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楊曉桐的父母得到平反,回到哈爾濱。
在她的想象中被描摹了千百次的父母的呵護、團聚的喜悅,竟然如此殘酷不堪,母親嚴重精神失常,父親已下肢癱瘓。
還被姥姥喚作“蘭蘭”的楊曉桐,不得不與姥姥分開——姥姥去照顧一刻不能離開人的母親,小巴彥殊蘭去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
每天放學,小巴彥殊蘭總是第一個跑出校園的人。飛奔回家,因為父親需要她。
一天放學,打開家門的小巴彥殊蘭驚呆了,只見屋里的水已經漫到了炕沿邊上,炕上的父親捂著臉朝里趴著。可能是一早停水忘了關水龍頭,已下肢癱瘓的父親只能任由水流了一天。小巴彥殊蘭一邊往外淘水,一邊看著父親的背影。
10歲小姑娘被迫承擔的責任,喂養了她的強大。
三個月后,父親去世。給父系那邊的親戚拍電報卻無一人前來。10歲的小姑娘獨自“發送”了父親——她把家里所有的木頭都集中起來,又摘了三扇門板,花了8塊錢手工費,連夜找人給父親打了一口棺材。又求人用一駕平板馬車把父親拉到了墳塋地。那一天,大雪紛飛……
多年之后,2018年的一個冬日,丈夫薛先生開車載著楊曉桐去阜蒙縣滿繡扶貧點作公益培訓,那天好大的雪。前方一駕馬車,在緩緩地走,若隱若現的兩道車轍,像風干在歲月里的兩道淚痕。楊曉桐突然淚雨滂沱。薛先生把車緩緩地停到路邊,靜靜地等待。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因為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度過某個冬天。
1980年,母親去世。與父親相隔不到半年。
1981年,姥姥去世。這一次,12歲的小姑娘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從今往后,這世上再沒有親人可以依靠。
姥姥留給巴彥殊蘭的,是幾件珍貴的繡品、精致的纏線板、滿繡家傳的口訣,以及小巴彥殊蘭這一生和滿繡的緣分。
姥姥叮囑她將來也要把滿繡204式口口相傳,代代繼承,并且不能傳給外人。
姥姥去世后,小巴彥殊蘭再也沒有動過繡花針,直到十年后,她大學畢業。
滿繡,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在巴彥殊蘭的生命里隱于不言,細入無間。
真的如一朵路邊的小花。
小巴彥殊蘭孤獨而又頑強地生長著。原本性情開朗的小巴彥殊蘭沉默下來,開始看小說、寫作,用文字傾訴。
法桐樹葉仍然在響
那嘩嘩的聲音,多像一條披掛在枝頭的河流
河床平坦,水聲洋溢著適意和安全
我不為人知地愛著這個世界
相信世界也不為人知地愛我
她喜歡在拂曉的時候,瞪著眼睛等太陽升起。書中,那么多與法國梧桐相連的詞語和故事,浪漫美好,永遠和幸福連在一起……她用“楊曉桐”這個筆名,重新命名了自己。她希望孤苦的自己,能離幸福更近一點,就像拂曉時,沐浴著光明和溫暖的梧桐樹。
可是,離她最近的、和她分住在一個筒子間里的小夫妻,卻讓她時刻生活在提心吊膽里。丈夫喝多了就打媳婦。媳婦挨打了,就喊來娘家人,從臥室砸到廚房,一地狼藉之后,再和好,再打。每當這個時候,楊曉桐就嚇得躲在屋子里,任由自己的廚具也被砸得坑坑洼洼。最后,和他們共用一個廚房的楊曉桐,只剩下一個茶缸是完好的。
那時候,楊曉桐就告訴自己:長大不能嫁人,自己就一個人,結婚受氣可沒有娘家人替自己出氣。只不過婚后隨時管著她、慣著她、照顧她的薛先生,用無微不至和情深意長給了她最好的情感療愈,讓她當初的決意不嫁成了大家的笑談。
除了不敢嫁人,還要有錢。父親單位每個月給的18元的生活撫恤金,只能供她上完大學,以后的日子她只有靠自己。
1987年報考大學,楊曉桐執意報考了“離錢最近”的會計專業。離錢近一點,離男人遠一點。
這是十幾歲的楊曉桐,從生活中發現的離幸福最近的辦法,天真,好笑,又讓人心酸。
一個人生活的楊曉桐,像一棵沉默的、愛思考的樹,風雨之中,根深葉茂,銅枝鐵干。她知道,沒人替自己遮擋,沒人替自己堅強。打破砂鍋,想通透了,就不枝不蔓,深扎到底。
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馬路上燈火輝煌……
報考大學時,正對選擇哪里的學校遲疑不決,曾靜的歌聲,就在這時,在老師的辦公室響起。像神諭,像召喚,正懵懵懂懂的楊曉桐,一下子就看到了方向,她毫不猶豫地對老師說:選沈陽的大學,會計專業。
這也許就是命運的神奇之處!
楊曉桐為了離錢近一點,選了會計專業;因為一首歌,選擇了沈陽。不知不覺中,她來到了中國旗袍文化起源地,來到了中國滿繡的中興之地。
30多年后,這個曾經被姥姥逼著學習滿繡的小姑娘,在給予滿繡和旗袍最高禮遇的沈陽,掀起了一場關于滿繡和旗袍的“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