系地層,達修伍德家也從事開采業。
杰加斯說:“閣下應該也有所耳聞,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非常仁慈高尚。”
克拉倫斯和本露出極其不滿的表情。
“開采出的白堊巖都用在從西威克姆到牛津的道路工程上了。從事開采業也好,進行道路施工也好,都是為了給領地內的窮人提供工作機會。白堊巖幾乎被開采盡了,所以我們在十幾年前封鎖了采石場,踏車也棄之不用了。可這一次,坑道里發現了尸體。”
“死去的是屬民嗎?”克拉倫斯插嘴問道。
“不,正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才要登廣告。”
“給提供情報者的懸賞金是多少?”
“最多一幾尼吧。”
“咦,比馬還便宜?”本嘟囔道。
按市場價,提供偷馬賊的線索可以得到五幾尼,提供強盜的線索可以得到十幾尼以上,提供殺人犯的線索能得到的懸賞金則更多。
“又不是死者的家人要起訴。”杰加斯冷淡地說,“達修伍德家的領地內發生了惡性案件,不能等閑視之,于是我以管理人的權限進行調查,僅此而已。畢竟弗朗西斯·達修伍德爵士同時也是西威克姆的罪犯訴訟協會會長。我昨天夜里才到倫敦。”
“現在還有些腰疼——”杰加斯說著皺起眉頭。在馬車里顛簸三十多英里路的滋味很不好受。
“今早,我拜見弗朗西斯爵士時,他建議我在約翰爵士發行的犯罪案情通報報紙上登廣告。”
“西威克姆的治安法官是誰?”
“是達克·費恩爵士。我當然也向達克爵士匯報過了。”
“文案怎么寫?”亞伯干脆利落地提問。
“交給你們了。五先令的高額廣告費應該包含撰寫文案的費用吧。但有一句話希望你們務必加進文案里——伯利恒之子啊,復活吧!”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杰加斯。
“說說理由吧。”
法官終于親自開口了。杰加斯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發現尸體的是教區的基層警察。尸體倒在坑道里。”
“基層警察為什么會進入已經被封鎖的坑道呢?”安問道。
就像在等著別人這么問似的,杰加斯換了嚴肅的語氣,對法官說:
“是我指示的。我詳細說明一下吧。在我們的領地內,流傳開了一則奇怪的傳言:有人目擊天使在天空中飛舞。我也聽說了這則傳言。雖然是當作耳邊風也無妨的瑣事,但我莫名有些在意,跟我們地區的治安法官達克·費恩爵士以及教區的牧師商量后,決定找出目擊者。牧師憤慨極了,說神絕不可能越過身為圣職者的自己,對他人顯露神跡。
“我命令基層警察尋找聲稱目擊了天使的人,發現目擊者是兩個踏車工人。不,準確地說,實際看見天使的是其中一個人,另一個是盲人。而且,聲稱看見天使的那個人有口吃,智力也存在障礙,聽他說話可真是費勁。他說,他收到了命令,說是采石場恢復開采,要讓他們去蹬踏車。
“我并不迷信,具有啟蒙理性。理性向我宣告:天使不可能以可視的形象出現。他肯定是看錯了,畢竟是愚昧無知之輩。在我的不斷追問下,他說越是蹬踏車,天使就飛得越高。我當即看穿了真相——大概是繩子末端被系上了蠟制人偶之類的東西,抑或人體。但是,是誰出于什么目的這樣做的呢?
“先拋開此人這么做的理由不論,我忽然想到一點:踏車工人從踏車里出來之后,由于繩子末端系著的東西的重量,踏車會反向旋轉,被吊起來的物體應該會掉回洞窟里。”
杰加斯猶如站在德魯里巷皇家劇院的舞臺上的演員一般,將那雙凸眼睜得更大了,揮舞著手。
“‘天使’肯定掉進了洞窟,躺在那里呢!”
他等著眾人鼓掌肯定他的慧眼,但他的期待落空了。
“基層警察率領手下的捉賊者在洞窟內搜索,結果正如我所料,‘天使’就躺在地下呢,就在豎坑的正下方。”
杰加斯停頓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繼續說了下去。
“他的胸口,”他說,“寫著這樣一句話:‘伯利恒之子啊,復活吧!’”
杰加斯睥睨眾人,像是在說“怎么樣,吃驚吧”。然而坦率地做大吃一驚狀的只有本,其他人的表情并沒有變化。杰加斯沒能得到喝彩,掩飾著失望,加重語氣說:“請務必把這一點寫進廣告的文案里。”
“是衣服的胸口處嗎?”安繼續問。
“不,是直接寫在皮膚上的。束腰上衣的胸口處敞開著。”
“是用筆寫的嗎?”
“筆畫很粗。”
“是用墨水寫的,還是用顏料寫的?”
“不清楚。文字是茶褐色的。我認為寫這句話的是個意大利女人。”
“哦?”“咦?”“為什么?”大家的反應令杰加斯很高興。
“因為這句話后面還有署名。”杰加斯賣了個關子,但并沒有人催促他,于是他惺惺作態地繼續說,“署名是‘阿爾莫妮卡·迪爾波利卡’。”
阿爾莫妮卡……法官喃喃著。阿爾莫妮卡·迪爾波利卡……
“‘迪爾波利卡’的意思是‘惡魔的’,對吧。”安說。
“是的。惡魔的阿爾莫妮卡。不知道這是她對自己的稱呼還是別人對她的稱呼,總之,這個女人自稱是惡魔的阿爾莫妮卡。”
“意大利的女性人名里沒有‘阿爾莫妮卡’這個名字。”安毫不客氣地說完這句,又接著說,“倒是有‘armonia’這個詞,相當于英語的‘harmony’(和聲)。”
“署這個名字的家伙腦子肯定不正常。”
“說說尸體的詳細情況吧。是男性還是女性,年齡多大?”
“誰看得出來尸體已經腐爛膨脹的死人的年齡啊。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年紀在十七八歲到四十多歲的范圍吧。明顯是男性。”
“穿的是什么衣服?”
“束腰上衣和馬褲。”
“衣服用料上乘嗎,抑或看起來很劣質?”
