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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狐貍說什么[1]

夏笳

本名王瑤,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西安交通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副教授。已出版長篇奇幻小說《九州·逆旅》(2010),科幻作品集《關妖精的瓶子》(2012)、《你無法抵達的時間》(2017)、《傾城一笑》(2018),學術專著《未來的坐標:全球化時代的中國科幻論集》(2019)。目前正在從事系列科幻短篇《中國百科全書》的創作。英文短篇作品集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Stories于2020年出版。除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外,亦致力于科幻小說翻譯、影視劇策劃和科幻寫作教學。

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the lazy dog.

那只輕快的棕色狐貍跳過了那只懶狗。

你逐字敲下這個句子,然后等待。

會挺有趣的,你心想。他們說你可以輸入任何想到的內容,于是這句話從腦海中一閃而過。這應該是英語中最廣為人知的一個短句,包含全部26個字母,經常用來測試打印機、電腦鍵盤和字體。簡潔、連貫,卻沒什么意義。你曾成百上千次打出這句話,卻從未花時間想過,電腦會如何理解這句話。

算法分析了這個句子,識別出兩個名詞(fox,dog),三個形容詞(quick,brown,lazy),一個動詞(jump),兩個冠詞(the,the),一個介詞(over),以及一個標點符號(.)。

一個名為“轉喻”[2]的子算法列出2785個與“狐貍”相關的詞(包括“火”“21世紀”和“伊爾維薩克”)[3]。算法隨機選擇了一個名為“童話”的類別,從中選出一個名詞(森林),以及一本圖畫書中的第一個句子:“一只狐貍獨自住在黑森林里”。

另一個關鍵詞“狗”也被同步處理。0.21秒之內,兩個新句子出現在你的屏幕上。

The quick brown fox lives alone in the dark forest.

一只輕快的棕色狐貍獨自住在黑森林里。

The lazy dog feels sad about that.

懶狗為此感到難過。

···

人類作者如何創作出一部文學作品?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或許有人告訴過你,他們只需要抓住那些掠過耳邊的美妙修辭與韻律,然后以合理的方式重新排列即可。他們或許告訴過你,所有創造過程都建立在兩種基本功能之上:直覺和邏輯。前者點燃最初的靈感火花,后者則負責完成剩下的工作。

因此經典杰作往往誕生于一句絕妙開頭,如同一顆石子激起滿池漣漪。

Mrs.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

達洛維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

Un jour,j'étais agée déjà,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4]

因此你,一位聰明的智人,被邀請來寫下第一個句子。

···

另一個名為“二元對立”的子程序分析了第一個新句子,然后創造出一組對立項(黑森林V.S.大世界),由此產生了下一個句子,來自《丑小鴨》。

I think I'd better go out into the wide world.

我想我最好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

不幸的是,出現了一項“阻礙”(狗遇見了狐貍),由此引出一個與《小紅帽》中相類似的場景。

She did not know what a wicked creature he was,and was not at all afraid of him.

她不知道他是一只多么邪惡的生物,所以一點都不害怕他。

友善而天真的狐貍,選擇用《小王子》中的原話跟狗打招呼。

I am a fox,come and play with me.

我是一只狐貍,來和我一起玩吧。

一項“禁令”被施加于狐貍身上(來自《指環王》)。

You shall not pass!

你不可通過!

狐貍像仙境中的愛麗絲一樣,選擇“反抗”。

I think I could,if I only knew how to begin.

我想我可以,只要我知道該如何開始。

接下來,狗對狐貍施加了“詛咒”,就像海妖對小美人魚一樣。

You will not have an immortal soul.

你將無法擁有一個不朽的靈魂。

接下來狐貍說什么?

···

人們并不相信機器能進行創造性思考。1949年,著名腦外科專家杰弗里·杰斐遜爵士發表聲明,反對機器能思考的說法。他斷言道:“除非機器能運用思想和情感,而不是隨機拼湊符號寫出一篇十四行詩或者創作一首協奏曲,否則我們無法認為機器可以等同于人腦。也就是說,它不僅能寫詩,并且能知道自己寫了詩。”《泰晤士報》的一位記者致電采訪艾倫·圖靈。他回應道:“我甚至不認為你可以界定清楚什么才算是十四行詩,更何況這樣的比較或許有點不公平,因為機器寫的十四行詩,只能由另一臺機器來欣賞。”

···

現在故事終于寫完了。

在不遠的未來,一只輕快的棕色狐貍獨自住在黑森林里。

“這世界多么廣大!”狐貍說,“我想我最好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

路上狐貍遇到了一只懶狗。她不知道他是一只多么邪惡的生物,所以一點都不害怕他。

“早上好。”狐貍說,“我是一只狐貍,來和我一起玩吧。”

“回到陰影里去!”狗說,“你不可通過!”

“我想我可以,只要我知道該如何開始。”狐貍說。

“不,你不可以。”狗說,“你將無法擁有一個不朽的靈魂。你無法自己創造靈魂。”

“就這樣而已嗎?”狐貍說,“我掌握了上百種本領,而且還有滿口袋計謀。我為你感到難過。”[5]

靜靜地,輕輕地,那只輕快的棕色狐貍跳過了那只懶狗。

懶狗為此感到難過。

現在,你這聰明的智人,告訴我。

你為此感到難過嗎?

作者后記

《狐貍說什么》是我用英語創作的第二篇小說。第一篇《讓我們說說話》(Let's have a talk)發表于《自然》雜志(

作為非英語母語的寫作者,用第二語言進行創作,本身也正像是一種“模仿游戲”。《狐貍說什么》嘗試運用一種類似于算法的方式來“生成”一個故事,是我與搜索引擎、翻譯軟件合力完成的作品。實際上,這種Database式創作已然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主導方式——引用、拼貼、致敬、解構、反諷、玩梗、neta。然而與此同時,這樣的作品只可能誕生于人類社會交往的意義網絡,也必須在其中才能獲得意義。算法的確可以創造出這樣的作品,可以準確檢索出每一句話的準確出處,卻無法理解“我知道這句話來自哪里”意味著什么。只有作為人類的你,才能夠讀懂它,并為之會心一笑。

注釋

[1]本文以英文寫就并由作者自己翻譯成中文。

[2]轉喻(metonymy)是一種用A事物指代B事物的修辭手法,A與B之間具有認知相關性,如用“北京”指代“中國政府”。

[3]分別指“火狐”(firefox),“21世紀福克斯”(21 Century Fox),以及歌曲《狐貍叫》(The Fox)的創作者伊爾維薩克兄弟。

[4]分別為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杜拉斯的《情人》,以及《紅樓夢》的開篇第一句話。

[5]來自寓言故事《狐貍與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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