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湘云當年同寡嫂護送婆婆出京，一路南下，回了原籍六安府的舒州縣。妯娌二人紡棉織布，漿洗縫補，養老送了太夫人的終。湘云尋思去姑蘇玄墓山祭林姐姐，尋二哥哥，可是妯娌年事已高，體弱多病，也難割舍得下，因此就又耽擱下了。

及至老妯娌壽終正寢，方得成行。此時枕霞舊友人在舟中坐，水在舟外流，人水相望，也是白首科頭照淸流，閑捋鶴發對霞梳了。

妙玉舍身勸懲以化世的義事，舟子旅人，口口相傳，聞者無不誠敬于心，或贊于口。船泊瓜州，湘云情懷難禁，買渡上山，一心去祭妙玉。默然禱祝，訴以心聲，其中言語，不敢妄擬。完了，檻兒送他出了林仙庵，目送葵官扶他歸了舟。

揚帆東去了，檻兒悵望一回，聽見喝罵時，向渡頭看去，只見一對公人各拽枷鎖，蠻拉兩個配軍上岸。又有一對公差揮鞭在后打罵：“走罷，什么進身的任所，出身的故鄉，都是過眼的煙云了。額頭既然刺了字，發配到那里，那里就是你的故鄉跟任所！你父子再不是什么大司馬跟新科探花郎了，卻是欺君罔上、欺世盜名的國賊祿蠹！”

語村父子項上吃著力，爭相上去，前頭的差役笑瞧著打趣：“‘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戲文上這兩句醒世的話，勸的可不就是你賈雨村父子么？可惜這一場科場弊案，牽連梅翰林丟了官。有你這貪戀權位的，還有貪戀錢財女色的，貪心無厭，終究自尋死路，古往今來，屢見而不鮮呢。嗱，史鼏就在你身后江里喂了王*八，龍王爺府上求親做駙馬去了！”同伙的四個差役哄然大發一笑，驅趕上路。

賈若少年色嫩，生養于錦衣紈绔之家，何曾吃過這般摧折苦楚。腳底嬌貴，一溜血泡早也磨破了，進了汗漬，嘶嘶的一跛一痛。趴地叩頭，哀告：“大爺們納福，天高皇帝遠，求各位爺發個善心，行個方便，押著我們父子去見一見金陵知府張如圭，看在同鄉同僚之誼，討些銀子孝敬官爺們。”

官差悉皆嗤笑，一個道：“我笑哥兒年輕，不知世路人心。你老子做著大司馬，攀附富貴者自然不少，那叫錦上添花。如今你父子如此狼狽，非但窮了，還是瘟神，誰敢雪中送炭，白叫你們帶累了前程？何必討那沒趣兒去，走罷！遲也是走，早也是走，不如早走早到，我們好早些交了差。再要磨蹭，賞你一頓馱水棍！”

說時，揮棒就打，賈若起身遲了些，早挨了一著，負痛而逃。同伙在后笑道：“瞧他，上面負了痛，腳下就不痛，也不跛了。”再一個捧腹大笑道：“這叫以毒攻毒，以痛解痛，藥到病除，包治百病！”

淫雨霏霏，入夜進了古廟躲避，公差喝命老僧炸了供，聚在禪堂猜枚吃酒，吆五喝六，開局放賭。賈氏父子拘系在廊下柱子上，戴枷靠墻，相視而坐，不一會便點頭打起瞌睡。一時語村驚醒過來，伸頭過去，欲要附耳，卻叫木枷頂了脖子，喘嗽干嘔起來。公人聞聲，指一人秉燭前來查看。來者沒好氣踢了賈若一腳，罵道：“賊弄的賤骨頭，見了我王長手就裝死！才剛干咳個什么，活膩了，要上天了？明兒就過野豬嶺，那里送你上西天！”

語村在后聽了，勾頭抬腳，弓作一團，咬破褲腳邊，叼出里面一個紙卷兒，送在手心。堆出笑來道：“才剛嗽的是小老兒，實非小犬。犬子餓的慌慌顫，睡死過去了，那里還有氣力打咳呢？老朽身子骨糟朽了，路途淋了生雨，便吃不住了。”說時，把銀票放在枷號上，目示于王長手。

