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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德渡劫記

  • 春天來臨的方式
  • 微像文化編
  • 10794字
  • 2022-04-21 10:09:31

E伯爵

主要作品有單行本《七重紗舞》、《紫星花之詩》三部曲和《異鄉人》,最近出版小說《重慶迷城之霧中詭事》及《光淵·混亂之鑰》。獲得首屆華文推理大賽入圍獎和第二屆華文推理三等獎,《異鄉人》入圍第二屆燧石文學獎和第三屆京東文學獎年度科幻圖書前五強,入圍首屆星云獎原作大賽(原石獎),獲得2019年銀河獎最佳原創圖書獎。作品收入《2008~2009中國奇幻小說選》《2014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2015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

“太一天壇天柱西,垂蘿為幌石為梯。前登靈境青霄絕,下視人間白日低。松籟萬聲和管磬,丹光五色雜紅霓。春山一入尋無路,鳥響煙深水滿溪。”此乃唐人司空曙所作《送張煉師還峨嵋山》,說的是峨眉山靈水秀,恍若仙境,正是修道的好去處。

不光眾多高僧大德來此隱居,連一些花草鳥獸,也沾了地氣得了靈性,其中不乏潛心修煉而成仙的。

卻說在峨眉二峨山中,有只野狐,機緣巧合下吃了一個游方和尚的布施,開了蒙,于是便修煉正道。再過了四百年,略有小成,化為人形。按照狐族慣例,姓作“胡”,又自取了名,叫“五德”,還想了個字,為“長鳴”。

原來這野狐毛色漆黑,乃是真正的黑狐,未得道前便愛趁著夜色去農家偷雞吃。后來雖懂事學道,這口嗜好卻改不了,每每辟谷一結束便要去村里或鎮上吃掉兩只來祭五臟廟。雞有文、武、勇、仁、信五德,又有“長鳴都尉”之別稱,故而以此為名。

卻說這胡五德初化人形,只在洞府旁的溪水邊對著倒影幾番嘗試:先是狐首人身,而后或是一只爪子做獸形,又或是兩條后腿帶了毛;好容易四肢俱全、五官清楚了,那條尾巴卻總是拖在身后。五德將那化形的法兒試了又試,總不如意。思量再三也別無他法,遂憑空變了套玄色衣冠穿戴起來,將尾巴藏在衣內,扮作一個尋常書生模樣,離了洞府,去找人討教。

在五里外的千年古松下,住了一條道行八百年的青蛇,名為“蒼元”,性情最是溫和。五德乃是自修的妖,從未拜師,蒼元便時常點撥于他,是以二人感情甚篤。

在那樹根下有個洞穴,尋常人看來不過巴掌大小,妖物卻只需縮身便可進入。五德還未到門前,便看到一個青衣男子在樹下相候,連忙搶上去作揖道:“蒼元兄,為何在此?”

青蛇郎君笑道:“今日偶卜一卦,算得賢弟略有小成,將來敝處,故而相迎。”又上下打量五德,贊道:“賢弟化為人形竟一表人才,可見修為不淺,恭喜恭喜。”

五德卻垂頭喪氣,轉身對著蒼元,將毛茸茸的黑尾巴探出,搖了一搖,道:“臉面四肢倒是齊全,然而這勞什子卻總也無法除去。想必蒼元兄也明白,我等族人,但凡有些嬉笑便搖頭擺尾的,若在山中倒也罷了,若要在別地,還不立時將旁人嚇死。”

蒼元瞠目結舌,半晌不曾說話,眼見一條狐尾搖來晃去,不由得伸手扯下幾根毛來。五德疼得大叫一聲,轉頭瞪圓眼烏珠:“蒼、蒼元兄,這是作甚?”

蒼元連忙道:“賢弟勿驚!愚兄只是有些驚異——看賢弟模樣,竟是沒有渡劫么?”

五德一臉懵懂,竟毫無所知的模樣。蒼元知他乃是被高人點化便自行吸取天地靈氣的小妖,沒有個良師指點,自然也不了解成仙的諸多要務,便拉了他在青石上坐下,細細道來:“賢弟有所不知,天地萬物的命理皆有定數,該為走獸則為走獸,該為飛鳥則為飛鳥,即便是人,終其一生也只能是人。你我這樣修煉的,乃是從各自的輪回中跳出來,逆天而行,自然也就須承受些苦楚。修煉艱難自不必說,還有天嫉不得不受。凡為修道者,必須渡劫,修為才可精進一層。非但你我如此,即便是人要成仙,也須應天劫。”

五德愁眉苦臉,道:“如此說來,只有渡劫之后,這尾巴才能隱沒?”

