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問題也問完了。輪到我問你了，你今天感覺怎么樣？”陸修遠坐在沙發上，示意曾諳也坐下。

“我么？情緒依然不好，只是我覺得，和上次不一樣的是，今天我想和你聊聊。”曾諳雙手攤在腿上，期待地看著陸修遠。

“哦，這是個好現象。讓我們看看，今天聊什么。上次我們聊到，你不喜歡自己。”陸修遠翻著面談記錄。

“嗯。是的。”

陸修遠合上記錄本，專注地看著她：“你能回憶一下，你這種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嗎？”

“不喜歡自己的感覺？”曾諳低聲問。

“是的。”

曾諳輕嘆一聲，轉頭朝窗外看去，只見云淡風輕，藍天綠樹，她掙扎了一下，含糊道：“很久以前了。”

“很久以前，大概是什么時候呢？”

“九歲。”曾諳如釋重負。

“九歲那年，發生過什么事？”

“那時候我上三年級，有一天放學，我媽去接我，因為下雨，我媽去晚了一些，我看到她在馬路對面，沒有看兩邊的車，就直接沖了過去，我媽來不及叫住我，只能跑過來抱住我，有一輛車急剎在我們身邊。”曾諳一直看著窗外。

“后來呢？”陸修遠注視著曾諳，這時間比他想象的要久遠。

“我媽當天就進醫院了，然后流產了。她當時已經五個月的身孕。老曾一直想要個兒子，說湊成個好字。”曾諳皺著眉說。

“你還記得自己當時想什么嗎？你的情緒是怎樣的？”

“我覺得我是個災星，我應該去死。”曾諳苦笑一聲。

“你爸媽呢，他們有沒有因為這件事說過你？”

“沒有。就是因為沒有說過，我才從未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雖然它過去很久了。”

“但它一直在你心里，還非常清晰，對嗎？”

“是的。直到上個月，我還能夢到我有個弟弟。我醒來的時候滿身是汗，喘不過氣。”曾諳說著，突然急促地呼吸，上氣不接下氣，窒息的感覺將她牢牢攫住，她的雙手無措地在空中胡亂抓著。

陸修遠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等她平靜。

“不好意思，我很難控制。”曾諳松開他的手，陸修遠重新退到沙發邊坐下。

“你思想包袱太重了。現在，試著做一個練習，對緩解你的壓力會很有效。閉上眼睛，手臂自然下垂，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去覺察你的呼吸。就是當下每一個呼吸，去感受。”

過了幾分鐘，曾諳睜開眼睛，吐了口氣，“我感覺輕松多了。真奇怪。”

“你回家每天堅持做這個練習，會有好處的。”陸修遠笑著說。

“這個練習叫什么名字？”

“嗯，叫活在當下。”

“我一定記得做。謝謝陸教授。”曾諳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間到了。那個，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們是咨訪關系，在整個咨詢期間，不可以有咨詢以外的任何來往。這是我們的工作守則。”陸修遠鄭重地提醒道。

“哦。那好吧。”曾諳有些失望。她本想約他和樂顏一起吃飯的。她確定陸修遠就是多年前扔掉樂顏詩作的那個男生。

從心遠小筑回去后，曾諳一有空就開始關注自己的呼吸。陸修遠說“焦慮的人活在未來，抑郁的人活在過去，只能關注當下，才能汲取力量”。她閉上眼，想象周圍有許多片樹葉，她讓腦海中的每一個念頭都乘坐上一片樹葉，最終它們飄然而去。

她獲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感。晚上，她推著母親到小區里散步，院里的紫薇花正在怒放，花枝隨風搖曳，她突然感覺有一種恣意自由的力量，在身體里滋生。

“我今天感覺很好。你在哪里？”

景行收到消息時，還在HT開會。因為是半年度戰略復盤，連著開了兩天，一直到晚上八點，還沒結束。原本他是打算住在C城的。但收到曾諳消息后，景行決定連夜趕回A市。

曾諳一直等他到深夜。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景行發消息說：“我到樓下了。”