“這個嘛……死者不像是窮人,但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富裕。”
“死因是?”
“這我怎么可能知道。”
“沒有驗尸嗎?”
“醫生對這樣的尸體也不太好判斷。畢竟很少發生殺人案。”
“有用毒的跡象嗎?”
“不清楚。”
“尸體身上有傷嗎,比如刺傷、切傷之類的?”
“沒有。”
“有絞殺的痕跡嗎?”
“不知道。”杰加斯目瞪口呆地抱怨道,“一個女人說這些詞合適嗎,又是‘絞殺’又是‘毒’又是‘刺傷’的。你不懂什么是女人的禮儀嗎?”
“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尸體?”
“大概三天前。”
“踏車工人看見天使,是在發現尸體的幾天之前?”
“兩天前。”
“采石場被封鎖,踏車被棄之不用,您剛才是這樣說的吧。”
“是的。”
“那么,告訴踏車工人采石場恢復開采的人說了謊。”
“應該是這樣。”
“這個人是誰,您對此有沒有頭緒?”
“法官閣下,這個婦人有什么權限這樣訊問我?”
“是我讓她代為提問的。安問的問題都是我想問的。”
“閣下,我要向閣下回答。被女人盛氣凌人地訊問,是對我的地位的侮辱。”杰加斯一字一句都說得特別用力,“處理尸體的工作,我全權交給了我們地區的治安法官達克爵士。達克·費恩爵士是弗朗西斯爵士的內弟。”
“我問的是您對宣稱采石場恢復開采的人是誰有沒有頭緒。向約翰閣下回答也無妨,但請準確地回答問題。”
“閣下,女人對男人——而且是有地位的男人——采取如此無禮的態度,您也不管管嗎?”
“你是不是想岔開話題?不方便回答這個問題嗎?”
“沒這回事。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完全沒有頭緒。我只是對女人的僭越行為感到難以忍受。”
“完全沒有頭緒——這就是你的回答。明明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別這么耽誤工夫。吊起尸體的繩子是怎么系的?系在腰上,還是像絞刑一樣套在脖子上?”
“繩子嗎……是怎么系的呢……是在腰上。是綁在腰上的。”
“尸體現在還好好保存著嗎?”
“放在教堂里。”
“做防腐措施了嗎?”亞伯不禁插嘴問道。
“我才不會做這種費錢又麻煩的事。”
給尸體做防腐措施的確不容易。首先要洗凈全身,然后向口中灌水,使消化器官內的殘留物流出,再切開血管放血,注入防腐劑,縫合……能被施以如此費事的防腐措施并保存的,除了身份極為尊貴之人的遺體,就只有在解剖實習中被重復利用的尸體了。
“要是一直弄不清楚死者的身份,我就把尸體埋到墓地最邊上的公共墓窖。”
“解剖吧!”
聞言,克拉倫斯和本無比振奮。
從前,包括亞伯在內,三人都是圣喬治醫院外科醫生、解剖學者丹尼爾·巴頓醫生的親傳弟子。他們染上了職業病,一提起解剖就喜不自禁。用于解剖實習和研究的尸體是很難弄到的。
不僅警察組織不完善,在解剖學方面,英國也落后于其他國家,連通過合法的方式給解剖醫生提供遺體的制度都沒有確立。解剖學者迫不得已,只好從盜墓者那里購買尸骸。
克拉倫斯等人曾經的老師,圣喬治醫院外科醫生丹尼爾·巴頓也常常從盜墓者那里購買尸體。他是倫敦最熱衷于解剖的醫生,為了得到尸體可以不擇手段。解剖尸體并研究人體的構造與機能,對醫學的發展來說是必需的——無論被世人如何誹謗,他始終抱持這一堅定的,甚至可以說是固執的信念。
亞伯、本和克拉倫斯雖然由于一些緣故離開了老師,但仍一如既往地敬慕著土豆臉的解剖狂熱愛好者丹尼爾老師。
“西威克姆不在我的管轄范圍內。”法官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我的權限所及,并且我有責任維護治安的,只有倫敦的威斯敏斯特地區。”
“但您好像產生了興趣。”克拉倫斯得意地說。
“關于登廣告的事。”法官將臉轉向杰加斯,“我得稍微考慮一下。”
“為什么?”杰加斯沉下臉來。
為什么?克拉倫斯和本也對視一眼。
約翰·菲爾丁法官積極與議會交涉,成功讓議會從國庫里出資,一年發放四百英鎊的補助金用于《呼叫追捕》的發行,但補助金還是不夠彌補全部成本。廣告費應該是很寶貴的收入才對。
“亞伯,換作你,你會接受這個委托嗎?”法官問。
“這個……我會猶豫。”
“原因是?”法官勾起豐滿圓潤的嘴唇,露出溫和的微笑。
“尸體的胸口上寫著‘伯利恒之子啊,復活吧’。要不要登這條廣告,得看‘伯利恒之子’指的是誰。”亞伯說的每句話都經過仔細的思量,他接著說,“如果指的是死者,那么就是自稱阿爾莫妮卡·迪爾波利卡的這個人出于某種迷信,想要使死者復活。‘惡魔的和聲’,這個名字讓人聯想起可疑的邪教團體。用踏車將尸體吊到半空中,也可以看作以復活為目的的儀式。身上寫有詭異文字、被吊到半空中的尸體,會不會是邪教的祭品呢?若是這種情況,登廣告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可是,這句話也可以理解成對‘伯利恒之子’的呼喚。雖然《呼叫追捕》是剛剛創刊的報紙,但知道此事后,普通報紙肯定也會報道的。現在世道不太平。雖然持續了七年的對法戰爭終于以我國的勝利告終,但拜這場戰爭所賜,我國的經濟面臨崩潰。為了填補經濟空缺,國家對各種事都要征稅。”