蒼元道:“正是。”

“那這劫又是什么?該如何渡?”

蒼元道:“你我修煉之道大同小異,以愚兄所見,應為雷劫。”

“雷?”

蒼元點頭。五德頓時臉色難看:“莫不是天上打雷?”

“不錯,連劈七七四十九道,道道要著落在賢弟身上。”

五德尾巴尖上毛都根根立起來,只覺得遍體生寒,臉色發白:“尋常一道兩道雷尚需蟄伏在洞中躲避,頭也不敢探出來的,這樣四十九道,不是要將我變作烤肉?還求蒼元兄速速告知抵御之法,五德感激不盡。”

蒼元低頭思量半晌,皺眉道:“承受天劫時可固守本源,以自身法力抵御,只需挨過便可自愈。雖然兇險,卻對修為大有裨益。然而賢弟目前法力低微,若想以己之力扛過四十九道天雷,恐還是勉強了。愚兄當年初次渡劫,乃是受前輩指點,與一位同修共同結陣抵御。賢弟可有同宗伙伴?也許道家雙修之法對賢弟有用。”

蒼元這番話讓五德轉憂為喜,原來在大峨山中有個白狐,名叫“玉珠”,剛好也是修行了四百多年,和五德最是親厚,又是女身,正好邀約來共同渡劫。

五德請蒼元算了天劫的日期時辰,就在五天以后,于是就辭別蒼元,直去尋那玉珠。

玉珠的住處說遠倒不遠,只需一日腳程,然而五德心焦,運起縮地術頃刻便到。只見一條山溪盡頭蓄了一汪碧水,旁邊有個山洞,正是玉珠的住處。此地芳草依依,清幽靜謐,乃是一個修道的好所在。五德一到此處,便覺得心頭微甜——

要知道玉珠和他修道時間不過相差了十數年,狐形時便一起修煉、玩鬧,可謂青梅竹馬。玉珠較他先為人形,然而耳朵與尾巴卻總無法去除。此番五德來邀約,料想她必欣然應允,如此一來渡劫也不必愁了,還能一親芳澤,可謂好事成雙。

五德這邊心頭算盤撥得響,那邊水潭之中卻正好冒出一個水淋淋的人來——只見得發如青黛,膚若凝脂,目似秋水含情,唇勝櫻桃點朱,一身艷光逼人,竟是個絕色女子。但細看下,頭上卻立著兩只白色的獸耳,不是玉珠又是哪個?

五德心中擂鼓,漲紅了面頰與她招呼。玉珠一轉身便多了件月白衣衫穿著,上岸來變出一套石頭桌凳,招呼五德坐下。

五德與玉珠從來都是兄妹相稱,十分親昵,寒暄之后講明來意,又懇切地求道:“如今五日后天劫就要來到,若玉珠妹妹看在往日情份上出手相助,將來愿肝腦涂地以為回報。”

玉珠卻秀眉微蹙,猶豫了片刻,對五德道:“哥哥莫怪,小妹知道這天劫的厲害,小妹法力低微,即便相助也頂不得事的,況且——”

五德聽她似有回絕的意思,已然急了,更連聲追問。

玉珠面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況且小妹已經有個雙修的對象,怎好撇下他與哥哥同去?”

這一句話對五德來說不啻于一聲旱地雷,好似天劫提前劈了下來,震得他雙耳嗡嗡直響。他面上難看,卻也不得不強笑道:“我與妹妹也不過三十年未見,這一閉關出來,怎地妹妹就尋了別人?”

他話中有責備之意,玉珠也不著惱,反而笑道:“哥哥也知道三十年了,人間有俗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時怎可作彼時看待?小妹法力低微,同哥哥一樣需渡劫,自然要早做準備。何況九郎道行極高,待我又甚為赤誠,不由得托付一片真心。也許將來多行善事,福澤綿厚,可同列仙班。”

一頭說著,一頭向洞口叫道:“九郎,還不出來見過五德大哥?”