王長手捏了幾捏，捻開看了，喜笑顏開，悄聲道：“這票子不比銀子貨真價實，還好署的是傅試的名號，署的若是你賈雨村，我就不敢接了。”語村賠笑道：“明人不說暗話，這是傅知府孝敬的五百兩炭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他知道罷了。老朽已是行將就木之人，就是到得了儋州，也未必活的下去，小犬年輕——”王長手把大手一擺，向廟堂努一嘴，捏著喉嚨道：“不必說了，這銀票子都替你說了。”說罷，去上一趟茅廁，提衣進廟，要水洗了手，坐回蒲團入了局。

語村推醒兒子，小聲告訴：“記著，天無絕人之路。不說別人，只說長安縣的大財主沙門海，他就是汝父金陵府任上發配充的軍。”賈若不禁納罕：“‘刺配充軍，九死一生’，他是如何回來，又如何脫籍的？”

語村贊道：“問在點子上！脫籍先須保命，他尋機飲了瘟愈者之血，防了瘴癘瘟疫。爾后設法投了軍中效力的一個太醫的緣法，得任了藥童。上山采得千年靈芝，救了南王性命，王爺開恩，他便脫籍回了京。揭了額上刺的字，拿抹額一遮，外人再看不出的。汝若能步其后塵，老夫死也瞑目了。”

賈若哽咽答應了，恨道：“兒子這一路都聽出來了：是賈府環三爺出的首。”語村怔了一怔，道：“今日之禍，根在玄妙，源在雪雁——若無其母，也無其女。如今看來，因果報應，不得不信。老夫原要雪雁去做個內應，算來算去，還是棋差一著——未買得其心，故而種下禍根，致使玄妙拼著性命也要替母雪恨。‘斬草要除根，交人要識心’，此兩句乃是老夫平生之所悟，字字千金，權當留與你的遺訓。要緊，切記！”

閑言少敘，還說枕霞舊友過了玄通橋，上了玄墓山。萬兒紫鵑兩個在那里葬花，看見了葵官，一眼認出湘云，忙都下山來迎接遠客。

湘云紫鵑白首雙星，在那里說的沒個了時，葵官無暇敘說別后離情，忙問萬兒：“寶二爺呢，可是在那絳云窟？”說時，回手指了那窟頭的匾額，“我們姑娘才見了那上面的字，猜說‘該是二哥哥的住處’，笑問我：‘對面那枕霞窟，難道是二哥哥知道我要來看他，有意為我預備下的？’這是寶二爺送姑娘的金麒麟，姑娘無鹽無米的日子，也沒舍得拿出去換錢度命。”

萬兒癡瞧著葵官手里托的麒麟，一無言語，兀自發著一個怔。葵官急了，嗔他：“我問寶二爺，你發什么呆，快些告訴我。”萬兒叫他一推，轉出神來，呆呆的道：“那日忽然間來了個跛足道人，送了寶二爺的玉來。不知說了什么，寶二爺抬腳就跟了他們云游北邙山去了，只茗煙跟了二爺去。”

絳云窟內，石枕清涼，石案上磊滿諸子百家的書冊并十數卷《石頭記》手稿，脂硯里墨跡已干，旁邊一冊，翻在末尾兩頁，還是當日秉筆待書的光景。紫鵑顫巍巍鋪了坐褥，湘云向案頭石凳上坐了，眼下文字，止于“警幻仙姑所揭情榜是”一句。其下之文，湘云猜想了半日，添水研墨，拈筆寫道：

怡紅公子：情不情

瀟湘妃子：情情

其余之人，一時尚未擬就考語，于是擱筆拿來《石頭記》的首卷。展開看時，只見二哥哥開篇便自首荒唐，心下道妙，提筆書于行間。閱罷此卷，回頭批評一番，批的是：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自站地步。自首荒唐，妙！]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于大荒山[荒唐也。]無稽崖[無稽也。]練成高經十二丈、[總應十二釵。]方經二十四丈[照應副十二釵。]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合周天之數。數足，偏遺我。“不堪入選”句中透出心眼。]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煅煉后性方通，甚哉！]

自此，湘云夜宿枕霞窟，日來絳云窟觀書，與二哥哥心會而筆談，以消永晝。遇有感慨，或有見地，信筆注之。眼見脂硯，便以“脂硯齋”三字為別號，笑題于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