“甚至到了擤鼻涕都得交稅的程度。”克拉倫斯打岔。
“我國正處于非常容易發生動亂的狀態。”亞伯很嚴肅,“殖民地的人發起了叛亂,詹姆斯黨[1]的殘黨也可能在暗處潛伏著。我懷疑這句話是個危險的信號,是讓秘密結社或者企圖發起叛亂的人采取行動的指令。”
“‘伯利恒之子’會不會是異端結社的名字呢?”本咕噥道。
“那不是應該寫成復數的‘伯利恒之子們’,而不是單數的‘伯利恒之子’嗎?”克拉倫斯說。
“就是這么回事,杰加斯先生。”法官微笑著點頭,“尸體胸口上的文字有什么含義,刊登出來會不會造成危險,在確認這些之前,是不能登這條廣告的。”
“正是為了確認這句話的含義,才需要登廣告征集線索啊,閣下。”杰加斯一副可算從你們的話里挑出個毛病的神情,抽了抽有些外擴的鼻翼。
“這倒也是。”法官發出愉快的笑聲,“這就成了來回兜圈子了。”
“閣下有一群不錯的代言人啊。甚好甚好。”杰加斯的語氣含著嘲諷。
“說得沒錯,杰加斯先生。大家都很優秀,能夠準確地替我提出我想問的問題。”
話匣子克拉倫斯還想再說一句——不,還想再說上個十句二十句的,但他沒能想到合適的話。
他被本搶先了。
“‘復活吧’。這句話跟‘復活屋’有沒有關系呢……”本自言自語。
“復活屋”是盜墓者的別名。復活屋之中也有這樣的人,會將十多具尸體保存在小屋里,交涉價格后賣給解剖醫生。
“‘復活吧’。說不定這是在向丹尼爾老師提出請求呢。”本說。
就如字面意思,丹尼爾·巴頓醫生有過讓死人復活的成就。
去年,有個快滿三歲的女童從二樓掉下來,心臟停止了跳動,丹尼爾用蓄電瓶實踐了電擊可使心臟恢復跳動這一假說,出色地把女童救活了。
人們早就知道了摩擦可以起電。荷蘭學者發明蓄電瓶是在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七四五年。因為是在萊頓大學進行實驗后出名的,所以它被叫作萊頓瓶。一七五二年,新大陸殖民地的本杰明·富蘭克林博士用風箏進行實驗,證明了雷的本質就是電。富蘭克林還發現把雞和火雞電死后,其肉質會變得柔嫩鮮美。
利用電來實現的奇技淫巧十分流行。法國的宮廷里,電氣藝人用電流一下子將一百八十個近衛兵都震得跳起來,以此來取悅國王和貴族們。這并沒有什么實用價值。
丹尼爾醫生對一切新奇、罕見的事物都充滿興趣。他提出假說,認為之所以一碰電鰩就會感到麻,是因為電鰩在釋放微弱的電流,并確認了電鰩的胸鰭根部在放電。他進而解剖電鰩,剝下胸鰭的表皮,發現電鰩體內存在大量由圓盤堆疊成的柱狀器官,正是這些器官起到了蓄電的作用。
富蘭克林博士于一七五七年訪問倫敦,送給國王陛下的禮物之一就是一條電鰻。丹尼爾醫生非常希望得到那條電鰻,但電鰻被王室飼養著,他也束手無策。
本就忠于英國國王、愛著英國的富蘭克林博士在那之后也一直在倫敦逗留。
丹尼爾對電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去會見富蘭克林博士,學習了蓄電瓶的制作方法,還買了實物。富于實驗精神的兩人意氣相投。富蘭克林講述了自己給溺死的蒼蠅照射陽光后發現它又活了的經歷,丹尼爾聽得津津有味。富蘭克林收到了用船從弗吉尼亞運過來的馬德拉酒,打開酒瓶,看到有三只蒼蠅溺死在里面,便用篩子把蒼蠅撈上來,放到太陽底下曬,結果其中兩只活了過來,飛走了。“就像這樣腿部痙攣,逐漸動了起來。”富蘭克林用肉嘟嘟的手指模仿著活過來的蒼蠅的動作。另一只直到太陽下山也沒活過來,富蘭克林就把它給扔了。“我真想看看一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樣,想得不得了。”富蘭克林的話讓丹尼爾產生了共鳴。“要是能在馬德拉酒中沉睡,一百年后再蘇醒,見證萬事萬物發展成了什么樣子,該有多好啊。”“您和我都生得太早了。科學才剛剛誕生,還非常不成熟。”“咱們一起來發展它吧。”
丹尼爾還想從博士那里獲取更多知識,但兩人都特別忙碌。博士經常外出旅行,丹尼爾總是找不到機會。到了今年,隨著殖民地和英國本土進入戰爭狀態,富蘭克林對美洲大陸的愛國心覺醒了,他結束了在倫敦長達十八年的逗留,回國了。
雖然丹尼爾的電擊復活實驗還只有去年一個成功案例——也就是說,他還失敗過很多次——但這使他更加有名了,表示希望在丹尼爾·巴頓醫生身邊實地進修的實習生蜂擁而至。
丹尼爾的三名前弟子都覺得,忙碌對老師來說是好事,這樣他就顧不上為五年前的悲傷回憶感到痛苦了。能讓老師忘記一切的,是解剖、實驗與研究。雖說這也與他的悲傷回憶有直接關聯,為了解剖、實驗與研究的存續,他失去了最愛的兩個弟子——愛德和奈杰爾。
“哪怕是丹尼爾老師也無能為力。”本說,“距離發現尸體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吧。”
“過了五天了。”安一邊確認筆記一邊說道,“發現尸體是在三天前,踏車工人看見天使是在發現尸體的兩天前。”
“要是讓這樣的死者復活了,老師會被按照《巫術法案》處刑的。”