只見那碧水潭邊的山洞口內,搖搖晃晃出來一個大胖貍貓,眼珠渾圓,肚腹大如酒甕,遍體紅棕毛,拖著一條粗長的尾巴,上面有九圈白毛。一見五德,便咧嘴大笑,走上前來,幾步之間已然化成了個高壯的大漢,臉膛泛紅,一笑便露出潔白的大牙。

那貍貓精對五德極是親熱,幾番客套,便告知五德自己已經有了七百年的道行,自從與玉珠雙修,便相約了共渡天劫,幾日后便要結陣了。

五德失魂落魄,眼見著玉珠與他親親熱熱,說幾句話便如蜜里調油,不由得心頭氣苦,卻又毫無辦法,只得匆匆告辭。

這一路上五德再也無心用縮地術,只憑腳力在山間漫步,想著玉珠這頭已經有了著落,自己卻孤零零地獨自去渡劫。這些年來修道不易,又沒有師傅,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走了多少彎路,好容易要有小成,卻又有危機橫亙在眼前,若不想法渡過,輕則打回原形再為野狐,重則立時灰飛煙滅,性命不保。他臨水照見自己影兒,好歹也是眉清目秀的斯文模樣,那玉珠卻寧愿屈就一個大胖貍貓,絲毫不顧及往日同宗情誼,可見此世上還是本性涼薄的多。

五德心頭越想越難過,然而再是焦慮,卻也無法,只有先去蒼元處再作商量。走不到半路,忽然聽見身后有人招呼。五德回頭一看,只見是那“九郎”,一面跑著,一面又變回貍貓模樣。

五德站住了候他,那貍貓跑到跟前,抹了把臉,道:“五德兄慢走,在下有話說。方才與玉珠怠慢了五德兄,萬望海涵。”

五德心頭發酸,卻還是哼哼兩聲,不愿意多言。那貍貓一笑,眼珠都沒了,爪子搔搔頂頭毛,用尾巴掃凈一旁的大石,邀五德坐下。

只聽他吁口氣,道:“還是這般模樣最好,鬧不清為甚一定要作人形,要我說連上天也無趣,就他娘的在山野打滾便快活勝神仙了。”

五德聽他言語粗鄙,心頭更不悅:“既如此,為何又要與玉珠妹妹結為雙修?”

九郎嘿嘿兩聲,頗為羞赧:“既然玉珠要成仙,我自然要和她在一處。”隨即又正色道,“五德兄,方才忘記告知,關于渡劫,我倒有一法。”

五德雙目一亮,心頭卻存疑。

只聽九郎道:“要說這雷劫,本是天上雷神執掌,算得某妖某時應渡劫,便攜了法器趕來,劈完了事。若五德兄能燒遞牒文,奉上些貢品,又何愁雷劫難過?”

五德問道:“可能免除?”

“不能。”

“那是能推些時日?”

“半刻也不遲。”

“那是數量少些?”

“一個都不少。”

五德頓時泄氣:“這樣一來求神何用?”

貍貓圓臉上裂開條縫,一張闊嘴張大了笑道:“五德兄好老實的人物,你想想:那劈天雷也是差事,差事沒有不能做巧的,若是劈雷時連珠介落下,那誰扛得住;若是間歇長些,可容承受的人喘口氣,那又如何?中間關節可妙得很哩。”

五德恍然大悟,問道:“牒文應拜何人呢?”

“‘九天應元雷聲昔化天尊麾下天雷部諸神’即可。”

這貍貓的一番提點,讓五德心頭登時亮堂了,于是拜了又拜,好話說了無數,這才告辭。

他速速回去洞府內,將牒文填好,又去山外尋來三牲,擺了個香案,等到吉時臨近納頭便拜,行了大禮,獻了犧牲。這樣一番搗鼓,直忙到深更半夜才完畢。五德只覺得心頭大事稍定,臨睡下才記起要去蒼元處告知,然而確實乏得利害了,便打定主意明日過去。

玉兔西墜,金烏東升。

這一夜睡得香甜,五德自覺精神旺健,于是整理衣冠,還作個書生模樣,前往蒼元府上。估摸著將昨日所為詳細告知,再尋些指教。

他心頭安定,也愿多吸些晨間草木之氣,便一路步行。不料走到半山腰時,忽然看到前方山坳中有烏云急速聚攏,中間還有閃電流動的模樣。此刻天時初晴,別處是碧空萬里,更襯得那地方詭譎萬分。五德心頭一驚,想起蒼元所說種種,暗忖道:“莫不是今日有其他道友渡劫?不如我現下就去看看。”

