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好音

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1]，薄言[2]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3]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4]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5]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6]之。

采采芣苢，薄言[7]之。

《芣苢》三章，通篇只六字變換，大概好算是《詩經(jīng)》里最高古簡約的一首。清末文學(xué)家方玉潤獨具慧眼，說此詩“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zé)o限”，“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fēng)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yuǎn)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說得輕靈動人，考據(jù)家說不出來。

后世的詩歌，古樂府《江南曲》“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最像《芣苢》。這樣的詩，看似人人能作卻最難作。我讀此詩，極佩服作者的手段，也佩服孔夫子的眼光。《芣苢》或千古傳唱，或永遠(yuǎn)消失，都在孔夫子一念之間，這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一念，于中國文學(xué)史而言真可謂千鈞一發(fā)。孔夫子畢竟是孔夫子，倘落村夫子之手，《芣苢》必在被刪之列，做一個好編輯實在不比作者容易。人生何幸，有《詩經(jīng)》可讀，第一要感恩孔子。

芣苢，別名馬舄、陵舄、當(dāng)?shù)馈⑴Ｉ唷⑴＿z、蛤蟆衣等，今通稱車前（又名車前草）。蘇頌《本草圖經(jīng)》里說，車前五月采苗，七八月采其籽。但我讀此詩，只覺是在一個遲遲春日，人世間唯有女人、春草，云淡風(fēng)輕，清凈悠遠(yuǎn)。這錯覺十分奇怪，白居易也說“芣苢春來盈女手”，有他錯在先，我就將錯就錯，將它當(dāng)成春日詩來讀，一念之間，童年即在窗前，草木蔥蒨。

《詩經(jīng)》善用動詞，采、有、掇、捋、袺、，六個字皆見得鄭重其事，不似我小時候見了好的胡亂采摘，輕薄了許多草木。詩中女子與天地草木相敬如賓，有情有義，讀來叫人感動。孟子說“仁民而愛物”，由愛物倒推上去，這女子的仁心與堯、舜、禹、湯何嘗有別。《周南》里女子的行事總是這般認(rèn)真不輕佻，見得上古鄉(xiāng)野的元氣淋漓。

采芣苢做什么？毛公說：“宜懷妊焉。”芣苢的藥用功能是使女子容易懷孕生子，這與《詩序》所說“婦人樂有子”一脈相承。吾鄉(xiāng)叫芣苢為“觀世音草”，大概是取“觀音送子”的意思，如此說來，鄉(xiāng)間俗語與《詩經(jīng)》倒是相通的。

毛公說芣苢宜妊，這大概是《詩經(jīng)》時代一直到漢晉對芣苢藥性的一大認(rèn)識，所以詩人不必明言，當(dāng)時人人皆知。陸璣《毛詩草木疏》說芣苢籽“治婦人難產(chǎn)”；陶弘景《名醫(yī)別錄》說其能強(qiáng)陰益精，令人有子。總之，這是婦人胎產(chǎn)之藥，正如孔穎達(dá)《正義》所說：“言‘宜懷妊’者，即陸璣《疏》所云治難產(chǎn)是也。”

車前（芣苢）長穗多籽，徐大椿《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百種錄》說到車前：“凡多籽之藥，皆屬腎，故古方用入補(bǔ)腎藥中。”古人對草木性能的理解大抵如此，我學(xué)醫(yī)時讀《本草備要》中的“藥性總義”，如“凡藥根之在土中者，半身以上則上升，半身以下則下降；藥之為枝者達(dá)四肢，為皮者達(dá)皮膚，為心、為干者內(nèi)行臟腑”云云，都見得古人之自重，人與天地草木一體同心。

章太炎先生說，芣苢古音讀如“胚胎”，此說如盤古開天地，混沌頓時清朗。這樣看來，古人對這種草的命名有著基于對其物性的認(rèn)識，暫且拋開芣苢“宜懷妊”的藥性功能，即單取它長穗多籽的物態(tài)，或者這個名字的讀音“胚胎”，亦可與螽斯一樣，用來做宜子孫的比興。

人對自然的認(rèn)識是動態(tài)的，對藥性的認(rèn)識有時代的變化，這與文學(xué)一樣，唐詩、宋詞、元曲、明謠，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徐大椿《醫(yī)學(xué)源流論》有“藥性變遷論”一文，說“古方所用之藥，當(dāng)時效驗顯著而《本草》載其功用鑿鑿者，今依方施用，竟有應(yīng)有不應(yīng)”。后世醫(yī)方用車前，少有說其宜子者，大多取其利水通淋的功能。當(dāng)然，《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已說其“利水道小便”，著名的“八正散”方用車前、大黃、瞿麥、木通、梔子、滑石、甘草、萹蓄，主治小便不利、尿道澀痛等。又如“五子衍宗丸”，明王肯堂《證治準(zhǔn)繩》說此方舊稱“古今第一種子方”，有“人世世服此藥，子孫蕃衍，遂成村落”之說。所謂“五子”，即枸杞子、菟絲子、五味子、覆盆子、車前子，但此方中的車前子乃取其通利之用，并非補(bǔ)藥，猶如六味地黃丸中的澤瀉、茯苓，亦取補(bǔ)中寓瀉之義。

對芣苢性能認(rèn)識的分歧，使得對《芣苢》詩旨的理解也產(chǎn)生了差別。古方取其補(bǔ)，后世用其瀉，《詩》學(xué)從漢代發(fā)展到宋代，其著眼點的轉(zhuǎn)移，有時在哲學(xué)上，有時卻是在藥學(xué)上。