近百年來,英格蘭沒有處刑過女巫。現在是十八世紀,科學與啟蒙的時代。一六〇四年,詹姆斯一世定下殘酷的《巫術法案》。一百三十二年后的一七三六年,在現國王喬治三世陛下的祖父喬治二世的治世下,這一法案終于被廢除,從那時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四十年。本的話固然只是玩笑,但狂熱的女巫狩獵的余孽至今仍在鄉野等地游蕩。
“那個女童是剛掉下來就被施救,才活過來的。”
本這樣小聲說著時,克拉倫斯靈光一閃,想到了此刻該說的話。
“約翰閣下,這可是格外有意思的案件。難道不是嗎?調查這起案件,讓內森把調查過程寫成故事在報紙上連載怎么樣?這會成為《呼叫追捕》最受歡迎的內容。讀者會變多的。”
3
十七歲那年來到倫敦時,內森·卡連完全想象不出二十歲之后的自己。他覺得年紀在二十歲以上的人都是無法理解的大人,仿佛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
而他現在已經二十二歲了。他已經自立,是名副其實的“大人”了,可和十七歲時相比沒有一點兒變化。
雖然有了坦普爾銀行的主任休姆先生這一熱情的贊助人,但他還是一事無成。
從那起案件剛剛結束的時候起,隨著時間流逝,他陰郁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對自己差點被殺這件事,他當時沒有什么實感。而現在,一想到“我差點就被殺了”,他就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兩個朋友犧牲了自己的未來,拯救了他。回報他們的唯一方法就是作為詩人取得大成——內森試著用這種老生常談勸自己,然而這話聽起來是那么虛偽,令他更感厭惡。
——我取得大成也好,一無所成也罷,都不可能讓說過“我們將以死者的身份活下去”后就離開了的他們重生……
午休時間結束了,得回到坦普爾銀行那昏暗的柜臺了。
除了主任休姆,銀行里還有兩個職員。這兩人非親非故,卻如雙胞胎一般相似:透過稀疏的白發能看見頭皮,夾鼻眼鏡,駝背。兩人的姓都很拗口,所以內森背地里管他們叫“嘀嘀與嗒嗒”。長年累月在昏暗的店鋪深處點錢,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我才不要這樣。內森這么想著,從河岸街向著查令十字的方向緩步而行。
這五年里,內森·卡連一直寂寂無聞。
曾有一段極為短暫的時間,十七歲的少年運用古語作出了精彩的詩這件事在一部分人之中成為話題。但大多數市民根本不會讀詩這種東西。而且,發表的也只有那一篇。《悲歌》一直處于未完成的狀態。帶給他靈感的少女被殺害了,教他還如何繼續寫后面的文字呢?
內森看清了自己的極限。他沒有足以成為詩人的才能。就算能用古語寫詩,說到底也不過是模仿而已。他用未來的詞匯寫成并以此為傲的詩,似乎在別人看來只是些不知所云的胡話。
然而,如果連自己都斷言自己沒有才能,一切就都結束了。誰也不會來鼓勵他,勸他不要放棄。
薩默塞特府正在改擴建施工,本就吵鬧的街道因此越發喧囂。開道的人讓其他馬車、轎子以及行人讓開以騰出道路空間,立著王宮御用的牌子、載著石材的運貨馬車大模大樣地駛過。車輪摩擦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發出刺耳的聲音。從小巷溢出的泥水積在車轍里,每每有馬車飛馳而過,總是濺起一片泥點子。內森已經習慣倫敦的噪聲與惡臭了。
這棟都鐸式建筑臨街的正面長達一百五十碼,雖然還沒安上玻璃窗,但已經基本完工。蓋屋頂的人從搭在外側的腳手架爬上去,向木頭骨架釘上鉛板。被腳手架圍在中間的尚未完工的耳房上安置了踏車。從下面仰望,能看到在里邊踏步的踏車工人的小小身影。足有一百磅的巨大石料被一點點吊上去。像是石工工頭的人大吼大叫地發號施令。中庭被當成了工地,單坡檐小屋一字排開。石工將鑿子銳利的鑿刃對準石料,用沉重的木槌敲打,揚起一片粉塵。
粉塵染白了涂成金色的招牌,也染白了過路人的頭發。
咳嗽著從施工現場旁邊走過,就來到了繁華的商店街。
毛皮店、帽子店、手套店、飾品店、女性內衣店、藥店、雜貨店、五金店、古董店、干貨店,以及金工藝品工匠的店、亞麻商人的店,等等。一家家店面不寬的店鋪以墻相隔,擠在一起,帶屋檐的小店就把商品擺在屋檐下的臺子上。
售賣沒有精美裝幀的紙封面或薄皮革封面的書以及手冊等物的書店,也在店外頂棚下設置了陳列臺。內森向來在那里站著看書。要是被店主瞪了,就若無其事地離開,之后再回來讀后面的內容。贊助人休姆先生還給了內森一份工作:在休姆擔任主任的坦普爾銀行當出納。周薪是一英鎊(二十先令)。內森在銀行附近租房住,即使刨去每周五先令的房租和每天的伙食費這些支出,只要不過于大手大腳,維持生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然而,三百頁左右的平裝小說,價格就要兩先令六便士乃至三先令,把想讀的書一本接一本地買回來讀,以內森的經濟條件而言算是奢侈行為了。
這一天,內森情緒低落,連在那里站著看書的興致都沒有。
休姆先生和他的夫人都對我很好,快滿五歲的淘氣小公子丹尼也很可愛。可是,休姆先生是不是已經對我作為詩人的才能徹底絕望了呢?