五德急忙趕往山坳之中,果然見那烏云越發地重了,竟在稀疏的林間投下一大片陰影,森森地甚為嚇人。五德也不敢近前,只躲在五丈外的山巖后探頭探腦。只見閃電翻滾,不多時便如銀蛇般直落到一株松樹上,隆隆巨響震得五德一陣搖晃。他腿腳一軟,歪倒在地,耳邊霹靂作響,嚇得他尾巴也藏不住了,掃帚一般拖在地上。

幾個雷聲過后,周圍又亮起來。五德睜開眼便看見烏云漸漸散去,唯獨那株遭劈過的松樹已然焦黑,冒出一股股黑煙。

莫非渡劫的乃是一株樹妖?五德正暗自猜度,又見最后一朵烏云也絲絲地化了,從里面忽地落下一個黑影,定睛一看,竟是從未見過的異相——

只見那怪物身高兩丈有余,面如豬首,頭上長角,背后一對肉翅也有丈余長,穿一身絳紅衣衫,露著一截豹尾,手足兩爪皆為金色,乍看之下異常猙獰,卻又十分威武。[1]

五德心驚膽戰,暗自猜度:莫非此物即為雷神?

卻見那怪物從劈倒的松樹下拾起焦黑的一具尸首,五德細看,乃是一只獼猴。不料他這邊看得出神,那頭卻已經有了覺察,一雙巨目如鏡般掃過來,正盯了個準。

五德嚇得魂飛天外,拔腿便跑。不料背后連串的火球襲來,竟是幾個旱地雷,直打得山巖粉碎,石屑亂飛。五德還沒有邁出三步,只覺得尾巴根上一痛,竟被倒提起來。

眼前一張兇惡面孔,嘴若血盆,牙如尖刀,直沖著五德大聲喝問道:“何方小妖,鬼鬼祟祟地卻待如何?”

五德被搖了兩搖,早架不住回復了原形。只聽那怪物笑道:“我當是誰膽大包天,竟敢偷窺我雷神行法,原來是只小狐貍!瞧你身量不長,正好來給本座下酒!”

五德一聽,立刻胡亂掙扎起來,聲嘶力竭地號道:“雷神爺爺饒命,饒命!小人只是路過,無意冒犯雷神爺爺!”

那雷神伸出尺長的舌頭將闊嘴舔了一圈,笑道:“我管你是路過還是如何,只要沖撞了本座,那就休怪本座不客氣!”

五德道:“雷神爺爺,即便今日多有冒犯,可看在昨日供奉的面子上,暫且饒過小人吧!”

這話倒是管用,只聽得吧嗒一聲,雷神松手將五德丟下了。五德一骨碌爬起,驚魂未定,雷神卻上下打量了五德,道:“你這狐貍倒是有趣,昨夜何時供奉于我,我怎不知?”

五德四肢匍匐,道:“雷神爺爺容稟:昨夜小人焚了牒文報上名號,供上大三牲,特請雷神爺爺手下留情,令小人可渡過雷劫,原來雷神爺爺竟沒享用么?”

雷神哼了一聲:“天上雷神眾多,你供奉上去,不一定便孝敬得了我。算你有福氣,本座恰好掌管此山中天雷,若將我伺候得好了,指不定將你這小狐貍輕輕放過。”

五德心頭大喜,尖嘴都要拱到地上去了:“多謝雷神爺爺開恩,但有所命,小人一定盡犬馬之勞。”

雷神哈哈笑了兩聲,又回到松樹旁,踢踢獼猴尸身,對五德道:“今日差事已經完結,你速去尋些酒肉來,要是不可口,本座便拿你填肚。”

五德看了又看,斗膽問道:“雷神爺爺腳下這位,莫非也是渡劫的?”

雷神道:“一只猴精,可惜沒有扛得過去,小狐貍若有怠慢,這便是你的下場。”

五德連說“不敢”,便告退了。

他一路小跑去到市鎮中,不得已用樹葉化了幾兩碎銀,換來烤雞燒酒一大堆,運起隱身的法兒趕回山中。雷神正等得不耐煩,見他回來,一面罵罵咧咧,一面吃了。五德不敢回嘴,只在一旁小心伺候,那幾只烤雞香味把他肚里的饞蟲都釣到了喉嚨口子,然而看著雷神大快朵頤,五德卻只有暗暗吞咽唾沫,其中苦楚,非言語可表。

只見雷神將燒酒灌了喉嚨,問道:“小狐貍,你的雷劫卻在幾時?”