曾諳躡手躡腳地關上門，欣喜地跑下去尋他。景行心疼地說：“累不累？大半夜的不睡覺。”

曾諳嗔道：“我有什么累的，倒是你，大晚上的跑回來作甚？”景行摟過她的肩膀，柔聲道：“我不累的。我一想著能見到你，就只有開心了。”

“請你吃宵夜？”曾諳抓著他的臉，胡亂地磨蹭。

“看吧，不回來，哪有人請我吃宵夜呢！”

“看把你美的。我只問一句，你就大半夜地回來啊。早知道你在C城，我就不問了。”曾諳看著景行一臉的倦容，心里愧疚不已。

“莊禹離開HT了。你聽說了么？”景行冷不丁地說。

“哦。”曾諳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松開了景行的胳膊，倏而又挽住，“好好地，說他干嘛。我不想聽。”

“那個女孩，登報道歉了。”

“安琪給我看了。”

“我給你帶了一份報紙。”景行的一只手往褲兜里掏。

“報紙？你去C城買了一份報紙？”曾諳震驚地喊道。

“對啊。我覺得，你要親眼看到才行。”景行把報紙塞到曾諳的手心。曾諳的眼淚瞬間滾落下來，“你干嘛啊，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景行無措地摟緊她，心里一陣酸楚，感嘆道：“這叫什么好啊。即使是普通朋友，也會考慮到的吧。”

深夜的馬路上，鮮有行人經過，汽車安靜地駛過，天氣還沒有十分熱，道旁種著高大的香樟樹。“在樹干下面，一部詩章，一壺酒，一塊面包——這荒蕪的地方，還有你在我身旁高歌，荒野也就變成了天堂。”

誦完這句，曾諳低頭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景行驚奇地問：“這是什么？我從未聽過。你寫的詩句嗎？”

曾諳害羞地笑：“我哪里會作詩，這是今天散步的時候，在路邊一面墻上看到的。覺得很美，就背了下來。”

“是啊，你在我身旁高歌，荒野也就變成了天堂。十年光景，處處是荒野。再沒有你的消息，我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堅持多久。”

景行說著，便停下來，低頭去吻曾諳。曾諳穿著平底鞋，身高差了一些，便踮起腳尖，伏在景行耳旁說：“其實我也是。”

他們走到一家粵菜館，里面燈光通明，食客依然熙攘。曾諳陪著景行吃了一份生滾粥和一些點心。

曾諳展開那份報紙，在副版的右下角找到了應雪的道歉聲明。她默默看了，輕聲道：“哎，好像上個世紀的事了。”

“過去就好。”景行抬頭回應著。

“陸教授讓我做一個練習，非常簡單，說專注當下，可以排除很多不必要的雜念，人會輕松。”

“哦，應該是正念訓練。挺好的。我有時候也會用這種方法放空一下。”景行饒有興趣地說。

“喲喲，景教授，真是博學多識。講什么都懂呢。”曾諳開始調侃他，但同時被景行的話溫暖著。

“雄性么，總擺脫不掉愛表現的毛病。偏偏你又拆穿我。哎。”景行無奈地搖搖頭。

“希望能好起來吧。”

“我相信陸教授，更相信你。不要急，慢慢來。”

“你明天還去HT么？”曾諳忽然想到什么。

“不用去了。讓Amy他們去就行。”景行抽了一張餐巾紙，輕輕地朝嘴角擦了下。“你還想回去么？”

曾諳笑著搖頭：“好馬不吃回頭草。雖然我現在待業大齡青年一枚，但我還是有這個骨氣的。”

“好啊，有骨氣的曾諳。”景行寵溺地笑著，抬頭看見墻上的時鐘：“一點了。曾諳同學。你夜不歸宿。”

““那你要不要收留我。我晚上跟林萍女士報備過了。”曾諳紅著臉問。

景行湊到她跟前，狡黠地笑道：“不勝榮幸。”

他們又走回去，取了車，再回景行公寓。這一晚，讓曾諳震驚的是，她似乎真的對景行的吻上了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