休姆先生關照我,其實是出于對愛德的感情。
啊,愛德……還有奈杰爾。
他倆為了救我而殺了人。雖然利用了法律的不完善之處而免受死刑,但他們說“會懲罰犯下殺人罪的自己”,留下一句“我們將以死者的身份活下去”,就銷聲匿跡了。他們說還有其他殺人動機,可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我這個人明明不值得他倆犧牲自己。
內森覺得似乎身邊的所有人都在責備自己。誰都不說出口,大家都很親切。可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就因為我這么個平庸之輩,損失了兩個才能出眾的人。他們是這樣想的吧……思及此,內森感到很沮喪。
尤其是丹尼爾·巴頓醫生。那兩個人殺人,同時也是為了支持丹尼爾醫生畢生的事業,醫生心里更不好受。為了讓自責不已的醫生能專注于工作,醫生的三名弟子——亞伯、本和克拉倫斯離開了醫生。這是因為,要是他們仨留在醫生身邊,醫生就會難以自制地想起那兩個人。本和克拉倫斯回去幫家里干活兒了。本的父親是開裁縫店的,克拉倫斯的父親是開理發店的。亞伯則被約翰爵士看中,選為助手。恰逢有人向法官的外甥女,一直擔任法官助手的安-夏莉·摩爾提親,安以后就不在法官身邊了,于是亞伯成了助手,不過安最后回絕了這門親事。
法官計劃發行揭發犯罪案情的報紙《呼叫追捕》,本和克拉倫斯也被招來了。由亞伯擔任主編。
大約十天前,三人來找內森,拜托他寫一篇揭發賭場作弊行為的報道,并提供了相關資料。其他報道都只是簡單講述事實,他們仨和安就能搞定,但是——“我們希望用講故事的口吻報道這件事,想拜托擅長寫作的你來寫。”聽三人這樣說,內森便接下了這個活兒。
他很快就寫完稿子交給了三人,然而這也催生了他的自我厭惡。無論什么事,他都靠著那點兒小聰明完成得馬馬虎虎。他想起曾有人讓他寫彈劾政府的諷刺詩,他也寫出了還算過得去的作品。
若在此處右轉,盡頭是柯本花園市場,旁邊就是丹尼爾·巴頓醫生的住宅。
他感到一陣胸悶,也不往拐角的方向看,匆匆走過路口,在被稱為“健康殿堂”的壯麗的阿德爾菲大廈前的路上走著。由四十根玻璃柱子支撐的天蓋下,有著能給人以無與倫比的快樂的“天堂之床”,這個地方以此而聞名。也就是說,這是一家妓院。據說價格是一晚五十英鎊。什么樣的大富翁才會光顧這里呢?這是與內森無緣的地方。
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我的存在沒有價值……他明白像這樣自責其實是在嬌慣自己,正因明白這一點,他才更加消沉。
“喂,讓開,讓開。注意點,不然撞著你我可不管啊。”
被抬轎子的人吼了一嗓子,內森回過神來,向旁邊閃身。
河岸街設有比路面高一截的人行道,姑且算是隔開了四輪馬車轟然飛馳的車道,但仍會有轎子在人行道上旁若無人地過來過去。行人也并非全都能走在人行道上,由于空間不足,有的人被擠到了車道上,匆匆忙忙地走著。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了查令十字。
查理一世的騎馬銅像高高聳立。銅像下面聚集著許多等著攬客的轎子和出租馬車。
人們摩肩接踵,魔術師、雜技演員、可疑的賣藥郎、民謠歌手等形形色色的人忙著招攬客人。
“全身赤裸又何妨,只要神賜予我們啤酒,無論新酒還是舊酒,啤酒就是啤酒。”民謠歌手邊拉小提琴邊唱。“神啊,給我們啤酒吧。”聽眾跟著唱道。
三岔路口南邊是莊嚴的諾森伯蘭公爵府邸,紅磚鑲白邊,四層的門樓頂上安有石獅子。這是倫敦最大的私人宅邸,后花園一直延伸至泰晤士河。
旅店數不勝數。“青野豬”“黑天鵝”“喜鵲與王冠”“貓與小提琴”“飛天豬”等,從高級旅館到便宜旅店,都向街上伸出巨大的招牌。
在這之中,有一家旅店的招牌上寫有“金羊毛”的字樣,入口旁邊貼著一張嶄新的宣傳單,上面寫著:“半人馬宣告你的未來。”這是一家可供驛馬車進出的中等大小的旅店。“今天在倫敦首次亮相!”傳單上還有半人馬的畫像,不過內森看著只覺得像是半豬半狗的生物。壓在這張宣傳單下面的舊宣傳單露出了一部分,上面以稚拙的筆法畫著一個飄浮在空中的少女,像是有火焰從少女身體里迸出來一樣,火花四濺。旁邊寫有文字“偉大的電氣藝人Dr.OM”,“OM”之后的部分破損了。
半人馬……明知道這肯定是騙人的把戲,內森卻不由得被吸引了,走進帶頂篷的入口。包圍著中庭的建筑的一樓是賬房、等候室、酒館、廚房、馬廄等,二樓和三樓設有客房。馬車出發和到達時大概會很擁擠,不過,此刻這里很冷清。廚房的窗戶大開著,從中飄出烤肉的香味,內森不禁往廚房張望。天花板上吊著火腿、豬舌和培根片,安在墻壁凹陷處的小型踏車里,一只狗正踏著踏板。踏車的橫桿和燒烤扦子的末端以細鐵棒相連,被剝了皮的豬旋轉著,肉汁不斷滴落到火焰中。負責烤肉的人完全依賴狗的勞力,倚在桌子旁,和客人一起喝著啤酒。這只狗好可憐……當然,即將被吃掉的豬更可憐,但內森還沒慈悲到這種程度,看到這只豬只會垂涎欲滴。
旅店的中庭常上演表演秀與戲劇等。分配給半人馬表演秀的場地是拴著十幾匹馬的馬廄中圍起的一片區域。
攬客者告訴大家,可以免費觀看,但想占卜的話要交六便士。
陽光照不到馬廄深處,壁掛式燭臺上的蠟燭,以及高度只到腰的低矮柵欄上安著的蠟燭,向立于半圓形柵欄之中的半人馬投去微微的光亮。
馬廄的氣味傳來,令半人馬顯得仿佛貨真價實。
沒有其他觀眾——不,其實是有的,只是內森完全沒有留意——他就這樣獨自一人與半人馬四目相對。
如果是希臘神話中的半人馬,到腰部為止的上半身應該是健碩的裸體,但即將上演表演秀的半人馬在束腰上衣外面還穿著宛如海軍軍官服的破爛舊外衣,腰部附近扣著三枚紐扣,遮住了人身與馬身的連接處。
微微發紅的栗色頭發用黑色寬緞帶在頸后束成一股。這是年輕人中間很流行的發型。
半人馬并不年輕。缺乏光澤的皮膚有細微的皺紋,面頰極度消瘦,顴骨突出。年紀應該在四十五歲左右吧。
他看向內森,點了點頭。
從這個動作能看出他不是蠟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由發條或齒輪驅動的精巧機械人偶近來很流行,不過這個半人馬明顯不是人偶。
馬身似乎是剝制標本。切掉從頭到胸的部分,將剩下的部分接到失去雙腿的男人的腰上。
明白這一點后,內森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這是沒有雙腿的貧窮男子唯一的謀生手段。
“喲。”
半人馬爽朗地打了聲招呼。那是能將內森的憐憫一掃而空的聲音。接著,他稍稍抬起左前腿,做出用馬蹄踢打地面的動作。
看上去,他像是在以此表示:我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人造物,我是貨真價實的半人馬。
他向內森伸出右手。
“我是賢者喀戎。”
喀戎。粗魯好色的半人馬一族中唯一的智者,過于睿智的悲劇性人物英雄。
由阿波羅傳授了音樂與醫學的知識,向阿爾忒彌斯學習了狩獵,栽培藥草救助病人,最后卻倒在赫拉克勒斯的毒箭之下。若按神話所說,喀戎應該是死者。
內森下意識地走近半人馬,隔著柵欄握住半人馬伸過來的手。
“你是詩人吧。”
內森嚇了一跳。
喀戎堅實的手如同木雕一般干燥。
內森沒有納悶喀戎為什么會知道,只覺得喀戎說出了理所當然的事實,首先冒出的是這個念頭:
我能作為詩人取得大成嗎?