五德恭敬答道:“四日后便是。”

雷神將金爪放在口中一一舔完,轉了轉眼珠:“既然如此,我也不著急回去,在峨眉戲耍四日,小狐貍,你可愿意作陪?”

五德哪敢說個“不”字,當即一臉諂媚模樣,做得好似平地撿了個金娃娃一般。

于是五德跟在雷神身后,連洞府也無暇回去,只陪著這尊神野游。接連三日,雷神與五德便在峨眉山中閑逛,也不曾去那些人煙稠密之處,倒偏愛飛禽走獸多的所在。看到灰狼便要吃山羊,看到麻雀便要吃大雁,且自五德頭一頓孝敬了烤雞燒酒,竟然頓頓都要雞,卻連一根雞骨頭都不曾勻出來過。五德那個口涎四溢啊,統統只能偷咽到肚子里。他這幾日奔來跑去,一面將山中野味做得精致,一面又要用銀錢去鎮上買酒買肉,竟如同當了個扈從。

那日雷神逛到了二峨山中,看見一片青草地,幾只野兔奔來跑去,正在撒歡。他扭頭來一舔闊嘴,對五德道:“小狐貍,你可聽說過兔子身上最可口是什么?”

五德低眉順眼地道:“還要請雷神爺爺指教。”

“你身為狐貍,竟會不知?”

“小子從來便是胡亂填肚,不曾留意。”

雷神道:“最好吃的莫過于兔耳,煺毛蒸熟,用好調料拌了下酒。”

五德口內生津,卻不敢多言,只是連連點頭。雷神朝他笑笑,又指著那些個野兔道:“把那些小潑皮都逮了來,本座好久沒有吃兔耳了……”

又花去半日,五德橫掃了山腰這片野兔的本家,總算教那尊神如了意,然后回去鎮上“買”來烤雞燒酒孝敬。待得端到面前,烤雞便罷了,燒酒卻教雷神遠遠丟了出去,怒道:“白日才喝了,又吃了兔耳,晚膳怎可還用這烈酒?峨眉不是有好茶?快去尋來。”

五德小心賠了不是,心中已經怒火熊熊,若有骨氣,早將一包雞骨摜在對面這顆大頭上了。然而想到那劈得焦黑的猴精,又不得不伏低做小,乖乖去尋了茶來。

卻說五德這頭被當牛馬使喚,那頭卻有人心頭不寧。

原來青蛇蒼元告知了五德渡劫的巧法,卻一直未見他再給回音。起先是料他與白狐同修結陣去了,然而三日過去卻總有些擔心,便去洞府探望,哪知道去了卻空無一人。蒼元心頭焦慮,又打聽得白狐玉珠的住處,便一路尋去。在潭水邊玉珠是見到了,旁邊的人卻不是五德,乃一頭酒甕般的大胖貍貓。蒼元驚異萬分,于是便向玉珠和九郎問起五德下落。九郎將之前所言一一說了,蒼元不由得眼皮直跳。

他惟恐五德果真去賄賂雷神,若有效果倒也罷了,萬一教別有用心的妖物趁機岔進來討了便宜,豈不糟糕?越是這樣猜度,越是擔憂。遂央了貍貓九郎漫山遍野地尋五德下落。

這樣分頭從峨眉各處找起,花了幾個時辰,才在大峨山中一處溪水中看到只黑狐拿根魚繩在那里釣魚。蒼元忙捏訣傳了個信兒給九郎,自己叫了五德的名字過去。

那黑狐轉過頭來,不是五德又是哪個?

蒼元心頭不免惱怒,端起兄長的調子訓道:“賢弟找的好耍子!明日便是渡劫之日,竟然有閑心在這里釣魚?”

五德兩行清淚竟順著黑毛直淌下來,見著蒼元便如見了救星一般,扔下釣竿嗚嗚地哭將起來。

蒼元大吃一驚,忙問為何。

五德道:“前日里聽九郎所說,焚了牒文,奉了犧牲,只盼求得雷神網開一面,不料半途遇到雷神劈了個猴精,竟被逮著當了小廝。這幾日來鞍前馬后地服侍那個爺爺,供了酒肉無數不算,他要吃耳朵我便要抓兔子,要吃翅膀我便要去掏鳥窩。今日一早說是未嘗過這山中的鮮魚,于是小弟只好來此地給他抓魚。哎,從三日前開始便不曾有一粒米下肚,若是辟谷修煉也罷了,偏偏還天天看著他大嚼烤雞,苦死我了!”