朱子《詩經(jīng)集傳》說《芣苢》詩：

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苢而賦其事以相樂也，采之未詳何用，或曰其子治產(chǎn)難。

“或曰”之說即本《毛詩草木疏》，但很明顯，朱子對此是懷疑的，所以先說一句“未詳何用”。朱子的說法已不同于漢學(xué)，主要的原因乃是中國藥學(xué)的大背景已經(jīng)變化，車前已從補(bǔ)腎藥變成了利水藥。到了清代，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認(rèn)為朱子之說“不為無見”，甚至干脆就說：“殊知此詩之妙，正在其無所指實而愈佳也。”不知道它在寫什么，反成了此詩的妙處，這與毛公、鄭康成為代表的漢代《詩》學(xué)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照方玉潤的意思，女子辛辛苦苦采芣苢，好像純粹是玩，空白相。此說總叫人覺得奇怪，不知妙在何處，倒不如漢人說得實實在在。

從毛公到陶弘景都說芣苢是婦人胎產(chǎn)之藥，朱子雖不取，但也列其說以廣異聞，這是非常審慎的做法。到了后來，開始有了反駁的意見，如清代學(xué)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說：

今世醫(yī)家無用車前治難產(chǎn)者，陸《疏》云云，疑附會《毛序》“婦人樂有子”而為之說。

然車前治療難產(chǎn)，后世確有驗案。清余震《古今醫(yī)案按》卷九“女科”載：一婦人難產(chǎn)，三日不下，吳茭山即本《毛傳》芣苢“宜懷妊焉”之說，創(chuàng)制一方，以車前為君，冬葵子為臣，白芷、枳殼為佐使，巳服午產(chǎn)。可見古人立言嚴(yán)謹(jǐn)，毛公、陸璣的說法輕易破不得。吾鄉(xiāng)人采車前草做單方用，女子小便不利煎湯服用，男人則不吃，倒還與《詩經(jīng)》相近。

車前除了藥用，古人亦常當(dāng)菜蔬吃，李時珍所謂“昔人常以為蔬”是也。陸璣《毛詩草木疏》說車前“幽州人謂之牛舌草，可鬻作茹，大滑”，可見車前的食用至少漢代已有之。蘇頌是北宋人，他說車前“人家園圃或種之，蜀中尤尚”。我小時候，鄉(xiāng)里車前隨處可見，自生自滅，沒有人種，也沒有人吃。

我特別好奇“牛舌”這個別名，當(dāng)時的外地人到幽州的館子吃飯，點了菜單上的“牛舌”，上來的卻是一盤車前草，不知作何感想。這不免叫我想起《召南·草蟲》里的“言采其蕨”，毛公注“蕨，鱉也”，“鱉”是蕨菜的別名，因其無葉，端似鱉腳，故名。據(jù)陸璣《毛詩草木疏》，“蕨”是周秦人的叫法，齊魯人謂之“鱉”，周秦人到齊魯吃飯，大概亦會鬧出笑話來。可見物名自古就有東西南北之別。

其實，關(guān)于“芣苢是什么”，古人的理解也有不同：毛詩派說是車前，韓詩派說是澤瀉。對具體名物的理解不同，對詩旨的闡釋遂成分歧。毛詩派說此詩是“婦人樂有子”，韓詩派說是“傷夫有惡疾”，魯詩派的觀點則與韓詩派大致相同。胡承珙《毛詩后箋》曰：“此詩三家傳聞異辭，總不若毛義之正大，此毛學(xué)所以獨盛歟？”到底哪一家說的最接近真相其實講不清楚了，只是毛詩派的說法最為流行，一家獨大，倒是事實。

三家之外，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又列了一種異說：

《山海經(jīng)》及《周書·王會》皆云“芣苡（苢），木也，實似李，食之宜子，出于西戎。”

這里的“芣苢”是木本，與車前之草本不同。《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載崇吾之山有一種樹木，“圓葉而白柎，赤華而黑理，其實如枳，食之宜子孫”。這說的大概就是木本的芣苢。芣苢盡管有草、木之別，但功能都一樣，《周書》《山海經(jīng)》之所謂“宜子”即毛公說的“宜懷妊”。

魏晉王肅亦曾引《周書·王會》云，“芣苡如李，出于西戎”。其雖主“芣苢為木本”之說，但對詩旨的理解與毛公并沒有分歧。王基是魏晉時期另一位重要的《詩》學(xué)家，著有《毛詩駁》，就王肅“木本”之說，其反駁道：

《王會》所記雜物奇獸，皆四夷遠(yuǎn)國各赍土地異物以為貢贄，非《周南》婦人所得采。是芣苡為馬舄之草，非西戎之木也。

較之二說，王肅泥于古籍，未加詳考，王基之說則較善矣。

二人于名物上打仗，可謂錙銖必較，足見古人的認(rèn)真可愛，一草一木亦不輕易放過，叫人想起《大學(xué)》里的“格物致知”。

[1] 芣苢（fú yǐ）：植物名，即車前草，其葉和種子都可以入藥。

[2] 薄言：發(fā)語詞，無義，這里主要起補(bǔ)充音節(jié)的作用。

[3] 有：取得，獲得。

[4] 掇（duō）：拾取，摘取。

[5] 捋（luō）：從莖上成把地采取。

[6] 袺（jié）：提起衣襟兜東西。

[7] 襭（xié）：把衣襟扎在腰帶上兜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