內森差點脫口而出,卻又把這個問題咽了回去。占卜這種東西怎么能信……我又不是迷信的中世紀人。
攬客者也留意著里邊的情況,此時湊過來伸出手說:“客人,您剛剛占卜了,對吧。嗯,要交六便士。”
我根本沒說要占卜。心里雖這么想,可內森還是掏出直接放在衣兜里的硬幣,塞到攬客者手中。他沒力氣反駁,雖說不能太奢侈,但比起窮到連一法尋都不能亂花的那段日子,他現在的生活條件已經好多了。而且,喀戎稱他為詩人,這比什么都更能觸動他的心弦。
“能不能也往我的衣兜里放兩便士呢?”喀戎屈身輕聲說道,“那個男人從不把我應得的那份錢給我。我餓著肚子呢。”
強行要來六便士的攬客者似是聽見了喀戎的話,回頭丟下一句“吃飼料去吧”就出去了。
饑腸轆轆,卻沒有錢。那種悲哀與凄慘,內森有過切身體會。
若是在平日,內森絕對無法想象自己竟然會為這種毫無必要的事花費整整八便士,可他拿出的遠遠不止喀戎所乞求的兩便士。他將一枚六便士硬幣塞進了喀戎干燥的手里。兩枚六便士硬幣……就這么浪費了一先令。這都什么事啊。
“你是詩人。”
仿佛在對內森的施舍表達感謝,喀戎鄭重地如是說道。
隨后,他將目光移向右方,招呼道:“可愛的小姐。”內森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里站著一個消瘦的女人。她的長相的確很可愛,但衣著十分簡陋,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姐”的樣子。此外,她右側的臉頰一直到脖頸處有一片像燒傷疤痕一樣的瘢痕。
“你的戀人還活著呢。”
喀戎說著抬起左前腿,用馬蹄踢了一下地面。
“真的嗎?”女人將身體探到柵欄里,“他在哪兒?”
這時,攬客者進來了。“埃絲特!”他怒斥道,“別在這兒偷懶,趕緊回去干活兒!”
“拜托了,請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兒?”
“占卜是按次收費的,一次六便士。”攬客者說。
“另外,再給我兩便士。”喀戎遞了個眼神。
“我沒有錢,一便士也沒有。如果有誰能給我一點錢的話,我會付錢的。求求你了。”
為了素不相識的女人額外再花八便士這種事,以內森的經濟狀況而言,實在是難以想象。
內森從自己僅剩的那點錢里拿出六便士丟給攬客者。
“快,回答她。”
喀戎伸出右手。這是在催促內森給自己兩便士。
內森狠狠捶了自己的太陽穴一拳后,依喀戎的要求做了。
“哦,高尚的少年啊。”喀戎說,“宛如中世紀的騎士。然而,你可知騎士的真面目?他們與強盜并無區別。”
內森早就過了被稱作少年的年紀,但他身材矮小,容易被當成孩子看待。這五年里,他只有年齡在增長,身高卻沒太大變化。
“小姐,你的戀人,”喀戎合上眼簾,搖曳的燭光映在他的眼窩凹陷處,“被關在一個封閉的地方。”
“是監獄嗎?!”
攬客者立即回來了。
“占卜一次六便士。還想再問一個問題的話,就要再交六便士。”
“別敲竹杠啊。”內森大聲喊道,然后對喀戎說,“拜托了,告訴她吧。她想知道其所在的那個人,是在監獄里嗎?在那個可怕的地方?”
喀戎沉默了。他一動不動的時候,如同精密的機械。
“不付錢的話,他是不會回答的。”攬客者冷淡地說。
“哦,求求你,求求你了。”
女人跪在地上,猶如祈禱一般十指交叉。
“你會怎么做呢,心地善良的騎士?為了美麗的女士再掏出一枚六便士硬幣嗎?”
聽了喀戎的話,內森腦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稱他為“我的騎士”的少女的身影。
他從未忘記她。從未忘記慘遭惡棍毒手,就那樣香消玉殞的伊蓮。雖然內森只是一廂情愿地愛上了她。
我是好久以后才得知你被殺害的。你稱我為騎士,我卻沒能為救你而做任何事。為了贖罪,我要幫助這位女性。
內森把兜里的最后一枚六便士硬幣扔向攬客者的臉,打中了對方的鼻梁。
男人被打得身體向后仰,似乎有一瞬間頭暈目眩,但立馬又站穩了。
“你這渾蛋!”