蒼元雙眉皺成個結,道:“雷神乃天上正神,怎會如此貪嘴,且大啖葷腥。莫非竟是個假的?”

五德將遇見之時的種種細節告知蒼元,青蛇郎君更加疑慮:“此事甚是蹊蹺,有勞賢弟帶路,容我窺探一番,看看究竟是何來頭。”

五德連連點頭,于是蒼元作法,從水中吸出幾條鮮魚,著五德拿去交差,然后隱了身形,隨他前去雷神跟前。

只見五德拿了鮮魚來到林中,雷神還候在樹下。蒼元不敢太近,在三丈開外的地方停下,看著五德拿了鮮魚剖開,又撿來枯枝要作勢生火。那雷神只蹲下身子彈了一指頭,枯枝上便燃起火來。五德將魚架在火上,又被打發去溫酒,忙得不亦樂乎。

蒼元越看越不是味道,正待悄悄地退了,卻見貍貓九郎躡手躡腳潛伏于一旁。二人一對眼,退到遠處。

五德將烤魚溫酒都奉上了,才找了個空當,溜了出來與二人碰面,遠遠地躲進了一片亂石堆中。

五德恨恨道:“遭瘟的豬,吃得比牛還多!整日介嘴就沒停過,為甚竟沒有被撐死?”

蒼元安撫了他幾句,道:“我瞧這人不大對勁,絲毫沒有正神氣魄,很是可疑。不知九郎有何高見?”

貍貓擼著胡須,道:“天上雷神眾多,長相各不相同,然而在下有道友早年成仙,告知曰:凡雷神作法,必攜帶法器,左手引連鼓,右手推錐。五德兄初見那人的時候,可曾見他法器?”

五德想了想,搖頭道:“并不曾見,莫非是收起來了?”

蒼元搖頭道:“正神法器非同小可,若是收起,則不能如剛才一般引火了。”

五德心頭一凜:“那如此說來,吃魚的那個果真不是雷神。”

九郎又道:“這世上有雷神旁系,叫作雷鬼,不曾列入仙班,也不屬妖眾,雖能行雷引火,但法力低微。常常于山中偶行一雷,劈死些許獸類來果腹。據說行一次雷要耗費許多功力,故而那之后十天內都只等同于尋常妖物。五德兄,這幾日內,你可見他展示法力?”

五德又茫然地搖頭,這幾日只有自己勞累,倒真未見那人多出手。這樣前后印證,五德頓時怒火中燒,胸膛幾欲炸裂。原來他這般辛勞,提心吊膽,小心謹慎,竟然都是被當作了玩意兒。一時間熱血上腦,便想要沖過去發難。

貍貓連忙攔住了,道:“五德兄息怒!那孽障雖不能行雷,似乎引火的法術倒還周全,切不可莽撞啊!”

蒼元也道:“明日就是賢弟渡劫之日,若現在去與那雷鬼廝殺,不是白白折損了法力么?”

五德又氣又急:“說起來竟被一個劣貨耍了這許多時日,若雷劫來了怎辦?難道真要比那猴精死得還慘?”

貍貓又擼了胡須,道:“我聽成仙的道友閑聊,說是雷部眾神皆好名聲,這雷鬼在外招搖撞騙,若能制住了,必讓雷神歡喜。”

蒼元雙掌一拍:“九郎所說不差!賢弟若想要出氣又要渡劫,能捉住這雷鬼可大大地有用。”

五德這才稍稍振作,抖抖身上黑毛,與蒼元和九郎二人細細地商議起來。

日夜轉瞬間便過了,五德渡劫之日說到就到。

這日一早,五德便要尋一個空曠的所在,以應天雷。那“雷神”笑道:“你這小狐貍知情識趣,放心好了,本座必不為難于你。”

五德口中稱謝,心頭卻將他罵了個臭頭。

于是五德引了這雷鬼到一片斜坡草地上,周圍峰巒高聳,林木森森,如同一口井。五德撿起各色石子布了個八卦陣,然后在草地中央站定,向雷鬼一鞠,道:“小人的性命都在爺爺掌中了。”

雷鬼大笑道:“無妨,你安心坐下候著便是了!那渡劫是幾時幾刻?”

五德笑道:“這不是雷神爺爺的差事么?怎地問起我來了!”

雷鬼面色一變,隨即又哼哼道:“不過隨口考一考你,若你不知道時辰,我卻按時行令,不是錯落間就要將你劈死了?”

五德也不爭辯,賠了不是,報出時辰:“午時初刻便是了。”

雷鬼點點頭,五德坐下入定,再不多話。

這時只聽得遠遠的有人唱著山歌俚調,起初還飄飄忽忽,漸漸地便近了,還隱約有股濃香飄來。雷鬼掀動鼻孔嗅了又嗅,心頭大喜——原來竟是好酒的滋味。他想支使五德快去弄來,連叫幾聲卻無應答,仰頭卻見日頭升高,已近午時,黑狐雙眼緊閉,渾似無知無識了,于是便自己循著酒香過去了。

只見在山間小道上,一個高胖的漢子擔了兩壇子酒,頂著日頭走得滿身是汗,正卸了擔子靠在石頭上歇氣。

雷鬼呼地跳將出來,張牙舞爪地大叫大嚷,那漢子乍一見有個長角怪物穿了絳紅衣裳撲來,直嚇得哇哇亂叫,丟下擔子便逃,一路連滾帶爬,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雷鬼忙將那兩壇酒抱住,深深一吸氣便感到酒香馥郁,大為開懷。于是帶酒回來五德身邊,揭了封便抱住開灌,咕咚咕咚倒了一斗,只覺得滿口生香,暢快非常。他抹一抹嘴,又從懷中掏出昨日的半只烤雞,大吃大嚼起來。這樣不到半刻工夫,那兩壇酒便去了一壇半,雷鬼也暈暈乎乎,頗有醉意。

此時一塊巖石后面探出半個頭來,赫然便是方才那逃走的擔酒漢子,眼見得雷鬼眼神迷離,搖搖晃晃,便嘬起嘴打了個唿哨。而后另外一頭有一條碗口粗的青蛇從林間游出來,沙沙地近了,慢慢纏上雷鬼雙足,將他拖倒在地。

這時原本閉眼打坐的五德也突地跳將起來,憑空變出一條麻繩,沖上來就要捆雷鬼。

那雷鬼雖然醉得迷糊,如此大的動靜卻有幾分清醒了,用力扭了幾扭,齜牙咧嘴地罵道:“好奸賊!竟敢動你雷神爺爺!還不住手,仔細你們的小命!”

五德罵道:“你若是雷神,我就是玉帝了!你誆我許久,害我當了好多次的賊。今天不拿住你,我也不必活了!”

蒼元化作原形,嘶嘶地吐著信子:“賢弟不必啰嗦,快快綁了這廝是正經。”

五德將麻繩牢牢捆住雷鬼雙臂,邊收緊邊罵道:“可恨你這齷齪貨,白白吃了我四天的烤雞,平日里我可是十天半月也吃不上一只呢!你還嚼得香哩,我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雷鬼四爪亂抓,卻綿綿地使不出力道,五德捆扎完畢,蒼元便松了綁,化為人形,那個擔酒的漢子也跑過來,卻還原了貍貓的模樣。蒼元對雷鬼笑道:“那兩壇酒可受用?我特意加了些蛇毒進去,雖殺你不死,也可教你手足無力,軟成一攤爛肉。”

五德見雷鬼的豹尾在草地上翻來倒去,忍不住狠狠地踩了一腳:“你倒是會劈雷,怎么還不劈出幾個來將我們立時打死?”

這一腳踩得雷鬼“嗷”地慘呼,酒猛然醒了,只見他一身絳紅衣裳陡然間如鼓了氣般膨起來,仿佛一個球,接著便張大了嘴,噴出幾個火球,直打在五德和九郎身上。此時兩者皆作獸形,霎時間毛皮便燎禿了幾片。

蒼元大驚:“不好!這廝還能吐火,賢弟當心!”

五德被嚇了一跳,連忙躲開,卻見九郎爪上捏了兩個酒壇子,一左一右地扔過去,嘩啦一聲砸碎在雷鬼頭上。雷鬼痛得狠了,越發地拼命,雖被綁著,卻突然跳起,火球不斷地射向三人。九郎雖身軀龐大,卻又跳又跑,好歹躲過了些;蒼元修的本就是陰冷的招數,也可化解;唯獨五德道行尚淺,難免有些狼狽,幾番被火球擦身而過,連毛蓬蓬的尾巴也焦了些許毛。

只見日頭越發地高了,那雷鬼雖不能劈雷,火球法術倒是源源不斷。最后突然噴出小股烈焰,引燃了束身的麻繩。那麻繩雖被蒼元加附了法力,多大的氣力也掙斷不了,可畢竟是尋常材質,這一下子便呼呼地燒著了。

蒼元急道:“不妙!這廝怕是要逃脫——”

他話音未落,那麻繩便咝咝地化為灰燼了。雷鬼肉翅一振,刮出一陣大風,竟有幾分力道。九郎雙手變出一對大大的酒甕砸將過去,叫道:“午時已到,這廝藥效未過,要捉拿便是現在!”