滿臉鼻血的攬客者猛撲過來。
論力氣,內森不敵對方。
他拔腿就逃,還不忘向喀戎丟下一句:“我付過錢了,告訴她那個人在哪兒。”
跑著經過廚房的窗前時,比方才更加濃郁的烤肉香味鉆進了鼻孔。那只狗依然在蹬著踏車。可憐的狗。
恰好在此時,一輛連頂篷上都載著乘客的公共馬車抵達了這里。內森趁亂跑到了外面。
確認男人沒有追過來后,他沿著河岸街向東邊,也就是坦普爾銀行所在的坦普爾酒吧區的方向走去。
他一開始還是小跑著的,發現似乎沒事了之后就放緩了步子。
必須回到昏暗的銀行了。得承受嘀嘀與嗒嗒這兩個陰郁的老頭兒責難的目光了。這兩個人年紀在五十歲上下,但在內森的眼里已經足以被稱為老頭兒了。
他當然明白在倫敦生活不易,能找到份工作就該謝天謝地了,但就這么每天點著錢,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金幣有五幾尼、兩幾尼和一幾尼三種,必須仔細分辨清楚。銀幣有八種之多,分別是一克朗、半克朗、一先令、六便士、四便士、三便士、兩便士和一便士。銅幣有半便士和一法尋兩種。四法尋是一便士。找零的時候,腦子總是亂七八糟的。
十二便士是一先令,兩先令六便士是半克朗。也就是說,一克朗是五先令。二十先令是一英鎊,二十一先令是一幾尼。這么復雜的貨幣單位到底是誰定的?
論文字素養,他能閱讀中世紀的古文書,還能仿照其文體寫作,可算錢這事卻讓他無比頭疼。一點意思也沒有。
算錯一便士都不行。而且,金幣銀幣即使在柜臺上堆成一座小山,最終也只會從他的手中滑過,被收進牢不可破的金庫里。
靠做喜歡的事來掙錢,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事。一想到因冤罪而被關進監獄的那段日子,就會覺得什么都可以忍受了——內森這樣勸自己。可是,有另一個自己在說:難道就這樣忍耐一輩子嗎?我已經被繆斯女神放棄了嗎?我沒有任何才能嗎?我沒能救伊蓮,還讓兩個重要的朋友為我做出了犧牲。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沒有活著的價值?
獨自一人度過夜晚時,想要作詩,卻因隔壁居民太吵而無從下筆……這只不過是不愿承認自己才思枯竭的借口罷了。
內森的步子變得更加慢吞吞的了。
“嗨,內森!”
快跑過來的是克拉倫斯。在他的身后,身形有些胖的本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了過來。本的身旁是亞伯,不過亞伯沒有像本那樣氣喘吁吁的。
看到身材苗條的亞伯,內森莫名地松了口氣。亞伯是個很沉穩的人,值得信賴。
“嗨。”內森答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開朗。
幾乎與此同時,從背后傳來同樣氣喘吁吁的聲音:“呼……總算追上了。”內森回過頭去。
“我想向您道聲謝。”
“埃絲特……小姐?”
記得攬客者叫她時叫的好像是這個名字。
在陽光下,能看到她的眼角處有些細小的皺紋。年紀應該有二十八九歲,也可能馬上就滿三十歲了。即使如此,她的眉眼仍顯得十分可愛。
“我叫埃絲特·馬利特。謝謝您。”
她伸出雙手握住內森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臉頰上。她的指尖很粗糙,大概經常做洗刷一類的工作。
內森正慌亂時,克拉倫斯插嘴道:“內森,你是做了什么善事嗎?”
“也沒什么……”
內森也已成熟些了,不好意思吹噓自己扮騎士的行為。
“多虧您的施舍,我至少知道了那個人還活著。喀戎告訴我了,他說……那個人在伯利恒。”
“伯利恒?”
亞伯、克拉倫斯和本都喊了出來。
“怎么回事?”亞伯問,但被抬轎子的人“讓開,讓開”的吆喝聲打斷了。
轎子幾乎是蹭著站在路邊的幾個人過去的。
“可以去咖啡屋坐下來慢慢聊聊嗎?”亞伯邀請道。
“不,我得趕緊回去了。”
“她在查令十字一家叫‘金羊毛’的旅店工作。”內森說,感覺像是在介紹一位與自己關系格外親密的女性似的。不過,在內森看來,快三十歲的女人算是阿姨輩了,并不會讓他心動。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埃絲特·馬利特一邊重復著“謝謝您”,一邊跑開了。
“內森,快詳細講講。她和伯利恒有什么關系?”
“我也不知道。我得趕緊回銀行了。早就過了午休時間。”
“哦,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剛才去了一趟坦普爾銀行。”
克拉倫斯搶過本的話頭。
“我們找你有事,就去了銀行,結果那兩個夾鼻眼鏡異口同聲地說:‘他午休時出去了,到現在都還沒回來。估計是在河岸街那一帶的露天店站著看書呢吧。’”
克拉倫斯在轉述夾鼻眼鏡的話時,將他們的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們說要找內森談些事,征得他們的同意了。”亞伯說。
“咖啡屋……”克拉倫斯環視四周,“那家不錯。”他指了指一家招牌上寫著“頌歌”字樣的店。
內森邊喝咖啡邊瀏覽著《呼叫追捕》。
看到自己的文章被印刷出來供人閱讀,他卻并沒有情緒高昂。無論什么事,他都靠著那點小聰明完成得馬馬虎虎——反而是這種自嘲的想法更加強烈了。
三人提出讓他以案件為原型連載小說,他沒能立即給出答復。
這個時代的正統價值觀認為最高尚的是詩,其次是戲劇。小說則被視作低俗之物,備受輕視。
內森也是這么認為的。他不愿在作為詩人獲得穩固的名聲之前,就以小說家的身份被世人認識,因而對這件事提不起勁。他明明很喜歡讀小說,喜歡得不得了。他明明是站著讀小說的慣犯。
“嗯,我可以寫。”他笑著回答,“用筆名。”
“這案子可有意思了。”克拉倫斯向前探身,說,“達修伍德這個渾蛋的領地西威克姆的管理人,叫作拉爾夫·杰加斯爵士的男人過來——說是爵士,其實就是僅此一代的勛爵而已,可這家伙一直得意揚揚地夸耀自己的身份。臨別時,我說:‘再見,杰加斯先生。’結果他居然怒斥道:‘不是“先生”,要叫我“拉爾夫閣下”。’”
“在西威克姆曾用來開采白堊石,后來被封鎖的采石場,踏車工人……”克拉倫斯一個勁地說著,每次說跑題時都被亞伯帶回正題。兩人每說一句,本都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伯利恒?寫在胸口上?”