此刻天空本是艷陽高照,卻頃刻間涌來一大片烏云,翻滾著聚攏在一起,把這小小的四面天井遮了個嚴實,中間間或有閃電滑過,好似銀蛇般咝咝吐信。

五德只一抬頭,頓時肝膽俱裂,就如被抽了筋一般,周身的力氣都憑空消失了,只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心中雖明知要立刻打坐作法,卻絲毫動彈不得,只覺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此乃正神之威,絕非那日初見雷鬼時的驚懼可以比的。

五德心中叫苦,只道今日果真要了賬,不禁悲從中來,一雙黑溜溜的眼珠清淚長流,把臉頰的黑毛都潤濕了。

蒼元和九郎卻都在苦斗雷鬼,那廝雖不能作法,火球倒是不缺的,一發發連續不斷,頗為纏人。蒼元雖拼了全力想要空出手來相助五德,卻每每不能如愿。雷鬼似乎也覺察出三人中誰最弱,連連幾個火球都向地上的五德打來,九郎與蒼元擋去其中大半,卻眼看著有三個直向地上蜷縮的黑狐貍襲去。

在這當口只聽得一聲轟隆巨響,一道炸雷直劈下來,硬生生將那三個火球都截住了。

雷鬼與五德等人均是一愣,不禁抬頭看上去。

五德淚眼婆娑地看見烏云中探出一顆頭顱來,接著便現了半身,人面鳥喙,手執法器,雙目如鏡。那頭顱看了看五德,又看看雷鬼,忽然伸出手來一揚,一道霹靂打在雷鬼身上,頓時將他劈倒在地,絳紅衣衫立時成了灰,渾身焦黑。云中正神再一揚手,雷鬼便縮作一個小兒模樣,被收入了云中。

蒼元和九郎都跪倒在地,不敢不敬,唯獨五德還癡癡地盯住雷神,連蒼元幾番傳遞眼色都看不見。

雷神收了雷鬼,又轉頭打量五德,尖喙翕動,笑了兩聲。這聲音也如雷鳴般震耳欲聾,說出的話卻教五德一喜。

只聽雷神問道:“渡劫小妖可是峨眉二峨山中胡五德?”

五德叩首:“正是小人。”

雷神道:“此孽障在外假托雷部諸神之名,劈雷引火,四處戕害生靈與小妖,你引他來此讓我收服了,可謂功德一件。”

五德大喜,又磕了個頭。卻聽雷神繼續說道:“然而前些日你供奉犧牲,有意擾亂雷部公差,將就抵過了。念你初次渡劫,我也不為難于你,然而今后可須得好自為之了。”

五德心頭惴惴,卻也只能連連稱是。

雷神慢慢回到云中,只見閃電流轉,似在積蓄力量。五德連忙坐直身子,前爪相握,用心運氣。

一道道響雷直劈下來,每次便在五德頭頂滾過,擦著后背滾入地下。饒是如此,五德也覺得四肢百骸都要散架了一般,周身疼得厲害。

好容易四十九道天雷完結,竟拖到了申時。待得雷神離開,烏云散去,五德渾身一軟,如泥一般癱倒。

蒼元和九郎早已按捺不住,跑上前來將他扶起。九郎呵呵笑道:“恭喜五德兄,這番雷劫可就算過了,以后五德兄的法力更上層樓啊!”蒼元也甚為高興,祝賀不停。

五德勉強一笑,知道從此尾巴耳朵的累贅便沒有了,然而心頭卻又有些忐忑——聽雷神意思,竟將他小小狐妖記下了,如此掛了名號,留了印象,今后百年一次的雷劫只怕半點便宜也占不到了。

當然此時五德還不曾知道今后的幾百年中,每到渡劫時他便須挖空心思小心應對,更不知后來某年布的抗雷陣教一個書生無意間破了,還為他擋了天雷,欠下一筆恩情債,從而不得不到人間償還。

注釋

[1]以上典出《錄異記·徐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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