內森不禁大聲喊道。
“剛才那個女人……”本說,“說有個什么人在伯利恒。”
“所以我們想跟她也聊聊。”亞伯有些遺憾地說,“但她要是因此而丟了工作的話也太可憐了。”
“去‘金羊毛’就能見到她。給旅店老板一點錢,老板應該就會允許她休息一會兒吧。”
“她剛才不停地道謝。你為她做了什么?”
聽本這樣問,內森便把事情的大致經過講了一遍。
“半人馬喀戎啊。制作得很精巧嗎?”
“有上衣遮著,看不到連接處。”
“會不會整個都是假的,其實是有個身材矮小的人藏在馬的身體里說話?”
“他的口形和他說的話完全相符。他的表情也在變化。”
“馬和沒有雙腿的人。該不會完全連接在一起了吧……”
“這副模樣根本沒法睡覺啊。能分開的吧。”
“把人體連接到馬的頭一直到胸的部分上,這樣能保持平衡嗎?”亞伯說,“感覺會搖搖晃晃的。”
“站得很穩。只有左前腿會動。是怎么辦到的呢……”
“反正占卜這種東西肯定是騙人的。你這家伙被弄虛作假的渾蛋騙錢了。”克拉倫斯說,邊說邊站起身來,“去看看吧。在《呼叫追捕》上揭發他們騙人的行為。”
“大家都明知這是騙人的,卻樂在其中。”亞伯勸道,“而且,沒有雙腿的男人也能靠這個騙人的把戲混口飯吃,就隨他們去吧。說回重要的事吧。”
“伯利恒……會不會和宗教有關呢?”內森突然想到,“或者,和東印度公司有關?”
“為什么是東印度公司?”本感到不可思議。
“在王立交易所旁邊,有一家叫‘耶路撒冷咖啡屋’的店,被東印度公司的有關人員獨占使用。耶路撒冷和伯利恒關系匪淺,地理位置也很近。”
“內森,你五年前才來到倫敦,現在卻比我們這些倫敦本地人還熟悉這里了。”亞伯笑瞇瞇地說。
“我在銀行工作嘛,會接觸到很多信息。出洋到印度的手續也是在那家咖啡屋辦理的。”
“伯利恒之子啊,復活吧!是指使印度當地人發起叛亂的指令……這怎么可能呢。”克拉倫斯自問自答。
“沒有人會管印度當地人叫‘伯利恒之子’的。至于叛亂,還是新大陸殖民地那邊更值得警惕。”亞伯說,然后又說回原來的話題,“總之,我們決定去西威克姆仔細調查一番,想讓你也跟我們一起過去。”
“可是,銀行的工作……”
“約翰閣下會跟休姆主任打招呼的,如有必要,還會去和行長商量,說服他同意讓你為了給《呼叫追捕》寫稿子自由行動。雖然這段時間不去銀行工作會被扣掉相應的工資,但能賺到稿費,所以經濟方面不用擔心。”
“摩爾小姐也會一起過去嗎?”
“她不會去西威克姆的,因為她是約翰閣下的眼睛。”
“內森不擅長應付安小姐。”克拉倫斯取笑道。
“嗯,是有點。”內森輕描淡寫地回答,但他其實非常不擅長應付安。
“明天得早起。去牛津的公共馬車凌晨四點就出發。”亞伯利落地發出指示。
亞伯的利落讓內森感到可靠,安-夏莉·摩爾的利落卻讓他感到難以應付。
“從牛津到西威克姆就租馬車過去。估計到西威克姆時已經是傍晚了,希望能在第二天查驗完尸體。”
“感覺路費會很貴,沒問題嗎?”一直為錢煩惱的內森首先在意的就是這個問題,“光是從倫敦到牛津的馬車費,每人就要十先令——我周薪的一半。四個人往返就是八十先令,也就是四英鎊。租馬車得花多少錢呢,還有住宿費……”
“真不愧是銀行家!算錢算得又快又準。”克拉倫斯嘲弄道。
“我也幫要旅行的人估計過費用。”內森認真地回答,“時不時會有人來找我商量,問我去哪里哪里需要準備大概多少錢。”
“我會去跟杰加斯交涉費用問題。”亞伯說,“杰加斯說既然來了倫敦,就打算順便在這邊辦點事,會在倫敦逗留兩三天。我會讓西威克姆的罪犯訴訟協會承擔一半費用。另一半從《呼叫追捕》的編輯經費里出。”
“亞伯,交涉時要注意技巧啊。”本罕見地提出忠告,“可不能一上來就說讓他們承擔一半費用。要先強硬地要求他們承擔全部費用,強調我們是為了西威克姆的安寧才去調查的,之后再一點點讓步。”
“哦。”亞伯和克拉倫斯都向本投去驚愕的目光。
“以前還真沒發現你這么擅長做生意。”
“我見過老爸跟來裁縫店的客人討價還價,就學會了。首先要報個高價,然后再以施舍恩惠一般的姿態一點點降低價格。再附加些優惠,‘扣子就給您算兩折了’之類的。”
“不過……”本支支吾吾地說,“和老爸不一樣,我太老實了。”
“心太軟,自己做不到這么強硬。”克拉倫斯把本的委婉話語直白地表達了出來。
“嗯,就是這樣。亞伯的老爸也是生意人,所以亞伯應該也知道交涉的竅門。”
亞伯的父親是貿易商,經濟十分寬裕。
“不過亞伯似乎長成了個很大方的人啊。”
“我也是去過當鋪的。”亞伯回敬一句,“包在我身上!”
“那家伙看起來可挺固執的。”
“這次就只有咱們幾個去做解剖了。”克拉倫斯的語氣很激動。
“只有咱們幾個沒問題嗎……”本有些不安。
“咱們可是深得丹尼爾老師真傳的巴頓家族。”克拉倫斯握起拳頭。
“差點忘了!明天是丹尼爾老師的生日。”本大叫起來,“送什么禮物好呢?葡萄酒?”
“送葡萄酒還不如送泡標本用的酒精呢。”
“最能讓丹尼爾老師感到高興的,”克拉倫斯打了個響指,“是能用來解剖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